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憶往事

公元229年十月,衛朝初期。

程初華挑着擔子站在城門前,與其他同樣要進城的人一起排隊。

他今兒起得早,又蹭上了隔壁大爺的牛車,所以排在隊伍前列。雖說有好幾輛馬車、十幾個人因為額外繳納進城費用插了隊,但他還是趕在下雨之前順利進城,在護城河上百裏橋順數第二個橋洞下方的青石地上占到一個不錯的擺攤位置。

鋪開草席,又多墊了一層油布,程初華從竹筐裏取出竹編擺件、簡單的動物木雕等小玩意兒擺上,再專門騰出一塊空地放青團之類的面食和冷食,吃與玩兩項生意一起做,互不耽誤。

雨下得很大,噼噼啪啪砸在橋面上,在橋洞底下聽着跟打雷似的格外真切。暴雨阻擋了一些常到百裏橋附近吟詩作對的文人才子的腳步,但在橋的周邊讨生活,或者讨生活途中需要經過百裏橋的人一如既往地邁着匆忙的腳步從橋洞底下走過。

行色匆匆的人群裏偶爾有幾人會在路邊的攤位旁停下,或是買些吃的當早午飯,或是拿幾文錢買點小物件回去讨妻兒歡心。程初華做的就是這部分人的生意。

“大哥拿好,下次再來。”用油紙包了青團和兩支木釵遞給一個虎背熊腰的獵戶,程初華熟練地講了句場面話,低頭整理油布上被翻得有些淩亂的東西。

那獵戶卻沒走,順勢在他的攤位旁邊坐下,翻出那幾個青團三口一個。

“兄弟,這段時間生意不好做吧?”

“啊?”冷不丁被搭話,程初華愣了一下,“是不太好做,不過像我們這種掙小錢吃辛苦飯的平頭百姓,好不好做也都那樣。日子總是要過的。”

獵戶轉頭看着他,布滿絡腮胡的臉露出一個粗犷卻爽朗的笑容:“這話說得對,兄弟你是明白人。我這些天到酒樓飯館送獵物,老聽到那些大商戶抱怨年景不好,生意做不下去,真金白銀砸下去連本都撈不回來,日子快過不下去了。他們也不想想他們平時從咱這些老百姓身上撈了多少油水,要是連他們都過不下去,我們豈不早沒了。”

程初華沒有上過學,但活了一千多年,該長的見識都有,聽了這話只是笑笑:“人家想的跟我們可不一樣。我們要的是溫飽,但那些大商戶要的是錢,是萬貫家財,掙的少對他們來說就是虧了,一虧,人心裏難受,可不就覺得過不下去了嗎?”

“诶,兄弟挺有想法啊,以前讀過書吧?”獵戶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那你覺得現在的年景好是不好?”

程初華不太走心地思忖一下:“要我說算是好吧,至少能讓我們這種普通人活得下去。”

“你對年景好的标準這麽低?”獵戶不贊同地搖頭,“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了解過那些大商戶、大官人家的生活,都不用說別的,人家吃飯用的碗筷都是金鑲玉嵌的,用來喂狗的剩飯也比咱們的年夜飯豐盛。比我們肯定沒法跟他們比,但怎麽着我們的日子要過得有他們的一成好,這才能叫年景好吧!”

程初華從他看似正常的抱怨裏聽出了一點不對,沒有發表意見:“看不出來,兄弟你也挺有想法啊。”

“嗨,就是看得多了,有感而發。”獵戶一口吃掉剩下的半個青團,拍拍身上的碎屑,“行了,我今天還有事兒,就先聊到這兒。兄弟你青團做得不錯,明兒我還來你這兒買。”

程初華回以一笑:“随時歡迎。”

獵戶擺擺手,把他買的那兩支木釵揣進懷裏,大步朝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河岸邊的垂柳樹影中。

第二天,程初華等來的不是想要晉升回頭客的獵戶,而是十幾個官府捕快。

為首的年輕紅衣捕頭把程初華從地上揪起來,将一幅畫像怼到他眼前,喝問道:“你!昨天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程初華還未反應過來,愣愣地點了下頭:“是、是見過。”

聞言,捕頭二話不說把他往後面一扔:“帶走!”

之後的好幾個月,程初華被關在牢裏和老鼠蟑螂作伴。吃的是馊掉的剩飯,喝的是帶着怪味的水,只有一扇開得很高的窄窗能透進來一些光,讓他不至于分不清白天黑夜。

大概是三個月,也可能是五個月後,他從牢門的縫隙裏看見官兵拖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往牢房深處走去。那個人沒有掙紮,亂蓬蓬糊在臉上的頭發也讓他看不清面容。

官兵拖着這個人從程初華牢門前經過時,他的袖子裏忽然掉出半截木釵。原木色的釵子被血染成暗紅,反倒突顯出那些刻意雕琢的紋路,這些紋路一團團地盤繞在迎春花釵頭周圍,稚拙可愛。

木釵是程初華賣給獵戶的那支,他記得很清楚,釵子上的紋路是他仿着某天下午躺在屋頂曬太陽時看到的天邊的一朵雲的形狀雕上去的,世上僅此一支,獨一無二。獵戶原本是要買兩支相同的木釵,跟他磨了許久,确定沒有第二支,才勉為其難地選了另外一支相似的。

程初華恍惚一瞬,下一刻,牢門被人用力拉開。

“已經查清你與刺客無關,你可以出去了。”

說話的是之前親自抓捕他的紅衣捕頭,說完他就匆匆朝牢房深處走去,翻飛的衣角消失在黑暗裏。

程初華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牢房。

那天過後,程初華沒有再去過百裏橋,而是換了一個地方擺攤,只偶爾走街串巷,或是同鄰居、客人談話的時候,才會從他們那裏聽說一些關于某個無名刺客的事。

從他們口中,程初華知道刺客行刺的是當朝小王爺辰王,陛下最寵愛的弟弟;知道刺客最後判了流放,但好像還沒到流放地就死了;知道刺客有兩個妹妹,在他行刺前是那位小王爺的侍妾,因為身份低微在王府受盡欺淩,他刺殺失敗的第二天就一起服藥自盡了……

因為這件事,陛下大發雷霆,重整京都守衛軍,将只會奢靡享受的世家子弟剔除出去,遴選人才填補空缺。

又一年,京都守軍風貌大變,俨然已是陛下手中最鋒利的長矛。

再後來,敵國兵臨城下那一年,京都守軍全軍戰死。曾經的紅衣捕快穿着染血的将軍铠甲,握着旗幟立于城牆之上,至死不倒。

“衛帝重整守衛軍事件,史稱‘狄良三刺’。狄良是刺客的名字,他一共行刺辰王三次,第三次時被捕,在審訊完三個月後被流放。”唐燃用歷史記載為程初華的講述做總結,語氣平平淡淡,眼神卻十分複雜,“狄良行刺的原因正史沒有記載,野史則是衆說紛纭,原本他是要被處死的,但因為辰王親自出面求情,所以最後只判了他流放,至于他最後的結局是什麽,沒有人知道。”

說到這裏,他不自覺地頓了頓,才繼續說:“‘狄良三刺’事件對衛朝影響深遠,正是因為有這三次行刺,衛帝才會決心重整京都守衛軍。也正是因為京都守衛軍的存在,衛朝才多延續了兩年時間。如果不是守衛軍護住當時的京都長達兩年,衛朝第一賦,也是華夏第一賦《江河賦》不可能成功出世,我們也不可能看到那些驚才絕豔的文人在國破家亡之際寫下的驚世之作。”

程初華淡然道:“這些我也是從後世的記載中看到的。對于後世的人來說,‘狄良三刺’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重要歷史事件,可對我這個親身經歷的人而言,那就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官府追查刺客的時候,誤傷了很多包括我在內的人,我在牢裏呆了三五個月吧,那真是我這輩子都不願回憶的過往。狄良伏法後,我們這些被冤枉的人沒能等到任何道歉和補償,當然那時候也不興這個,但不妨礙我耿耿于懷,時至今日我依然讨厭這件事所有的相關人員。”

“包括那個紅衣捕快?”唐燃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程初華想了想,有點猶豫,卻還是點了點頭。

唐燃勾起嘴角,笑容和他的語氣一樣微妙。

正當他準備再說點什麽,手機忽然響了。跟程初華說了聲抱歉後戴上耳機接起電話,耳機裏傳出的冷靜聲音霎時讓他臉色劇變。

“唐燃,江海市特部分部關押的一個特殊能力者逃跑了,他的能力是‘時光溯回’,現在可能還蟄伏于市區之內。分部內所有人員均已受到重創,由于‘時光溯回’的影響仍在,這一片的時間是混亂的。你暫時不要回來,就在外面追蹤犯人,任務第二,最重要的是盡量保證自己的安全。”

“雲姐和某人呢?”唐燃冷聲問道。

“他們沒事,只是被‘時間溯回’能力傷到,身體和記憶都回到了十歲之前,我們正在想辦法救治。”那個聲音依然冷靜,“再過半個小時會有人過去與你會合,你自己當心。”

說完,對面便挂了電話。

程初華吃完最後一口炒飯,一擡頭就看見唐燃冷若冰霜的神色:“怎麽了?”

“沒事。”唐燃搖搖頭,并不打算告訴他實情,不是為了保密,而是擔心給他造成恐慌,“吃吧,我好不容易請一回客,別浪費了。”

程初華還算善于察言觀色,看他表情不對也就沒再追問。

唐燃低頭吃了幾個蛋糕,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個金色的小墜子,然後對程初華說:“手給我一下。”

程初華不明所以地伸出空着的左手,唐燃握住,挽起小半截袖口露出手腕。

他的手上戴着一條紅繩手鏈,繁複的繩結間鑲嵌着幾顆不規則形狀玉石,襯着他白皙的皮膚分外好看。他的食指上還戴了一只可轉動的套戒,戒指外部刻了一圈《道德經》原文,和他的手鏈出奇的相配。

唐燃掃了一眼,将那金色小墜子上方的活口圓環掰開一點,扣到程初華的手鏈上。墜子是朵桃花,色澤清透明豔,扣在手鏈上絲毫不顯得突兀。

程初華愣了一下。

“你沒有其他特殊能力,這個護身符你戴着,危急關頭可以替你擋下兩次攻擊。在我告訴你可以摘下之前別取下來。”拍拍手鏈,唐燃松開他的手,随口解釋了一句,“對了,一會兒你記一下我的號碼,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他不同尋常的态度讓程初華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忙不疊點頭答應:“我知道了,謝謝你。”

“不客氣。”

吃完牛排,唐燃連準備好的其他有關衛朝的問題也沒問,和程初華交換完手機號碼,又叫來服務員結賬之後就匆匆離開。

程初華坐在位置上,看着通訊錄裏新多出的號碼,冷不防想起剛才互存號碼時無意間看到的唐燃那只有寥寥數人的通訊錄,不知怎的,忍不住笑了一笑。

本以為只有他這種不想與他人有過多牽扯的長生者才會擁有總數不超過二十人的通訊錄,沒想到唐燃這個現代人的人際關系比他還簡單。通訊錄裏加上他一共才六個人,這到底是什麽等級的社恐和宅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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