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趙巡撫
這天湖廣巡撫衙門裏,來了一位讓巡撫趙可懷很感興趣的客人。
趙巡撫看罷沈首輔的薦信,只是很随意地折好,随後便繞着來客贈送的地球儀不停踱步,興致勃勃地誇贊起來:“錦真人,記得十年前,我在應天任巡撫時,你還在茅山乾元觀裏修道,跟着師父到我府上打醮呢。怎麽多年不見,你又跟着西洋人學了這些新鮮玩意?”
這時齊雁錦在一旁微微欠身,謙遜地回答:“所謂大道在人,君子學無常師。西洋的學術亦有長處,所以這些年在下師從利瑪窦,學了些數術、演算。”
“不錯不錯,你說的很有道理,”趙巡撫點點頭,撫髯笑道,“當年我在應天任巡撫的時候,鎮江知府王大人曾經送給我一幅《輿地山海全圖》,正是出自利瑪窦之手。我對那幅圖愛不釋手,還特意命人将圖摹刻在姑蘇驿外的巨石上,又為其撰寫序跋,唉,這些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大人既然對西洋的學術感興趣,若不嫌棄在下的一點淺學,平日倒是可以一同切磋的。”這時齊雁錦面露微笑,知道自己這份投其所好的禮物起了效。
“也好,我正有此意,”趙巡撫聞言欣然同意,同時又盛情相邀,“既然首輔為了楚王一案将你推薦給我,你若不嫌棄,就在我這裏住下吧。”
“大人這份美意,在下原不該辭,只是如今已有栖身之所,就住在那楚王府的寅賓館裏,”如今齊雁錦正和朱蘊嬈打得火熱,食髓知味,哪舍得離開楚王府,于是随便找了個理由便推辭道,“在下既是為楚王一案奉命而來,理當盡心盡力,那寅賓館占據地利之便,我住在那裏,也方便暗中打聽消息。”
那趙巡撫聽了齊雁錦這番考慮,微微颌首道:“如此也好,你住在那裏,若發現任何異狀,随時過來就是。”
齊雁錦将巡撫衙門裏的人事打點好之後,便動身返回了楚王府。
時值七月盛夏,一場淋漓的暴雨稍稍消解了暑氣。午後的陽光穿過雲層和蔥郁的樹叢,斑斑點點地打在齊雁錦身上,沿途不斷有雨珠從樹枝子和琉璃瓦上滴落下來,連棋只好一路幫他撐着傘,主仆二人并肩而行,在一片蟬噪聲裏緩緩走向寅賓館。
此刻寅賓館裏正有一位不速之客,已經在庭中不耐煩地轉悠了許久,這時候擡頭望見迎面朝自己走來的齊雁錦,眉頭一皺,随即又松開,不動聲色地迎了上去。
“我當是誰,原來是陳儀賓。”盡管心裏已經很清楚,嬈嬈嫁給眼前這人是情非得已,可齊雁錦仍舊忍不住滿腹酸意,臉色僵硬地開口,“陳儀賓新婚燕爾,在下還沒向您賀喜呢。”
嗬,聽聽這呷醋的口氣,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冒酸水嗎?陳梅卿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士,心裏一陣窩火,卻隐忍不發地走上前寒暄:“小弟近來俗務纏身,竟不知錦真人已從北京回來,有失遠迎,真人不會怪我吧?”
“豈敢豈敢,”齊雁錦眯着鳳眼,伸手挽起一只袖子,弓身邀請陳梅卿進門,“陳儀賓此刻若是不忙,可否去在下房中小敘片刻?”
陳梅卿求之不得,立刻樂呵呵地進門:“既然是錦真人開口相請,那自然是不忙的了。”
“儀賓這邊請,”這時齊雁錦低頭讓了一步,随即眼風一掃,咬牙道,“連棋,看茶。”
“是。”連棋利落地答應了一聲,看着這兩人假模假式地打交道,只覺得胃部一陣不适。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廂房,無聲落座,面面相觑了半天,彼此幾乎同時開口。
“嬈嬈我不會放手。”
“我已經改主意了。”
話音一落又是一陣沉默,陳梅卿尴尬地擰着眉,這一次決定先發制人:“錦真人,你一撒手就跑個沒影,可知道我妹妹後來吃了多少苦?将她交給你這種人,我不放心。”
面對陳梅卿的譴責,齊雁錦心中也是一陣懊悔,歉然道:“這件事的确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嬈嬈。我這人做事一向全憑喜好,只要對了胃口,強取豪奪也不是什麽問題。而對于她,是我第一次處理男女之情,難免感情用事、失之魯莽,不知大舅子你可否海涵?”
聽聽,聽聽這口氣,就算做了道士,也改變不了纨绔子弟強搶民女的癖性啊!
陳梅卿臉色發白,再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齊雁錦不愧是當年山西總督的二公子,論起膽大妄為,根本不輸給任何一個豪門敗類。尤為可怕的是,狼性的嚣張尚可防備,狡詐的狐貍一旦也嚣張起來,那簡直就叫人防不勝防。
他那天晚上到底是缺了哪個心眼,才會覺得眼前這男人值得妹妹托付終生呢?
于是陳梅卿深吸一口氣,冷靜而友好地沖齊雁錦笑了笑,語重心長地開口問:“那麽錦真人,如今我與妹妹木已成舟,你又打算怎麽辦呢?”
可惜陳梅卿抛出的這點難題,對寡廉鮮恥的齊雁錦來說根本無關痛癢。此刻他望着陳梅卿,竟然一臉真誠地提議:“過去你不是一直拿嬈嬈當妹妹嗎?在我想出辦法改變局面之前,還請你善始善終,繼續拿她當妹妹看待。”
嗬,一句話就想判他當一輩子的和尚,這臭道士好大的口氣!
陳梅卿倒抽一口冷氣,面對齊雁錦無理的要求,臉色也沉了下來:“我說過,我已經改主意了。”
齊雁錦聞言一怔,充滿懷疑地看着他:“你這話當真?”
“千真萬确。”他已經害妹妹吃過一次大虧,絕不能讓她再度羊入虎口,“你口口聲聲說你對她是一片真心,可你看看你這片真心用的都是什麽方式?你剛回來不過一天,就再次讓她夜不歸宿,這事若是傳揚出去,你又要她如何自處?換做我是你,如果我愛她,就絕不會這樣壞她名聲。”
“可是,你并不愛她……”這時齊雁錦雙目低垂,喃喃道,“我又何嘗願意讓她去冒身敗名裂的風險?難道只因為走錯一步,就要我與她失之交臂?”
“那就得問你自己,為什麽會走錯這一步了。”此刻陳梅卿注視着齊雁錦,眼中毫無同情。
“那麽嬈嬈呢?你可有為她想過?”這時齊雁錦忽然擡起頭,目光灼灼地質問,“你根本沒拿她當妻子。”
“誰說的?”陳梅卿矢口否認,“如今我既然已經和她成婚,自然會将她當妻子看待。”
“哼,別撒謊了。如果你真拿她當妻子,為什麽自成婚以來,你始終都沒有碰過她?”這時齊雁錦挑起眉,冷笑着戳穿了陳梅卿,“可見你心裏還是只把她當妹妹。男婚女嫁本該是兩情相悅的事,你若做不到,就不該勉強自己。”
“誰說我做不到?”齊雁錦露骨地奚落太令人難堪,讓陳梅卿瞬間惱羞成怒,反駁道,“只是棗花她一時不願意,我也不便勉強。”
“她不願意?”齊雁錦斜睨着陳梅卿恨不得咬掉舌頭的懊惱模樣,失笑出聲,“她不是你的妻子嗎?為什麽會不願意?”
“還不是因為你這個禽獸!”陳梅卿瞪着眼大聲譴責。
“沒錯,我是禽獸,而你不是,”齊雁錦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還他一記犀利的眼神,“所以你最好把嬈嬈讓給我,免得我也對你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來。”
陳梅卿當即金剛怒目,準備翻臉,哪知就在這個劍拔弩張的時刻,連棋卻忽然滿臉堆笑地走進屋中,為二人沏茶。
陳梅卿不好發作,索性耐下性子享用茶點。
好在這間屋裏,人雖是歹人,茶卻的确是好茶,真正爽口潤肺、清心降火。于是等到連棋離開之後,陳梅卿已經能夠平心靜氣,慢悠悠地開口:“你有什麽好得意的?論天時,棗花她想嫁給我,已經想了十年;論地利,如今我和她同居毓鳳宮,即便沒有肌膚之親,也是一張床上睡覺;論人和,我過去與她青梅竹馬,如今更是結發夫妻。你同我争,能有什麽勝算?”
他這番話讓原本笑吟吟的齊雁錦瞬間冷若冰霜,迎着陳梅卿挑釁的眼神,警告道:“奉勸一句,你最好別輕敵。”
“那就走着瞧吧。”陳梅卿喝完最後一口茶,放下杯子,擡腳走人。
這天陳梅卿回到毓鳳宮後,當晚便病倒在床——與其說是病倒,其實也不過就是悶不吭聲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咬緊牙關,水米不進而已。
朱蘊嬈起初以為他是在和自己怄氣,後來才開始覺得不對勁,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地傳召太醫為陳梅卿瞧病,守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料他。
與此同時,躺在床上的陳梅卿卻在一片黑暗中苦苦思索,揣測着齊雁錦的所作所為——午後一番對話,他可以确信此人對棗花用情至深,可是用情越深,眼前的一切就越是蹊跷。
到底是什麽事,能比這份深摯的感情更重要,讓他不惜放下兒女情長,一會兒上北京,一會兒又去巡撫衙門呢?若說只是為了楚王的案子,鬼才相信。
思來想去,腦中只猜出一個模糊的可能——這個道士,正在複仇。
如果真是複仇,這牽連可就大了……為今之計,他也只能靠着裝病,先将妹妹拴在自己身邊,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