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源罪

這是哪裏?瘋狂翻飛的畫面像刀鋒一樣撕裂周圍的空氣,色彩斑斓宛如異境,是瀕死的體驗嗎?那遙遠的召喚,模糊的黑色身影,是,死神?

“先生,您醒了。”宋覺這才看清周圍,原來自己正躺在一張沙發上,而面前竟然是那個黑衣少女。

“我……這是怎麽了?”

“您在墓地裏暈倒了,我們就擅自叫人把您擡到了這兒。”

“這裏是?”

“是我朋友靜養散心的木屋。”她微笑着,順手遞給了宋覺一杯熱巧克力,“不用擔心,您只是低血壓引起的暫時性休克,沒有大礙。”

“你是醫生?”

“私人醫生,确切的說。”

“謝謝。”

“不用客氣,因為我朋友正好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先生,我希望您能坦誠的回答她。”黑衣少女的嘴角微揚,高深莫測的表情。

“問題?我不……”

“你對他太客氣了,柯奈。”機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宋覺擡頭,原來是那個人偶一般的女孩,她環抱着雙臂,神情倨傲,仿佛君臨天下一般,宋覺不由自主的盯着她右邊那只幽藍色的重瞳之眼,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我來給您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雇,辛氏集團的辛銥大小姐。”柯奈依舊面帶微笑,她優雅地起身,走到辛銥身邊,她比辛銥要高上許多,臉上還帶有保護的表情,兩人皆身着黑衣,站在一起就像油畫裏高高在上的歐洲貴族和執事。

“柯奈不是我的管家,她是我的朋友。”辛銥突然說道,皺了皺眉,又轉向柯奈,“你又叫我大小姐,故意挖苦我對吧?”

柯奈的笑容變暖,露出了一點牙齒,舉手投降,“被你猜到了。”

宋覺卻吓了一跳,因為辛銥看穿了他正在想的事,難道是因為那只重瞳麽?

“宋覺先生,我在調查羽織寺家的事,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希望你能如實回答。”辛銥稍稍緩和的表情看着他,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麽知道……”宋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過了,我在調查羽織寺宅邸的事,當然就知道了你的名字。”辛銥打斷了他,“現在,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關于黑房子的事我都已經不記得了,對不起。”宋覺突然垂下了雙肩,仿佛所有的力氣都随着“黑房子”這三個字一起蒸發了,怪異的重瞳卻仍然緊盯着他不放,“柯奈,你來提醒他一下吧。”黑衣少女點了點頭,走上前來,臉上帶着無害的微笑,又坐回了他身邊。

“羽織寺夫婦在抗日戰争結束一段時間後,離現在大約是四十多年前,一起失蹤了,當時的管家加賀朱美精神失常,不長時間後也去世了,只剩下了她的女兒加賀靜子和羽織寺優姬小姐,尚且年幼,就沒有及時報警,十年後,1974年,正是□□的時候,就在這年夏天,一隊紅衛兵進駐黑房子,其中就包括你和你的哥哥宋醒。”聽到宋醒的名字讓宋覺全身一震,他的臉上流露極度痛苦的表情。

“然後,羽織寺小姐就下落不明,據加賀靜子說是在日本的親人來把她接走了,因為當時政治緊張,來帶走羽織寺小姐的人沒有聲張,夜裏行動的,而且也沒有把她一并帶走,之後這隊紅衛兵就撤離了黑房子,但你被開除出隊了還在大會上做了檢讨,而你哥哥得了急性胃出血搶救不及時過世了。我們想知道的就是,這一切的原委,那年夏天,黑房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別再說了!”

“你哥哥,是因為你才死的吧?”辛銥突然說道,暗淡的重瞳變得鋒利。

“哥哥他……是病死的……”

“你在撒謊,你哥哥明明是因你而死,你竟敢忘記一切,害他不得安寧。”

“我沒有……哥哥他不是……”

“別自欺欺人了,你們是一母所生的同卵雙胞胎,出生前就血脈相連,心意相連,可你罔顧手足,令你哥哥含恨而終,如果不是這樣,你又是為什麽,懷着那樣歉疚和悔恨的心情站在他墓前的呢?纏着你的夢魇般的執念和虛妄,不正是你哥哥臨終前的悲鳴嗎?!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全都忘記了嗎?”辛銥的重瞳翻湧,聲調變得尖銳,如同琴弦崩斷。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別再逼我……原諒我……哥哥……”宋覺抱住了頭,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了出來,“別再逼我……別再……”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痛苦地揪緊了自己的頭發。

“說出來,罪過才能得到救贖。”柯奈的聲音依舊是聽不出虛假的溫柔,她把手放在了宋覺肩上。

“好了,都想起來吧,都說出來吧,把那妖怪從嘴裏吐出來吧。”辛銥也走近他,語調略帶興奮,最後半句卻說得含糊不清,就像是在說給那所謂妖物聽的一樣。

“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我們曾活過而今卻垂死,多少帶一點耐心。”宋覺突然冒出了這一句,柯奈覺得耳熟,才想起來這是宋醒的墓志銘,艾略特《荒原》第五章《雷的說話》裏的一句詩。

“那個女孩兒,她很美,真的很美,就像那幅畫一樣。”宋覺的臉依然埋在雙手裏,“哥哥很喜歡羽織寺小姐,但是隊長,隊長把她們鎖在地下室。”

“羽織寺小姐和加賀靜子?”柯奈忍不住又确認了一下。

“嗯……哥哥一直在照顧她們,但是他不敢跟任何人說他愛上了個日本人,而且還是個日本的貴族小姐。他只能從所謂‘人道’的角度來保護那個小姐,要求隊長把她們放出來。隊長終于忍無可忍,勒令哥哥回家反省。然後那天,”宋覺擡起了頭,眼睛裏全是後怕,“那天我回家去看哥哥,他交給我一封信,讓我帶給羽織寺小姐。可是就在我把信交給她的時候,隊長他們突然闖了進來。”

宋覺的頭痛的像要炸開一樣,無數埋藏在深處的畫面破土而出,地震一般天崩地裂。

“你怎麽在這裏?”

“手裏拿的是什麽?”

“為什麽要交給那個女人?”

“說!”

那些戴着紅袖标的手紛紛打在他身上,把他的臉按在地下室潮濕肮髒的地面上,還有人走過去,揪着羽織寺小姐和加賀靜子的頭發,朝她們臉上吐口水,扇她們耳光。

“我實在忍受不住,就……”宋覺流下了眼淚。

“那信是我哥哥寫的!是宋醒寫的!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宋覺大聲喊出了宋醒的名字。

“走!去揭發宋醒的真面目!日僞特務宋醒!”隊長像獅子一樣狂吼,其他隊員也停了手,嘴裏高喊着“打到宋醒!鏟除特務!”“打倒□□分子,日本帝國主義餘孽!”之類的紅色口號,眼睛裏已經沒有理智,全是殉道一般的狂熱,丢下被打得半死的宋覺和羽織寺主仆,浩浩蕩蕩的離開了。

“我昏過去了,隐約聽到她們在說什麽,是日語,我聽不懂,可就在我強撐着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她,站在我面前,高舉着沾滿鮮血的斧頭,”宋覺的瞳孔放大,呈現出發自內心的恐懼,那是就算過了幾十年也無法忘懷的,只要回憶起來就還是會頭皮發麻,“似乎就要向我砍下來,可是我全身無力,連躲也躲不開,只是閉上眼睛,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過來,已經是天黑了,而且發現自己竟然躺在黑房子門口,我勉強爬起來,發瘋似的往家的方向跑。家裏不出所料的被砸得稀巴爛,哥哥的房門緊閉着,我不敢見他,就回到自己房間睡下了,直到半夜家人吵鬧才醒過來,哥哥已經被送往醫院了,可等我趕到的時候……我沒能……”宋覺再也說不下去了,“哥……對不起……對不起……”他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柯奈取了早就準備好的紙巾遞給他,“先讓他平靜一下吧。”

雖然這麽說,但是辛銥的眉頭還是沒有絲毫的放松。“宋先生,”她的聲音禮貌了一些,“我想知道你們兄弟和羽織寺主仆----确切的說是你們四人,是個什麽樣的關系呢?”

“哥哥喜歡羽織寺小姐,我們駐紮在黑房子裏的時候,哥哥總是泡在地下室裏,我也經常下去,哥哥教她們寫字,她們好像都受過中文訓練,只不過羽織寺小姐是不太會說但認識很多字,靜子是說得很好但不識字。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和我哥哥長得完全一樣,光憑外貌是沒有辦法區別我倆的,但羽織寺和靜子卻能做到,她們總是能輕易地分辨出我和哥哥。”宋覺的回答語不詳焉,但柯奈奇怪的是辛銥并沒有仔細追問,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還記得對你高舉斧頭的那個是羽織寺小姐還是加賀靜子?”

“是……”宋覺的雙眼變得空洞,“是……”那張瘦削的臉就在眼前,因殺戮而扭曲,瞳孔裏閃爍着非人類的光彩,像是被妖怪附身,她是那時,自己深深迷戀的女孩啊。

“我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她……可是我對不起風信子……風信子……”宋覺完全忽略了辛銥的問題,只是一遍一遍的低低的重複着,像是在述說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

“那把斧頭對着你的時候,上面有血?”

“嗯?哦,是,是的,有好多血……”宋覺仍然一臉失魂落魄,但是語氣很肯定。

辛銥終于笑了,“謝謝您的配合,我的問題問完了,請您好好休息。”她轉身走了。

“請您随意,不要客氣。”柯奈也起身,禮貌的囑咐着,跟着辛銥離開了。只剩宋覺一人坐在沙發上。

“哥哥……”他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書房裏,柯奈面色凝重,雙眉緊鎖,“驅除的不太順利呢。”辛銥陷在沙發裏,半睜着眼睛,像只貓似的。

“宋覺當時迷戀的少女,應該是加賀靜子吧,他在說她的時候是稱呼‘靜子’,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主仆二人之中,有一個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所說的對不起風信子又是什麽意思呢?而且這都一個月了,關于羽織寺夫婦失蹤的問題也沒有什麽頭緒。”

“在汗濕的面孔被火把照亮後,在花園經過寒霜的死寂後,在岩石間的受難後,還有吶喊和哭號,監獄、宮殿和春雷,在遠山的回音振蕩以後。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我們曾活過而今卻垂死,多少帶一點耐心。”辛銥自顧自的吟誦着,然後微微一笑,“艾略特的《荒原》,和那個瘋狂的年代還真是有點相符呢,這一定是宋醒最喜歡的詩。”

“《荒原》……我想起來了!那裏面是不是有一句‘一年前你初次給了我風信子,他們都叫我風信子女郎。’?天吶……當初該不會是……那也太悲慘了……”柯奈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知道還不是時候,所以她無奈的試圖再次把話題引向她之前想表達的地方:“辛銥你……不去黑房子看看嗎?你妹妹……”

“柯奈,”辛銥打斷了她,“我該吃藥了,是嗎?”

“……好吧。”柯奈皺着眉頭走出了書房。辛銥收回目光,把頭偏向窗外,陰雲和夜幕仿佛兄弟一般,狂風已經夾雜了雨點。

“你會自己來找我的,對吧?因為只有我,”她合上雙眼,“才能給予你,聖女的救濟啊。”

再次睜開的重瞳倒映在玻璃窗上,像蟄伏已久的野獸一樣,帶着殺戮前的興奮,蓄勢待發的輕輕顫動着。

“辛銥,宋覺先生不見了。”柯奈端着盛藥的托盤回來了,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是麽?他自己去尋找解脫去了?我還真是小看他了。”辛銥慢條斯理的抓起一把藥片,咽了下去。

“不去救他麽?會死的人可能不止他一個。”柯奈挑了挑眉毛。

“不急。”辛銥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既然那個人想玩,那我們就讓這游戲更好玩一些。”

她的目光落到了電腦屏幕上,那上面是一封電子郵件,是她和柯奈來木屋一個月之後收到的。

“親愛的辛銥小姐:

您好。早聞您貴體欠安,不知近來可好?聽說近日您在本市郊區森林湖邊的別墅靜養,在下唯恐森林太過清幽靜谧讓您感到無趣,又知您偏好離奇之事,于是擅自為您準備了羽織寺夫婦失蹤一事的有關資料,希望能提起您的興趣,還請恕在下僭越。

又及 望您早日康複,回到柔道場。”

落款是“關水榭”。

“這小子,從辛絲的案子開始就追着咱們不放,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柯奈一看見這封電子郵件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對我們家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據我所知,他父親是中科院的人類遺傳學教授,研究的是家族犯罪,可惜那方面的證據太少了,而我們家,我的爺爺父親還有叔叔們...…你也知道我們辛家今天這個家業是怎麽來的……現在我的幾個妹妹不是殺人就是殺人未遂,我想他在做什麽,已經很清楚了。”辛銥一臉嫌惡的表情。

“可是這對你不公平,他是故意的,辛絲的時候他就暗中搗鬼,辛蝕的事情慫恿你去日本,現在又寄給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就是在逼你,逼你攪進這些犯罪的事情,逼你和你的妹妹們相互殘殺,他是把你當成實驗室的小白鼠!”

“是啊,他就是想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絕路,一點一點走向崩毀,看着我從偵探變成兇手,變成惡魔,由此來證明他父親的理論。而我,就是要讓他看到,就算這陰險卑鄙的罪犯的血流在我身上,我也只會物盡其用,我會按照他的指引去做,然後還給他一個與他想象的背道而馳的結果,我會讓他明白,任何人,想從我這裏得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也都是白費心機。”辛銥的聲音變得堅定而不容置疑。

柯奈默默地看着她,從紗布解開,第一次看到辛銥右眼的重瞳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發生在辛銥身上翻天覆地的改變,辛氏家族的陰霾徹底把她包圍,無從閃躲,只能接受,在目睹了太多崩毀的正義之後,辛銥早就累了。

“伸張正義又如何?毀掉的東西再也回不來了。”她後來總是盯着她妹妹的墓碑說,在她內心深處,難道就沒有那種渴望嗎?那種親手摧毀正義的渴望,辛銥對罪犯的心理太了解,以至于她在不自覺地模仿着,屠戮正義的險惡欲望,所有一切的源頭,是不同與《聖經》上原罪的源罪,在那小小的黑衣身影裏,還能壓抑到幾時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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