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戚容與驚慌的臉色并未在夜色的掩映下藏住,我拾起地上的鋤頭:“今日我只要你一句話,皇兄的死是否與你有關,默染皇兄的死是否是你一手策劃?”
黑暗中傳出了幾聲冷笑,戚容與音調有些高,像一把利刃劃過無邊黑暗:“你會信我嗎?”
我笑了笑,盡管他看不見:“你如今再沒瞞我的必要了,不是嗎?”
劉相如此順利的調出禁衛軍大半都是在戚容與的預料之中,劉相善度人心,九成九的也知道了我要他調禁衛軍并非真正想幫他,只可惜貪欲蒙眼,辨不分明。我給他的那塊玉珏乃是尋常俗物,街上三文錢一塊的破石頭,能調動什麽兵馬?劉相精打細算老謀深算了一輩子,最後卻倒在自己的貪欲上,真是可悲可嘆。
想至此,我又道:“劉相的兵約莫也伏在我府外,讓你的人小心點,別撞了頭,到時候大家都不好看。”停了會,才又說道:“今日大概就是你我的死期了。”
我在黑暗中靜靜等着,等着戚容與答話,四周沉寂黑暗的環境使人更加壓抑,黑黢黢中戚容與的身形輪廓聽到這話微微晃了一晃,畢竟人心隔肚皮,誰又能說了解誰?萬一我在自己府上澆幾桶油,再堆上幾把柴,燒飯時不小心蹦出的火星子也足以燒了整個□□,真到那時,管你是王爺還是皇上,都逃脫不了火海。
戚容與沉聲說道:“我沒有害他們。”
我終于長籲一口氣:“嗯,我知道了。你回宮的時候把劉願帶走,別在我面前礙眼。”
時隔這麽多年,我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縱使他貪生怕死。
只聽身後有個極其陌生的聲音響起:“我小時就見過你!那時先皇帶着你到雲夢澤巡游,你還把你手裏的蓮蕊糕給了我!”
我往前走不動路了,想聽他繼續講下去,講一講獨屬于我們的因緣。
“那時你被下人小厮圍着衆星拱月一般從龍船上走下來,一身紫衣。對了,你說的皇兄我也見過,謙謙君子,松竹之姿,看着你笑的時候是那般溫柔。”
戚容與語氣逐漸放緩,陷入回憶不可自拔:“可我在一堆乞丐中灰頭土臉,破衣爛衫,不成個人樣,那時我便想要是能做你身邊的那個人多好。可現實是因我又瘦又小,常被人欺負,嘴角額邊擦不幹的血跡,吃不飽穿不暖,命運給我開的最大的玩笑不是低賤的出身,不是我那醉醺醺動辄便打母親的窩囊廢父親,而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金尊玉貴高高在上的你。”
第一次聽戚容與說他的身世,也是第一次聽到他提起“父親”,心中感慨萬千,戚容與的戒備心甚重,從未向我提起過他的身世。如今驟然提起,心中竟有些不耐煩。我道:“從認識你我便從未嫌棄過你的身世。”
戚容與語氣驟急,指責我的錯誤:“那是因為你從生下來便什麽都有了!因為你有,所以你不在乎!”
“你非要這般想,我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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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被人欺負躲在大柳樹後不敢見人,皇兄在身後喊你的名字,我在樹後偷偷的看着你們,也羨慕着你們。你聽到名字回頭時瞧見了躲在柳樹後的我,從随從手中随手拿起一塊蓮蕊糕給了我。”說完有些期待的問我:“你當真都不記得了嗎?”
還沒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的說起來:“不記得也沒關系。那天我記得天很藍,早晨因沒有讨來米便被父親拿着荊條抽了十幾下,因此那時我的臉是腫的,眼睛也是腫的,看人有些模糊,可我記得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你給我的那塊蓮蕊糕被我放在胸口放在胸口許多年,難過時便握着那塊蓮蕊糕說一定還能再遇見你!母親死後我便一人獨上長安,那天天下大雪,我早早的在地上抹了菜籽油,等着你打馬路過。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之後便是靠攏劉相,争權奪位,一切都順利的不能再順利。”
我望着他的身影:“我不想秋後算賬,再說那些前塵往事都應作長江之水東流。”
戚容與快步走到我面前,急切說道:“這枚香囊裏面盛的就是小時你給我的蓮蕊糕,如今我都還帶着!”
我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惡心,說道:“或許我曾經對你有情,但現在于情于理你都是我皇兄。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丢了吧!”
“你從前是太子殿下,現在是秦王殿下,不用求便什麽都有,自然看不上我這點真心。你若在意我這點真心,就不會在失道寡助時還那般倔強,不肯低頭求我一句。若在囚禁你的那兩年裏你但凡說句軟話我也也許會放了你,後來每日的藥湯你也是閉眼咽下,從不肯向我低頭。”話語中帶着幾分蒼涼。
我忽然有些可憐起眼前的這個人,究竟要自卑到什麽地步才需要別人擡捧才能心安?
“我不肯低頭認錯是因為我自認為自己沒做錯。”
戚容與突兀的笑了兩聲,七分哀戚三分自嘲:“是啊,你沒錯過,錯的都是我!”
與他糾纏下去無益,再者擔心劉相與劉願打照面互相通了氣,于大局無利,便道:“陛下累了,還請回宮休息。”
戚容與收了笑容:“如今我也算是你的皇兄,今日就對我這般無禮嗎?”
心中哀嘆一聲,我俯身跪下:“臣弟送皇兄回宮!”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的停下步來挽留:“你當真想好了嗎?”
我笑道:“是。”
“路上危險,還望萬般小心。”戚容與終究無奈。
“臣弟會的。皇兄也要愛好自身,多為百姓謀福祉。”我依禮答道。
說出這些話便算是作了別,舉目望見亘古不變不變的月亮,嘆道:“我的冷思何時歸來?”
月亮西邊升東邊落,轉眼間又到黎明,長安城的百姓紛紛跑向□□方向,邊跑邊喊道:“聽說秦王 府昨夜失火了!”
“真的!,我還聽說失火時劉相也在裏面!”
“人可救過來了?”捂着屠刀的漢子也停了手中的活計。
“哪能啊!秦王爺與劉相都被活活燒死了!連具屍首都沒留下!”
屠夫把刀往桌子上一插,解氣道:“這才算是老天開眼,想那劉相平日做恁多壞事,沒五馬分屍都算便宜他了!”
旁邊買芹菜的大嬸扔掉壞了的葉子:“可惜了秦王爺。”
屠夫皺眉道:“可惜什麽,誰知道二人大晚上的縮在一處在做什麽才沒跑出來!”
跟在百姓後面的是今上的禁衛軍,一個個正襟凝重,像是去為秦王爺送行的。
又過不久,今上的龍辇路過,咕咕嚕嚕顯得有些急促。
初春的暖風吹皺身上的粗布衫,習慣性的想撣去袍上煙灰,可惜灰塵太多不知從哪裏開始,便在長安城門口尋了角落坐下,好笑的看着那些聞熱鬧而來,又咒罵離去的百姓,匆匆忙忙的禁衛軍。
天下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我偏坐一隅等着我的寒珏。
一天過去,今上正式向天下人發了秦王爺的訃告,同時發布罪己诏,字字充滿愧疚,可細細讀來,每一句都在向天下昭告,我與劉相這個千古大罪人的灰飛煙滅都是上天垂憐。
也是,若不是聖徳昭昭,權臣劉相與秦王殿下怎會一夕化成灰煙。在這最易籠絡人心的時刻,今上當然要有所表示。
又一天過去,寒珏還沒有回來,守城的侍衛換上了孝裝,一身白,遠遠望去有些紮眼。按理說只是死了一個廢太子用不着這麽大動靜,但今上好像是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愛他這個弟弟,不但舉國大喪,百官着孝,還大興土木為我開始修陵寝。
我把身子稍微往外挪了挪,好讓自己能曬得着陽光,閑着無聊,恍然發現腳邊不知什麽時候長了一顆蒲公英,開出嬌黃的花朵,在春風中搖曳舞姿。觀的正有趣,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個無知小兒,朝着我的胸口踢了一腳,淬了口唾沫:“醜八怪!”
醜八怪?肯定不是在叫我,我擡目四望,身邊并無一人,我扯起嘴角,扯的左腮幫子有些疼,幾天沒說話,乍一說話,嗓子也有些疼:“小家夥,說誰呢!”
“鬼啊!”小孩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哭着離去。
我收回目光,繼續低頭看着那株蒲公英,終于在第三天等到了寒珏策馬歸來,長發飛揚,一別幾日,竟瘦的不成人樣,我還沒把他名字喊出口,他與我就擦肩而過。
于是我繼續坐在石階上等他找我,等啊等,等到月上柳梢頭時,夏王在我面前停了馬,挑眉問道:“請問□□怎麽走?”
我背過身搖頭。
夏尋道了謝便牽着馬往城裏走去,一人一馬,消失在巷口。
等到月上中天時,我等的有些不耐煩了,轉身便想離開,誰知回頭時見寒珏正直愣愣的看着我。
等的時間過久,是我想人想出了幻覺。
寒珏跑到我面前緊緊的擁着我,我道:“你害我等了好久。”身上血腥氣濃的散不開,令我有些不舒服。
趕在長安城門關閉之前寒珏牽着我的手光明正大的踏出了長安城。
回身看着漸漸關緊的長安城門,我與寒珏的身影在路邊燈籠的照耀下被拉的很長很長,長到一生走不完。
我回握着他的手,還沒等話出口,身後便傳來劉願的聲音:“灌了幾杯黃湯就誤了正事,實在該死!”
哭的戚戚慘慘的聲音求饒道:“公子饒命,奴才只看見寒公子把馬拴在樹上,以為他要休息,誰知他甩開了我們……”
“把城門打開!”劉願有些氣急敗壞。
寒珏忙拉着我躲在一旁的枯草中。
劉願身後跟着數百名禁衛軍,每個人手裏都舉着碩大的火把,瞬間把天地照了個通亮。
劉願一身孝衣,怒道:“害了我父親便一逃了之,想得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讓你還父親一條命!!”
身後的小厮彎腰拱手:“公子現下怎麽辦?”
“當然派人找啊!”身後的禁衛軍像是事先被吩咐好似的,五人一對分別朝着不同的地方搜去。
身後的小厮又道:“公子怎麽知道殿下沒死?”
劉願冷笑一聲麽,面色在火把的照耀下異常難看:“有寒珏在,他不舍得死!”
寒珏轉臉沖着我笑了笑,我也回他一笑,劉願還真像他父親,于拿捏人心上是個好手。
腿都蹲麻了,劉願才帶着一對人回了長安城,我沖着寒珏說道:“方才疏桐說的你可全都聽見了?”
寒珏點頭。
“我不是不舍得死……”
寒珏伸手捂住我的唇,眼波蕩漾,像是喝醉了酒 。
我終于認了輸,連忙低聲說道:“我們兩個總不能在這裏過一輩子吧?”
寒珏:“我們往南去。”
“聽說南方的姑娘長的水靈漂亮,我要劃着小船,去偷看采蓮的姑娘,我還要與你一同采摘夏日最嫩的蓮蕊,回家後做成蓮蕊糕…… ”
我絮絮叨叨的說着,寒珏嘴角噙笑的聽着,仿佛幾天前的驚心動魄全然沒有發生過。
東方升起了啓明星,天終于要亮了。
可長安城中的黑夜卻還是如舊,困在宮中的人依舊做着被困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