第9章

儒生低頭應了,跟在最後的寧風,息雨牢牢關上大門。

走到客廳,我松開手道:“你既想到來本王這裏喊冤,想必也是有了萬全之策,有什麽話便說。”

儒生抱着的包袱撂在一邊,方方正正的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草民是新任雲夢澤知縣之子,前幾日本是進貢“雲絲”的時間,誰知縣裏的蠶全都生了病,一夜之間死了幹淨!”

“據本王所知,六年前雲夢澤因決堤發大水将千畝良田淹了個幹淨,縣裏的人也死傷無數,怎的才幾年雲夢澤又換了一撥人?”

“家父乃是狀元出身,因不肯向劉相一黨低頭便被他們指去了雲夢澤,做了個縣官,家父在位期間兢兢業業于政事上不敢有一絲怠慢,鼓勵無家無業者去雲夢澤種桑養蠶,短短兩年間便已有當年繁榮之象,可一場天災,未能及時進貢“雲絲”,便被劉相一黨的禮部尚書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如今父親入了冤獄,性命岌岌可危,草民走投無路才來長安城喊冤!”

息雨氣的聲音發抖:“天下怎還有這般荒唐事!”

我端起茶盞起身踱步,沉吟道:“既然不能及時進貢,寫封折子遞上去也就是了,今上寬宏大量,想來不會計較。”

儒生漸漸紅了眼眶,低聲道:“家父又豈能不知這個道理,殿下也應該知道上通下達這個道理,劉相大權獨攬,攔下了家父所有的折子,才致使今上誤以為家父生有反心,不願進貢!”

“劉相一黨只手遮天,本王還為太子時便已領略過他的厲害,如今竟還不知收手!”我手中的茶盞瞬間被碎成了幾半,粗糙的邊緣将手掌心劃開。

儒生抹了把眼淚:“這滿朝文武都依附了劉相,草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來找秦王殿下!”

我沉默了,不知作何回答。一個不參與政事的儒生都知道劉相只手遮天,今上耳聰目慧豈有不知的道理,能讓他裝聾作啞的也只有皇權了。

寒珏從旁道:“殿下一無實權,二無人脈,你還是去找旁人吧。”

儒生又深深的扣了個頭:“草民若能找別人,也不會今日到殿下這裏來,望殿下為草民做主!”

我雖是個閑王,但論起尊位還是有些的,便道:“我答應幫你,你也得幫我件事!”

儒生喜道:“殿下盡管說。”

“再過半個月便是今上的生辰,那日雅會見你精通音律,你可有什麽擅長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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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生想了一會一本正經答道:“草民擅長背誦大齊國律,雖未出仕,在家時常幫家父處理疑難命案。”

額頭突突的跳了兩下,我哭笑不得說道:“本王想讓你排出戲于今上生辰之日出演,誰讓你去皇宮判命案。”

“去皇宮?”儒生似乎未懂我意思。

“能動劉相的人,除了今上還有那個?到時你只需裝作是……本王的……”有些不好意思說下去了,便放低了聲音:“內人。”

儒生先是錯愕,後是發怔,最後了然道:“是。”

先把他帶去宮裏見一見今上,吐一吐苦水,當面陳情總比由我轉述好,順便讓今上知道劉相私下是怎樣只手遮天的。若非親耳所聞,他怎知自己的皇權早已被劉相一黨蠶食的所剩無幾?

“你會唱戲還是吹笛?”

儒生回道:“家祖曾因一把焦尾琴而聞名天下,草民雖不及其萬一,但想來還是能入耳的,殿下若放心,就讓草民鳴琴一曲以報殿下救命之恩!”

息雨:“我記得先前殿下曾親手做過一把焦尾琴,陳公子離開時沒有帶走,就留在了琴音閣。”

寒珏搖頭示意息雨不要再說下去,我卻不以為意道:“本王會為你尋一把稱心的琴,再讓人從外邊找幾個戲子陪你演出戲你可願意?”

“演戲?”

“演一些陳年往事。”我望向天邊剛升起的月亮。

“是。”儒生低頭答道。

“本王知道你是讀書人,既要你當本王的寵信,又要你做這些下三等之事,确實有些難為你了。”

儒生反倒笑了:“殿下看重這些嗎?”

這下倒把我問住了,若說不在意,當年先皇在世時的斥責為何我現在還記得那麽清楚,若說在意,我幾年前又為何會将默染帶回府上,任人指摘?

将目光放到儒生身上,用着一種祥和平靜的語氣說道:“本王看重的是本王的心。”

儒生答道:“是,草民知道。”

我反倒有些弄不懂眼前的人了:“你知道?本王只是看上了你的容貌而并非真心幫你,你也知道?”

儒生粲然一笑:“草民見殿下身邊的人個個都是容姿無雙,草民這等顏色必是入不了殿下的眼。”

息雨高興道:“算你小子會說話!”

我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有意開個玩笑:“山珍海味吃夠了便想着吃些素菜,本王看你正合适!”

儒生望着我的眼睛:“草民經常見家母望着家父的眼神,含情帶怯,殿下看草民半分情意也無,倒是這位公子……”說着便看向寒珏:“眼露溫柔……”

寒珏露出與平常不同的笑容,我急忙打斷道:“你就不怕劉相将你歸于本王一黨?”

儒生知方才失禮,忙道:“劉相早已将家父視為眼中釘,草民不怕!”

“你就不怕旁人訛傳你我關系?”

“若在意那些虛名,方才在門外也不會承了殿下的話。”

事情發展的有些意思了,忙命寧風将琴音閣旁邊的藕德院收拾出來讓他住下。寧風應了聲便轉身離去,息雨望着寧風遠去的身影,撇嘴也要跟着去。

我道:“琴音閣多植梧桐樹,本王怕你住不慣,就先去旁邊的藕德院住下,等下本王寫封奏折申明你父親的冤屈也就是了。”

儒生還要再拜,我阻止道:“府中不比旁處,沒那麽多虛禮。”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忙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顧易,字承遠。”

息雨帶他去了藕德院,我才覺手心剜心疼痛,忍不住皺眉:“眼看天色就要暗下來,寒卿先回去吧。”

寒珏卻恍若未聞,翻出□□許久未開過的醫藥箱,撥弄了一會才慌忙離去。

睡的正香時只覺手心癢癢的,便睡夢中說了句:“輕些。”接着又墜入夢鄉。

“殿下!”我正漱口時寧風前來禀報:“宮裏送來一封信!”邊說着邊把信呈上。

瞥了一眼,說是信還不如說是封奏折,想必是昨天收留顧易的事,說來說去還是老話題,父皇還在時都聽倦了,今天實在是不想再翻開,便吐了漱口水才道:“放一邊吧。”想了想又道:“本王去街上選把好琴,你們顧着點府中。”

雖是深秋,但今天依舊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我也只穿了件淡紫色的衣衫,外面又罩了件顏色稍深些的大袖。

出府門時一只烏鴉蹲在門口的樹杈上望着本王直叫,寧風、息雨攆了許久都沒把它攆走,我望着那只不知疲倦的烏鴉道:“本王不信今日還能遇見比現在更倒黴的事!”

從出府門一直到琴房挑選好琴直到付了二十兩銀子,一切都是無比順利。正當我抱琴回府路過茶樓時,卻被從天而降的紙鳶砸中了頭。

那只紙鳶晃晃悠悠的落了地,正好覆在我的腳面上,胸中怨氣頓起,擡頭尋人時,元兇正倚在欄杆旁笑着望向我。

去了紅衣,着了件藍色袍子,眼尾處依舊有一抹紅色,那人不正是夏尋嗎?

故人相見不如不見,我擡腳就要跑時,夏尋風風火火的從樓上跳下攔在我面前。

此路不通,當換條路走。我想也沒想的扭頭就要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夏尋卻身形一晃,又攔在了前面,如此重複幾次後,我便有些不耐煩:“閣下莫要擋人的去路!”

夏尋見我沒了跑的力氣,拾起地上的紙鳶問道:“你不記得我了?當年我爬樹為你撿過風筝!”

“我不喜放風筝。”

“我說過要帶你回夏國的!”

我背過身去邊走邊說道:“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你這張臉我想了好多年,怎會認錯!”

“齊思逸早死了。我勸閣下還是好自為之。”

“我又沒說要找的人是誰,你怎知是齊思逸?”夏尋奪走我懷中的琴,挑眉道:“認錯了就認錯了吧,反正是我對你一見鐘情,既然你不認識我,那我再重新介紹一下。我叫夏尋,春秋冬夏的夏,尋找的尋!”

“我沒興趣。”

“可我對你有興趣。”夏尋邊說邊往後退。

“無聊!”我停下腳步,他也停了腳步。

“我送你回府吧!”

“不用。”

“我看你手上用白布裹着,可是受傷了?疼不疼?”

我繞了幾條街,直到天色全黑,夏尋依舊是唠唠叨叨的走在身旁。

原來他是随夏王一起來齊國為今上祝壽的。

“你知不知道我為了能來齊國見你一面費了多少力氣,昨天才剛到長安,你們齊國好吃的我還沒來得及吃就遇見了你,你當真不舍得請我吃頓大餐?”

“沒錢!”我有些惱火。

“這把古琴可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做成。”說着便望着我笑:“不如咱們把這把琴當了,也夠咱們吃喝一頓?”

“你敢!”我終于停下腳步靠在巷道的牆上,不耐煩的望着他:“你到底要啰嗦到什麽時候!”

“啰嗦到你認我為止。”夏尋一雙淺色眸子在月光下晶亮。

“你認錯人了!”我奪過他手中的古琴逃也似的離開。

“我會讓你記住我!”清朗的身後傳過來他的喊聲并着幾聲狗叫。

回到府中時,寧風、息雨正在門口站着,見我一身狼狽,略有驚訝。

我把琴遞給息雨:“給顧易送過去。”

息雨接過琴時回望了一眼寧風才轉身離去。

我木然的坐在椅子上,想起與夏尋的重逢仍舊心驚。七歲時在禦花園初見,如今時隔十五年又再次重逢,不得不嘆聲造化弄人。

那年禦花園暖風熏人,皇兄意氣風發,我為東宮太子受父皇母後寵愛,十五年彈指一揮間,沒想到夏尋依舊是那樣跋扈。

剛剛坐定還沒緩過氣來,寧風便來報:“門外站着一位藍衣公子,說是認識殿下。”

我雙眼望着房頂,該來的還是會來。

還沒進門,夏尋便着人将箱子放到了地上,邊打量着房間邊道:“沒想到當今聖上對他這個唯一的弟弟還不錯,房子是挺寬敞的,不過就是裏裏外外該有的不該有的侍衛太多了,說起話來沒什麽意趣,你若是到夏國去,我保證你會比現在自由!”

息雨奉上茶,我端茶潤了潤嗓子道:“三王子肯纡尊降貴來我□□,已是小王莫大的榮幸!”

夏尋繞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後停在我面前,俯身與我平視着:“我記得初見你時,你就像今日這般穿着紫色衫子,只是那時的你嬌嬌怯怯,不像今日這般淡定從容。”

随手端起我剛喝過的茶,飲了一口抹着嘴道::“你們齊國的事我多多少少都聽過一些,你要是不喜歡這裏,也不喜歡夏國,我們就找一個鄉野山村做個平頭老百姓可好?”

如同聽了一個絕世謊言,不過我并不惱怒,只是單純覺得有些好笑:“想是三王子聽戲聽的多了,那些才子佳人雙宿雙飛的诨話也信了。”

夏尋極認真的看着我:“我是相信你最後會跟我。”

我終于笑了:“三王子來我齊國所為何事?”

“哦!我是跟着父王前來為當今聖上賀壽的。”夏尋恍然道。

我道:“那你為何會來我府上?”

“這十五年裏你真的沒有想起過我?”夏尋委屈道。

“有。”

“什麽時候?”

“做噩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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