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殊事件
我誕生,我存在,我死亡。這是人生道路的三個階段。
程初華此刻正走在第二個階段上,走了三千年都還沒摸到最後一個階段的邊。
“程先生,這是你第十次來做心理疏導,請問在此過程中,你的狀況是否有所改善?”
江海市第二私人心理診所內,一身白裙的心理醫生邊翻看過去的記錄,邊對身前的男人說道。
與前九次相比,這一次的醫生穿着打扮更顯素淡溫柔,亞麻色卷發垂在米色雪紡連衣裙上,隐隐遮住刻着“雲雪妃”三個字的名牌,幹淨清透的妝容弱化了她深邃五官自帶的冷豔壓迫感,使人自然而然放松戒備。
程初華稍稍倚着沙發靠背,唇角噙着一抹禮貌的笑意:“當然,雲醫生是江海市最好的心理醫生,您親自做的心理疏導怎麽會沒有效果?”
雲雪妃合上記錄本,雙腿交疊,同樣是一個自然放松的動作:“從這十次心理疏導的結果看來,程先生的焦慮狀況的确有所改善,但是我并沒有找到焦慮的源頭,而程先生似乎也不打算抹去這源頭,是嗎?”
“焦慮的源頭?”程初華眨眨眼,他有中度近視,即使認真看着別人眼神也會顯得渙散,所以需要加上一些小動作表明自己并未走神,“雲醫生,您是心理醫生,應該知道有些病症,尤其是心理病症,是治愈不了的,能改善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更何況,我的焦慮源頭就算說出來,雲醫生也不會相信。”
雲雪妃微微一笑:“程先生不妨說說看?信不信,我自有判斷,能不能治,也該是由我來決斷。”
“這是我第六次聽到類似的話,而雲醫生是我第六位的心理醫生。”程初華笑了笑,無奈中帶着點早有預料的了然。
“那程先生介意再回答一次嗎?”雲雪妃面不改色地問。
“我不介意。”程初華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敲,雲雪妃瞥去一眼,“雲醫生……相信永生嗎?”
雲雪妃不動聲色:“這要看是哪種永生。如果是小說和電視劇裏演的長生不死,我不相信。如果是被永恒銘記,比如歷代名人的那種‘永生’,我也不信。無論從個體還是群體的角度,永生都是一個僞命題,宇宙都會坍縮消亡,世間又有什麽是永生的呢?”
得,話都被堵死了。
程初華按了按眉心:“那我們就沒得談了。”
雲雪妃也不生氣,端起咖啡抿了淺淺一口又放下:“不管怎麽說,程先生的焦慮症狀能有改善都是好事。希望下次再見,你可以與我坦誠相見。”
“謝謝雲醫生。”程初華禮貌一笑,與她握了握手後離開會客室。
走出心理診所,外面正在下雨。
所幸程初華出門前看了天氣預報,早有準備,從包裏取出折疊傘撐開,施施然走進雨裏。
現下是夏天,是他最不喜歡的季節,也是雨水最多的季節。
江海市江環海抱,每逢雨季,天都跟破了個窟窿似的嘩啦啦往下倒水,直讓人高呼女娲娘娘怎麽還沒來補天。
而且最讓人無奈的是,因季風和洋流影響,江海市的雨季位于每年的五到七月,完美避開初高中生和大學生們的軍訓時間,讓這唯一能因雨天高興的群體也非常不高興。不僅不高興,還想請雨神來施法。
程初華也不喜歡下雨,主要是不喜歡陰天。這種陰沉沉的日子時常會讓他想起過去經歷的一些灰暗歲月,許多他急切地想遺忘的記憶也總會在雨天被喚醒,偶爾在淅瀝的雨聲中,他會夢到過去的事,那些近乎噩夢般的夢境真實得令他心悸,每每驚醒都會失眠半宿。
人生閱歷太豐富也不好,三千年歲月沉積下來的回憶,哪怕只想起一小部分,也是難以承擔的重量。
作為長生者,程初華太清楚回憶有多少殺傷力了。
即使在他知曉自己是長生者之後便減少了與他人的交往,以避免感情糾葛過多過深而給自己造成巨大壓力,卻還是創造了太多無法割舍的過去。
不但如此,他還因長時間離群索居出現了一定的心理問題,以前沒有條件,只能自己硬抗,直到進入現代社會後才得以每隔一個季度到醫院做一次心理疏導,控制這日益嚴重的心理問題。
說到底,抛開長生體質,程初華也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和特殊經歷。他的存在就像上天創造世界時遺留的bug,雖然不合常理,但又平平無奇,放着也不會帶來什麽危害,就算有也是針對他自己,于是理所當然地被程序員忽略掉了。
他倒也想過自殺,可惜一次都沒成功過,總是被莫名其妙路過的人用莫名其妙的方法莫名其妙地救下。
嘗試幾次無果,他只好放棄,轉而期待起遇到擁有特殊能力,比如異能啊、法術之類的人,請他們幫忙結束這漫長又無意義的生命。可惜他等了一千多年,依然沒等來這樣的人。
程初華只能繼續活着。
穿過十字路口,雨停了,程初華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重重陰雲中透出幾縷微光,但依舊沒有放晴的跡象,大有不久之後再下一場的趨勢。
他便也沒有收傘,往前再走一段,走進街角的小賣部買了瓶水。
“老板,最近生意怎麽樣?”程初華拿手機掃碼付款,加載頁面的空當随意與老板搭了句話。
小賣部老板是個年輕男人,左臂紋着黑色的不知是什麽的猛獸,看上去兇悍又很非主流,笑起來卻十分親切,與那紋身自帶的氣場格格不入。
“嗨,別提了。”小老板叼着煙用力擺擺手,“這兒附近不是新開了兩家大超市嗎?超市開張那天搞特價,大家就烏泱泱都去裏邊買東西了,這一買再沒回來,我的生意不說一落千丈吧,反正跟以前是不能比。”
小賣部裏有臺電視,屏幕上正放着江九集團産品研發部負責人的專訪。
“……江九集團的連鎖超市已經覆蓋所有地級城市,下一步的計劃是……”
“時代在進步,江九集團的業務也在擴大,這對咱老百姓來說也是好事。”程初華輸入金額,刷臉支付。
“話是這麽說,不過被搶了生意,我心裏當然不舒服。”小老板吐出個煙圈,“江九那大公司……大企業,不是搞互聯網的嗎?手機支付就是他們整出來的,還有智什麽……智能電器、智能用品也是他們的。你說他們不好好搞這些高級玩意兒,跑來跟我們小本生意人湊什麽熱鬧。”
程初華笑道:“沒有江九也會有別的企業弄,江九好歹是國企,錢讓他們掙了咱也不虧。”
小老板笑了一下:“得,趕明兒我就把店關了去應聘超市收銀員,這樣我也算是吃國家飯的人了。”
“哈,這倒是。”
程初華跟他又閑聊兩句,拿着水走出小賣部。
這時,外面再度下起雨來,小雨,朦朦胧胧的,像蒸騰了一層薄霧。
程初華撐傘走進雨裏,慢慢走向街道盡頭的小區。雨水洗過小區外鐵門上的木牌,露出兩個斑駁的字——雲海。
第二天一早,還在睡夢中的程初華被敲門聲驚醒。他坐起身扒拉扒拉頭發,看了下手機,剛過九點。
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更沒有伴侶的三無孤寡人程初華一臉懵圈地踩着拖鞋去開門,門一開,他就看到了兩個身穿樸素便服但渾身上下都寫着“勞資不是普通人”的青年,一男一女,該帥的帥,該美的美。
帥的那個理着淺紅色碎發,眉目清俊,氣質冷秀,鼻梁上架着一副串金絲的金邊眼鏡,鏡片後打量程初華的目光平靜而銳利,好像能一眼望盡他所思所想。耳裏塞着無線耳機,也是金色的,和他的眼鏡很搭。
美的那個脖子以下全是腿,仔細看比上一個還高幾公分,輪廓深邃五官美豔,一只手抵着牆的姿态潇灑霸氣,神似程初華昨晚上看的影視吐槽視頻裏那個霸道女總裁的角色。
兩人并肩而立,齊齊向他亮出自己的證件,并隔着防盜門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你好,我們是特異事件處理部的成員,我叫唐燃,她是我的搭檔,雲雪妃。”帥的那個簡單做了個自我介紹,擡手輕敲防盜門,“我們有些事情想詢問你,方便讓我們進去坐一下嗎?”
聽完他的介紹,程初華第一時間看向美的那個:“你叫雲雪妃?”
“是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雲雪妃微微一笑,“我們今天要詢問你的事裏就包含另一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
程初華沉吟片刻,打開防盜門請他們進客廳:“請進,容我先洗漱一下。”
“請便。”雲雪妃笑眯眯點頭。
“五分鐘。”唐燃補充道,“事情緊迫,麻煩了。”
“好的。”程初華心下一凜,不敢耽誤,趕緊洗完臉刷完牙就從衛生間裏出來。
坐到兩人對面,程初華左右各看一眼,率先問道:“請問……特異事件處理部是什麽?”
唐燃低頭翻看文件,雲雪妃負責解釋:“特異事件處理部簡稱特部,隸屬于國家特異事件總局,是不為人知的官方組織,專門負責處理各類特殊事件。”
程初華的左手大拇指下意識按住食指上的轉戒:“比如說?”
“比如說,靈異事件、非常規災難爆發事件等等,詳細的例子就是今天我們要找你詢問的內容,和你的心理醫生——雲雪妃有關。”雲雪妃說着,朝唐燃伸出手,唐燃适時抽出一份文件遞給她,“你的心理醫生昨天晚上死在心理診所中,據調查,現場有特殊氣息殘餘,不屬于人類作案。”
程初華還沒來得及驚訝自己一直尋找的特殊能力者就這樣突然出現,便因為她話裏的另一件事而驚愕地瞪大眼:“什麽?你說雲醫生死了?”
“是的。”雲雪妃點頭,“在她死後,我們發現與她相關的所有人對與她有關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她在其他人腦海中的名字不再是雲雪妃,而是沈黛,長相也不是之前的長相,而是這樣。”
說着,她把文件遞給程初華,上面是雲雪妃,或者說沈黛的資料,照片上的女人的确與程初華印象中不同。
“這不可能。”程初華脫口而出,“我在雲醫生那裏做了十次心理疏導,我不會記錯她的名字和模樣,這個人不是她!”
“你說得對,事實上,有關她的記憶已經被人徹底扭曲,我們也是利用一些方法回溯往事,才查到扭曲之前她的形象。我們猜測,這種扭曲與現場殘餘的特殊氣息有關。”雲雪妃盯着程初華的雙眼,語氣嚴肅,“和雲雪妃有關的人,包括她的同事、助手和其他病人,記憶全部被扭曲,只有你的記憶和我們的調查結果一樣。現在,第一個問題來了,為什麽你的記憶沒有遭受扭曲?”
程初華心裏“咯噔”一下。
“我查到了你昨天早上跟雲醫生的交談。”一直沒有說話的唐燃忽然開口,“你向她提起了長生,是嗎?”
程初華直勾勾看着他,許久,才緩慢點頭:“是的。”
“為什麽?”唐燃回視他,眼中的冷色愈顯鋒銳。
“我有嚴重的焦慮症狀,每個季度都要做一次心理疏導,控制狀況。”程初華沒有隐瞞,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所追求的目标馬上要達成了,“昨天早上,雲醫生為我做完疏導之後問我焦慮的源頭是什麽,于是我向她提起了長生。很遺憾,她并不相信長生,因此我沒能告訴她我的焦慮源頭。”
程初華頓了頓:“其實我是一名長生者。”
唐燃和雲雪妃同時一挑眉,雖然驚訝,但也不是特別驚訝。
這說明他們接觸過,或者至少是知道長生者這個概念的。
程初華更加激動了,一激動就忍不住抓住坐在自己正對面的唐燃的手,一臉誠懇地道:“同志,不瞞你說,我有一事相求。”
唐燃猛地抽手,言簡意赅吐出一個字:“說。”
程初華懇切道:“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唐燃:“……”
雲雪妃:“……”
一分鐘後,唐燃掏出條金色繩索往程初華手腕上一捆:“妨礙公務,你被逮捕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