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寒珏神色凝重起來,多年的求而不得在今天終于心願得償。但他并沒有書上說的那般癫狂,反而異常冷靜,眼睛裏閃着幽幽的光芒。
臨睡前,我又重複叮囑道:“我給你的玉珏收好了嗎?我的樣子你記住了嗎?以後你一定會過的很好。”
記得在書院讀書時,我那時心高氣傲,身邊又有戚容與、陳默染等人的環繞,唯獨寒珏冷着一張臉與我坐在同一個屋檐下,開始見他時便覺得我上輩子一定欠了他許多錢,後來看的久了,又覺得我欠他一條命。這也為我後來錯認寒如寄是我的救命恩人埋下伏筆。
誰會想到眼前這個不會笑,不會說話的人是那個救我于冰水中,大笑于蓮花池旁的明媚少年。
後來一日,父皇命我下學後去寒府取些東西。走在路上時,四五個垂髫小兒圍着寒珏指指點點,手上的鼻涕沾到了寒珏鮮紅的衣角上,像是斑斑血跡,鮮紅刺眼。
我将小兒驅散開,寬慰他道:“其實不會說話又不會說話的好,本宮在朝堂上見過許多會說話的人,他們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可本宮卻不喜歡那樣的人,太虛僞。你這樣挺好。”
寒珏有史以來第一次笑,明明烏雲密布,我卻看到了漫天燦爛若錦的朝霞。
此後寒珏雖也時常寒着一張臉,但好歹笑的時候多了。
我漸漸從欠他一條命又轉變成了欠他許多錢,從欠他許多錢變成了理所當然。
劉願性子驕縱頑劣,常常在私下說寒珏為何不能說話,短短兩個月內便說出了一百二十種理由,有時我只顧忙自己的事并不想搭理他時,戚容與便皺眉說道:“背後說人小心報應!”
後來劉願再也不在背後說寒珏的壞話,反而與寒珏交起朋友來。寒珏也真把他當做了朋友一般對待。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管劉願接近寒珏的目的是什麽,寒珏都是真誠以待,有求必應,唯獨對自己不能說話這個原因遮遮掩掩。
劉願是何等聰明的人,即使寒珏不說,他猜也能猜到寒珏是因何而啞,只是即做了朋友,寒珏的秘密就成了他的秘密,二人心照不宣的把我瞞了。
話說劉願若知道了我的計劃,不知道他是否會怨我恨我?
想到此,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我有好久沒見到劉願了。”
寒珏臉色突變,帶有警告意味的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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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昔日與他同窗讀書,還不興我想一想他?”
寒珏知道我在戲耍他,但生氣卻是實實在在的生氣,偏過頭去不看我。
我道:“你再不好好看看我,明天之後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寒珏如同受驚的一頭小野獸,眼珠子一動不動板板正正的望着我,我忍住笑意繼續道:“你看看我長得好不好看?”
寒珏目光如炬:“我看上的人自然好看。”
“你也好看。”我笑望着他。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北風,嗚嗚的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時寒珏出乎意料的睡在我身側,正瞪大眼睛直視着我。
我側身摟住他,問道:“怎麽了?”腮邊頭發不小心滑到嘴裏,有些嗆人。
寒珏溫柔的撥去我腮邊發絲:“我想再多看看殿下,怕以後歲月漫長忘了。”
“皇兄曾說如果喜歡一個人便要讓他過得好。你父輩祖輩都是忠臣名将,饒是如此,如寄在宮中過的也是那般小心,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和你去個有青山綠水的地方,行醫采藥,過閑散人的日子。這樣你就忘不掉我了。”寒珏的臉上倦意愈來愈濃,我用發尾輕輕掃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想用盡心機把他那好看的眉眼,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都一一記住,好來世還他恩情。
“我這般性格刁蠻,自以為是,目中無人,又對你忽冷忽熱,從前我有許多不好,過了今天,等到明天,我就洗心革面改掉一切臭毛病!”
寒珏忽的伸出雙手将我環抱在他身上,別人的心酸難過都能說出來,可寒珏卻有苦不得言,只狠狠的憋着欲流的眼淚。
我伸出食指描摹着他的樣子:“那塊玉珏可調天下兵,但今上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你拿着那塊玉珏去離夏國最近的陣營調兵,不用太多,三萬足矣,這樣夏國即能退趙國兵,又能牽制于我齊國。等事情完成後再來長安城尋我,我們一起策馬天涯可好?”
我将頭伏在他的胸膛,聽着他铿锵的心跳聲,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流:“我身體不好,還得勞煩你多照顧。”
寒珏取出他随身帶的玉佩:“我娘說這是留給未來媳婦的,你要好生帶着他,等我回長安。”
握着尚有餘溫的玉佩,笑道:“一物換一物,我也不算虧。”
兩人明知這次是訣別,但都裝出一副前程似錦的樣子來送別彼此。我望着寒珏逐漸遠去的身影,喊道:“你要好!”
寒珏即将踏出門檻的身影頓了頓,但終究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去。我于他就該是人生路途上偶遇的閑客,相會之後便擱放在心裏某一處角落,見不得陽光,更無人訴說,只三更無人時,才會拿出來回味。
之後便是穿衣洗漱一刻不停,還沒吃早飯劉相便着急忙慌的跑着進了我□□。
“殿下,皇宮裏的守衛大半被老臣調到□□外。”
我拿出一塊與送給寒珏那塊一般相同的玉,只遍體無缺痕,雙手奉給劉相,說道:“當日之言,本王也該兌現。”
劉相笑着收了那塊玉:“當年先皇用天下兵權為聘,才抱的美人歸,今日殿下也是青出于藍。”
“劉相過譽。”外間天氣豔陽高照,看來晚間又是月朗星稀:“本王新得陳酒一壺,另折梅花兩三枝,不知晚間劉相是否有空來這裏坐坐?”
“殿下身體不好,還是要少喝酒。”
我挽起劉相的手笑着說道:“終是劉相會疼人啊!”
“怎麽,殿下不喜歡寒公子?”劉相一副局外人的樣子。
“不過是逢場作戲,劉相還是莫要再取笑本王了。”
“犬子劉願今日進宮也不知作甚去了,老臣還是要回王府看看。”
我點頭道:“是該回去看看 。”
送走劉相,從門後尋來鐵鏟鐵鍁,又把那些蒙塵的花種撣去灰塵,攜着去了後花園。
天氣雖然轉暖,但地上冰雪仍舊未消盡,我潛心把冰雪用鐵鏟鏟了,埋下也不知是能開出什麽花的種子,用土掩了,又插上枯枝,免得以後小厮把他們當作雜草除了。
“鐵鏟不是這樣拿的。”戚容與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到的。一身灰撲撲的長衫,就像我初見他時一般渾身上下寫滿了落魄。
“我真笨,這點東西都沒學會,讓你白費了那麽多心。”我有些自責的望着手中的鐵鏟,将事先準備好的話說了一遍。
劉願像個游魂一般從戚容與身後出沒:“殿下大可不必自己動手。”
“我知道,可人懶得久了便想自己動動手,增加點情趣。”小厮接過鐵鏟,我雙手一空立馬揉着腰,緩解酸疼:“不過種了幾棵花草,就累的腰疼,看來是我老了。”
戚容與眼中閃着不明的情緒,趕忙把我扶到一邊,語氣有些責怨:“你要是嫌老,那我合該入土了。”
他精心束過的頭發裏有幾絲銀發,如初秋的霜落滿江山,我這才感悟道:“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戚容與怔住:“許多年了吧。”
“許多年,時間過的怎麽這樣快,方才我拿鐵鏟鏟雪時恍惚覺得一切都在昨天,怎麽轉眼就是許多年了?”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
戚容與對劉願吩咐道:“你先回客廳等着。”
劉願顯然怕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刺殺當今聖上,立在原地猶豫着不肯離去。
我笑了:“疏桐是怕我心懷不軌?”
“不敢!”劉願迅速回道,但仍舊未動身離開。
我笑着看向戚容與說道:“看來今日要搜身才能證我清白。”
戚容與臉色變了變,低聲呵斥道:“下去!”
劉願無法只能離開,我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帶着戚容與逛着這個他早已熟悉無比的院子,只是兩人許久未見的原因,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僵持到最後,戚容與先開了口:“寒珏很好,你跟着他,我很放心。”
我擡眸深深的望着眼前這位快到而立之年的人,第一次這般嚴肅的審視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靈魂,可惜我從來都沒有看穿過他,理解過他。
“是啊,我找到了歸宿,你呢?”我挑眉問道,就像當年我還是那個倨傲的太子。
戚容與苦笑道:“我不還等着你安排嗎?”
兩人相視而笑,此刻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語言贅述,他終究還是懂我的。
兩人從日頭正盛,逛到落日西垂,戚容與終于再次問出:“你不恨我嗎?”
“恨你什麽,恨你搶了我的皇位,可那皇位本就不屬于任何人;恨你投靠劉相,可我若是到了無親無友的境地,未必會有你今日這番作為。”我望着漸漸消失的落日,黑暗終于來了:“再說就算你不是我的皇兄,現在也是我的皇兄了,繼承皇位理所應當。”
“天色暗了,我送你到客廳休息。”戚容與說道。
我搖搖頭:“我自己認得路。”
戚容與有些驚訝,我卻笑道:“府外的兵馬都藏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