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歷歷往事

“程初華——”

唐燃叫着程初華的名字,卻未能止住他的腳步,只能一邊追,一邊眼睜睜看着他跑進長廊右轉角的書房,留下一陣被攪動的漣漪。

兩人一貓追進去,推門時動作大了一點,清亮的聲響在房中回蕩。

但站在滿地廢紙團間的程初華充耳不聞,怔怔望着身前牆壁上一幅空白畫軸,呢喃道:“我來過這裏。”

正想說他兩句的唐燃憋憋屈屈把話咽了回去,噎得他差點忘記該怎麽說話:“你說什麽?”

“我說我來過這裏。”程初華重複了一遍,“這是衛朝的昭王府。”

這話裏透出的歷史信息別說九年義務教育沒教,就是唐燃這個行走的特部資料庫都聞所未聞,不得不跟莊帥一起呆呆地看着他,等他解釋。

程初華在與他們倆會合之前,給楚淮市分部副部長張房講過一個有關雷劫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昭王府,而狴犴當時是除張房以外唯一一個旁聽旁,因此他一說狴犴就立刻反應了過來。

“是汝先前所說的毀于雷劫之下的昭王府?”

“沒錯。”程初華點頭,目光仍死死釘在那空白畫軸上,“這座水府幾乎和昭王府的布局一模一樣,尤其是我們進來時看見的前庭,那是我工作過的地方,只不過少了一株玉桂樹。我早該想起來的!”

唐燃和莊帥對視一眼,聽得雲裏霧裏的。

“不是,什麽衛朝,什麽昭王府?我們聽不懂啊,你能不能說得清楚點?”莊帥一臉迷茫。

程初華這才從莫名亢奮的情緒中抽離,想起他和唐燃都沒聽過這個故事,便把目光收回,招呼他們在遍地紙團的空隙間坐下,眼神明亮而神情複雜。

“關于水府……不,關于昭王府,我有一段過往。之前給張房副部長講過,不過沒有講全。”程初華淡聲道,“我從頭開始說吧。”

聞言,唐燃和莊帥往他身邊蹭了蹭,狴犴也從莊帥肩頭跳到他的膝上端正坐好,等着聽故事。

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依然發生在公元231年六月,地點也是只差一座園林竣工的昭王府。

昭王府和園子和水府的前庭幾乎一模一樣,連道路的蜿蜒角度也完全一致,唯有園中種的植物不同。水府的前庭以珊瑚水草之類的水生植物為主,其中最多的是程初華在岸上見過的那種藍色的花。而昭王府的園子裏幾乎全都是那種讓程初華毛骨悚然的金桂,它們與玉桂樹略有神似,卻沒有一點剔透出塵的仙氣,反倒帶着點陰冷的感覺。

程初華在昭王府工作的那兩天,飲食起居都在園中度過,中途有一個下午和另外幾人被一起調去清理書房,說是昭王未歸,府裏人手不足,讓他們幫着打掃,工錢另算。

程初華當時特別缺錢,一聽到工錢另算,想也不想就跟着去了。

“我進了書房,看到的就是你們現在看見的樣子。”

程初華推開大門,浮塵随風揚起,在午後的陽光中起伏飄蕩。

書房裏空曠寂靜,桌案、書架、古玩擺件等器具還未填充進來,步子稍重一點都會激起回音。奇怪的是地上散落着許多紙團,新紙舊紙都有,展開來卻是一片空白。不僅如此,正對着門的那面牆挂着一幅裝裱好的畫軸,可上面空空如也,一筆也沒畫。

“你們把地掃一下,将無用的廢紙舊物清出門外,一會兒有人會來帶走。再給柱子、窗框、門框上一層朱漆,其他的不用管。”帶他們過來的人說完,徑自轉身離去。

“我那時還沒有發現昭王府內諸多古怪之處,老老實實和其他人一塊兒打掃衛生、上漆。就在我打掃到靠近畫軸的那面牆壁的牆根時,書房裏發生了一樁怪事。”

程初華拿掃帚沿着牆角一點點往外扣灰塵,扣到畫軸底下那段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幾聲倒地聲,回頭一看,就見那幾個跟他一起來的人齊刷刷昏倒在地,毫無征兆。

書房中霎時安靜下來,時間仿佛也為之凝固,定格在詭異的死寂當中。

程初華手一哆嗦,險些把掃帚抖掉,茫然地環顧四周,不知該大聲叫人還是幹脆退出去。

但他也只糾結了一息時間,強烈的危機預感就讓他本能地扔下掃帚朝大門跑去。正當他跑到離門一步之遙的地方,門忽的“砰”一下重重關上。

程初華僵在原地。

這時,他聽到背後響起滴滴答答的、好像水打在磚石上的輕響。

這聲音清晰又飄忽,忽遠忽近,無處不在。刺骨的寒意同時從磚瓦牆縫間滲漏而出,順着毛孔鑽進他五髒六腑,幾乎凍結靈魂的冷。

程初華僵着脖子緩慢轉身,目光所及,正是那幅空白的畫軸。

雪白的宣紙中間不知何時渲染出一塊濕潤的暗紅,色澤漸漸變深、擴散,更有深紅的液體滴落下來,在畫軸下方彙成一灘水窪。

不止是畫,頭頂的房梁、瓦片裏也被染成暗色,血液般的液體一滴一滴打在地上,沿磚石的縫隙滲透彙聚,不一會兒就為地板鋪了一層深邃的紅。

濃濃的血腥味飄起,程初華站在唯一一塊幹淨地方上,不知怎麽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幅畫,雙腿莫名有些發軟。

他的預感從來不會讓他失望,很快,畫中那灘血色的中央位置緩緩探出了一只蒼白纖細的手。

“那應該是我此生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只手,看不出屬于男子還是女子,肌骨豐盈,指節細長,五片指甲透着花瓣一樣的粉色,精致得宛如藝術品一樣——如果它不在那個時候出現,我對它絕不會吝啬贊美之情。”

“後來呢?”莊帥忍不住追問。

“後來……”

程初華着魔似的看着那只手伸出畫軸,從手掌到手腕,再到小臂、大臂、肩膀。正當他以為馬上就要有個人從畫裏走出時,周遭景色丕變,屋頂、地板上的血色褪去,畫軸中的手悄然粉碎,那幾個昏倒的人亦随之消散,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緊接着,書房的被用力踹開,一名身着道袍的少年人匆匆進來,拂塵一掃把程初華打了出去,大門順勢合上。

“後來我又回到園子裏工作,那幾個和我一起去書房打掃的人再沒回來,也沒有人再提起過他們。”程初華一臉心有餘悸的神色,“我在昭王府這兩天的經歷實在有太多古怪之處,包括後來西城百姓對于失蹤的親朋好友不聞不問這件事也透出濃濃的怪異感。只是我身份低微,不敢探究,加上皇室的人沒因為書房的事找我麻煩已經夠讓我感恩戴德的了,哪敢再瞎想。”

唐燃糾結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道:“歷史上……沒有昭王這個人。我看過的衛朝史書裏,也沒有關于昭王府的記錄,包括你說的雷劫和國師,以及國師的弟子一行人,都沒有。”

莊帥咽了下口水,悄悄裹緊了衣服:“不是吧?這麽邪門?”

程初華看他一眼,沒說自己經歷過更邪門的事。

幾人中,只有狴犴這個從神話時代走出來的存在并不關注故事本身,而是注意到了另一個細節。

“水府布局與昭王府布局完全一致?”它問道。

程初華點頭:“是的,我走過的幾個地方,園子、書房、還有通往書房的走廊,兩者一模一樣。”

狴犴輕輕颔首:“汝可記得于廂房中發現的地圖?”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一聽這話,立刻就順着他的話聯想了過去。

唐燃掏出一段時間沒戴的眼鏡戴上,鏡框旁的金絲随水流晃動出睿智的光澤:“地圖指向的某個地方的布局和楚淮市的布局一樣,不對,應該反過來說,是楚淮市的布局跟那個地方一樣。”

“所以,楚淮市分部……不,雲家現在正在做的事,衛朝第一任國師及其弟子已經做過一遍了?”莊帥推測道。

“合理懷疑他們就是仿着衛朝的例子做的,而且他們原本掌握了規避雷劫的東西。”程初華不敢把話說的太滿,只是無論怎麽想他都覺得這個猜測是正确的。

唐燃看了看他:“人道氣運。”

“哈,現在沒了。”莊帥幸災樂禍道,“他們幹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我們得感謝雲書霞用請神這招将人道氣運還給了天道,防禦一破,咱們就是不管,他們的事兒也成不了。”

“可是這樣一來,雲家後代就要泯然衆人了。”唐燃微微皺眉,“綜合我與他打交道那幾次的經驗來看,他肯定有後手。”

“他當然有後手,否則去哪裏請神不好,非得在稷下學宮遺跡裏請神。”程初華下意識接話,接完了才反應過來唐燃說了什麽,奇怪地問:“你跟他打過幾次交道?”

唐燃咧嘴一笑:“是啊,我查出我要抓的那個特殊能力者在他手裏,就約他見了幾次面,不過聊得并不愉快……嗯,我單方面不愉快。”

他拒絕回想那幾次交道打完後的心情,真是想想心梗都要發作。

程初華低頭偷笑,笑了兩聲就又恢複正經:“說正事吧。我不知道衛朝的國師在做什麽,但是他們的結局是可以肯定的,我認為我們沿着書羅留下的地圖上的路線走下去,除了弄明白雲家的目的之外,還可以破掉他們的布局。”

“很有可能。”唐燃點頭贊同,“咱們得抓緊了,我擔心失去人道氣運之後,雲家會狗急跳牆,提前計劃。”

“那就走吧,別坐着了,邊找邊聊更好。”莊帥連忙站起,作勢要往書房外走。

他早就想離開這間書房了。

不知為何,聽完程初華講的故事後,莊帥總能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在周身萦繞,攪得他心緒不寧。

看着他的背影,程初華忽然一皺眉:“等等——”

另一邊,唐燃也覺出不對,緊接着道:“別動——”

話音未落,書房大門“砰”一聲關上。與此同時,空白畫軸的方向傳來了滴滴答答的水聲。

一切都與程初華方才的講述相同。

莊帥僵在門前,一股寒氣從腳底板蹿到天靈蓋,讓他結結實實打了個冷顫。

程初華、唐燃和狴犴猛地扭頭看向畫軸,看到的卻不是血色,而是一大團墨跡。

兩人一貓心中同時警鈴大作,下一秒,周遭炸開無數團墨色,一個仿佛無可匹敵的龐大意志驟然降臨。

維持他們在水裏正常呼吸和交談的無形力量瞬間潰散,恐怖的水壓襲上身來,快得令人來不及反應。幽藍色的水府在這股壓力下寸寸龜裂,從前庭開始,蔓延到長廊、廂房、古樓等建築,搖搖欲墜,将欲坍塌。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像從太古而來的雷霆,炸得衆人腦袋嗡嗡作響。巨響過後,極致的寂靜鋪天蓋地地傾覆下來,水府瀕臨破碎。

這一刻,程初華耳邊又響起了一句話。

“告訴他,我只是失蹤了,終有一日會回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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