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傷心人

這一晚原本應是世間最旖旎的洞房花燭夜,陳梅卿卻與朱蘊嬈和衣而卧、一夜無眠。

二人在夜色中默默地同床共枕,對着帳頂的金香囊幹瞪着眼。直到東方晨光熹微,帳外漸漸響起宮女的低語時,陳梅卿這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揭開被子起了床。

殿中的宮女立刻卷起珠簾,打開錦帳,伺候朱蘊嬈和陳梅卿起身穿衣。

陳梅卿漱洗過後,很快便衣冠整齊地坐在殿中喝茶,看着宮女們為朱蘊嬈理妝。待到宮女将朱蘊嬈臉上的脂粉抹勻了之後,另一名宮女便托着一只放着眉筆的描金漆盒,跪在陳梅卿面前低聲道:“請儀賓為夫人畫眉。”

陳梅卿聞言目光一動,下一刻便和煦地望着宮女笑了一笑,照着規矩拈起眉筆,起身走到朱蘊嬈面前,傾身在她微蹙的娥眉上淡淡掃了幾筆。

只見頃刻之間,細膩的螺黛便将朱蘊嬈的柳眉描得猶如遠山一般妩媚,襯得她一雙眼眸明如秋水。

一旁理妝的宮女見了,忍不住掩着嘴稱贊道:“儀賓好秀筆。”

這時朱蘊嬈望着妝鏡裏的自己,臉上卻全無喜色。她借着鏡子偷窺身後的陳梅卿,不料彼此的目光卻在鏡中驀然相撞,小夫妻兩個心中同時竄起一陣驚慌,讓原本就冷淡的氣氛一時更加尴尬。

待到朱蘊嬈穿戴整齊,新婚燕爾的夫妻便相攜前往存心殿,去向楚王和王妃請安。

整個請安過程中,陳梅卿有禮有節的表現讓楚王夫婦頗為滿意,只有朱蘊嬈始終無精打采地低着頭,加上眼底連脂粉都蓋不住的兩抹淡青,像極了洞房之夜縱欲過度。

于是楚王故意對陳梅卿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笑容,很是慈愛地與女兒女婿寒暄了一會兒,這時一名內監卻忽然來到殿下叩首,恭敬地向楚王禀報道:“王爺,錦真人昨日已至王府,此刻正在承運殿外等王爺召見。”

這“錦真人”三個字,不啻一聲悶雷,瞬間将陳梅卿和朱蘊嬈二人炸得呆若木雞。

這時楚王卻沒有發現小夫妻二人難看的臉色,他因為前陣子托付齊雁錦上京替自己辦事,最近一直在等結果。此刻聽說齊雁錦已經回到了王府,一顆心便全都系在他身上,哪裏還有空記挂別的事:“錦真人他昨天就回來了?怎麽不早告訴我!快,趕緊請他上承運殿等候,我這就過去。”

說罷他草草敷衍了幾句,便起身離開了存心殿,殿上的王妃眼見楚王離開,便也由宮女伺候着返回了後宮。一時殿內只剩下臉色蒼白的朱蘊嬈和陳梅卿,好在陳梅卿還算反應快些,下一刻便恢複了神智,慌忙拉起朱蘊嬈冰涼的小手捏了一下,在她耳邊低語道:“棗花,這裏人多眼雜,有什麽話咱們回宮再說。”

朱蘊嬈此刻魂不守舍,只能恍恍惚惚地被陳梅卿拉着手,夢游一般回到了毓鳳宮。這時陳梅卿便假意要與朱蘊嬈親熱,遣散了殿中宮人,躲進帳子裏和朱蘊嬈說起了悄悄話。

“棗花,乖,告訴哥哥,你是不是還想着那個道士?”陳梅卿凝視着失魂落魄的朱蘊嬈,悄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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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想他。”朱蘊嬈搖搖頭,驚惶的雙眼迅速浮上一層淚水,泫然欲泣地否認,“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已經嫁給夫君了,我不想他……”

她期期艾艾地對陳梅卿申明心志,奈何不停顫抖的身體卻出賣了她的心慌。朱蘊嬈瞬間害怕起來,一想到自己的生活會再次被那個臭道士擾亂,一顆心便六神無主地發了慌。

一時之間,她無顏面對夫君關切的眼神,只能羞愧地發出一聲啜泣,自欺欺人地悶頭撲倒在床上,将臉深深地埋進了錦被裏。

自己的妹妹明擺着一副為情所困的模樣,陳梅卿看在眼裏,只能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獨自起身走到殿外,将那名當初被他買通的小內監叫來問話:“早上往存心殿向王爺請安的時候,你也是跟着的。那個替錦真人傳話的小內監,你可認得?”

“回儀賓的話,小人認得。”小內監跪在地上乖乖地答話。

陳梅卿聽了他的回答,便在他耳邊低聲吩咐道:“你去替我把那個人悄悄地找來,毋使他人知曉。”

小內監伶俐地應了一聲,立即動身替陳梅卿跑了一趟腿,很快便把存心殿上替齊雁錦傳話的那名內監找了來。

陳梅卿等那名內監跪在地上向自己請過安,才趁着四下無人,故意笑着審問他:“你倒殷勤,什麽時候不能傳話,偏偏趁我夫妻二人在殿上請安的時候攪局,你說,你可是收了那錦真人的好處?”

那名小內監見陳梅卿滿臉笑容,便也嘻嘻笑了一聲,乖乖地點了點頭:“儀賓英明,當真是什麽事都瞞不過您的法眼。錦真人說他曾經和您同住在寅賓館,交情不淺,所以他一回來就想知會您,卻不放心找人往毓鳳宮裏帶話,便命小人趁着您向王爺請安的時候,上殿替他傳話,這樣您就能知道他回來了。”

陳梅卿聞言點了點頭,臉上雖不動聲色,一張肚皮卻差點被氣破——那個老奸巨猾的道士,分明是在懷疑他騙娶了朱蘊嬈,擺明了對他失去信任,因此才會故意找人将消息帶上殿,讓他的妹妹直接聽到。偏偏為了她的清譽,還要拿自己做擋箭牌,搞得兩個大男人之間倒好像有暧昧似的!

此刻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哭笑不得地敷衍了幾句,才将那名小內監給打發走。

陳梅卿預料得絲毫沒錯——自從齊雁錦隔着重重宮牆的阻擾,巧妙地使出一招聲東擊西,将自己回來的消息傳遞給朱蘊嬈之後,她的一顆心便已全然亂了方寸。

現在她已經知道他回來了,并且人就住在寅賓館裏——怎麽辦?她是不是應該去找他說個明白,告訴他自己已經嫁給了夫君,從此必須與他再無瓜葛?

整整一天,朱蘊嬈從早到晚都在左右為難,心底有個聲音正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該去找那個人,可是待到她回過神時,她整個人已經手腳冰涼地站在寅賓館裏了。

這一晚她将夫君抛在毓鳳宮裏,再次趁夜而來,行動的目的卻第一次變得無比明确——她來這裏只是為了那一個人,那個把她害得無比凄慘的臭道士!

朱蘊嬈望着透光的窗棂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輕輕敲響了房門。

“誰在外面?”這時連棋的聲音在房中響起,還沒等到朱蘊嬈回答,一陣東碰西撞的腳步聲便已踉跄着朝門邊走來。

朱蘊嬈攥着衣襟後退了一步,緊張地盯着房門,直到屋子裏的連棋吱呀一聲将門打開,露出一張苦哈哈的大紅臉。

“小姐,怎麽會是你?”看見朱蘊嬈的一瞬間,連棋簡直快哭了。

“臭……真人他在嗎?”朱蘊嬈結結巴巴地問。

“在……”此刻連棋像見到救星一般,望着朱蘊嬈哭訴道,“我快死了……嗝,公子他還在灌我酒呢……小姐,你是來看我最後一眼的麽……”

朱蘊嬈努力分辨着連棋語無倫次的醉話,過了好半天才聽明白:“真人他在喝酒嗎?”

“嗯……”連棋哭喪着臉,醉醺醺地點了點頭,“等我把公子灌醉……他就消停了。”

朱蘊嬈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這時連棋卻忽然臉色一青,直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沖出門,抱着廊柱就是一陣狂吐。

“你還好吧?”朱蘊嬈有些擔心地望着連棋不停嘔吐的背影,走上前替他拍了拍背。

此刻連棋已然醉暈,只覺得吐過之後心裏舒暢了不少,于是一陣濃烈的睡意襲來,他抱着廊下的美人靠哼哼了兩聲,便陷入了一個美人在懷的春夢。

朱蘊嬈見他忽然沒了動靜,只得伸手推了推,在聽到鼾聲響起之後,才知道他竟然已經睡熟了。

罷了,反正如今正是盛夏,也不用擔心他會着涼。

這時朱蘊嬈回過頭去,目光落在那道虛掩的房門上,只覺得心尖一陣緊縮。她忽然好害怕看見臭道士此刻的模樣,可是到了眼下這步田地,一切似乎都已經由不得她了。

于是朱蘊嬈不由自主地輕移蓮步,推開房門悄悄地閃身走了進去,又反手将門落了闩。

此刻屋子裏彌漫着一股熏人的酒氣,朱蘊嬈往前走了兩步,在看清楚桌邊那個自斟自飲的人時,一剎那竟然失神到忘記了呼吸。

往日那個又耀眼又嚣張,幾乎讓她咬牙切齒的人,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朱蘊嬈不覺皺起雙眉,癡癡地凝視着眼前人,忍不住又往前靠近了幾步。

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這時候竟然沒能聽見她的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地把酒一杯杯往嘴裏送。可若說醉,他又與別的酒鬼截然不同——他的臉明明蒼白不見醉色,只有眼皮略微低垂着,讓長長的睫毛遮去了眸子裏所有的光采。

此刻齊雁錦一只手自斟自飲,一只手懶懶支頤,因為解散了發髻,濃墨般的長發正随意地搭在肩頭,黑發壓着雪白的道袍,看上去有種觸目驚心的鮮明。

自從朱蘊嬈走進房中,他始終不曾擡頭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于是朱蘊嬈一路走到桌邊,在原本屬于連棋的那個位置上坐下,就這樣看着他一個人迷失在酒鄉之中,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你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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