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創業公司老板的必備技能:忽悠與畫餅
周靈也發送這條信息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園區花園一個破舊中式亭子的石頭長椅上,眼淚才幹。
CBD 的女白領喜歡在衛生間或者樓梯間哭泣,位置安靜隔音好,衛生間都是檸檬香型,馬桶上哭完了還能在燈下鏡前補個妝,抖擻歸來,腳踏高跟鞋繼續厮殺。但在位于老舊工業園的創業公司受了委屈,周靈也望了望破舊的貨梯與人來人往的衛生間,最終一個人從黑漆漆的安全通道走到園區超市,拿了一聽啤酒晃晃悠悠轉到了園區裏的廢棄花園。
亭子前的幹涸池塘裏伫立着一尊粗糙石膏美人魚,空洞的眼神隔着夜色燈光與失落的自己遙遙相望,不遠處傳來下班人的騷動聲,嬉鬧着讨論一天工作,她隐蔽在一片廢墟之間,手機短信提醒這個月房貸與信用卡扣款,賬戶瞬間比自己的心口還空,她意識到自己——确實,混得有點慘。
就像那條破爛美人魚。為了虛妄又天真的幻想,落得有苦難言的境地。
老板萬新堯擅長畫餅,面試那天興高采烈宣布自己公司剛剛融了 B 輪,照這樣下去,上市指日可待。眼瞅着公司現階段只有 50 多個人,人人手握所謂期權,萬新堯指着門口掃地的保潔大媽,神秘地看着周靈也:“到時候我們公司的每一個人,包括她,都能成為上市公司的股東。”
周靈也對股東這樣的噱頭沒有多大興趣,但看上了萬新堯的創業公司——做的是這兩年大火的直播業務,她喜歡新媒體,且熱愛新鮮事物,學了六年法律,腦子裏全是條條框框,不願再被螺絲釘的身份束縛,她希望能打破,掌握規則,之後再利用規則。她始終相信,法律是工具,應該服務于商業。
她在面試時将這番話告訴萬新堯,老板高興,說你難得有這類覺悟,同時鼓勵:想嘗試商業可以的,我們創業公司很靈活自由的,之後你只要完成本職工作,想學習什麽都不是問題。
足夠高的自由度加上對未知的期待,讓她選擇了這裏。只可惜今天下午年終總結,她與老板萬新堯相對而坐在狹小的會議室裏時,她突然意識到——“未知”二字,帶來的未必是驚喜,而來自創業公司許諾的自由,往往也是毀約的自由。
當時勞動合同簽的是 6 個月試用期,試用期內月薪到手一萬三。周靈也本嫌棄試用期時間太長,但萬新堯言之鑿鑿說好試用期結束後不低于 50%的漲薪。如今六個月已滿,試用期結束,又逢年終員工考評,黑壓壓的會議室裏,電腦屏幕上是周靈也這大半年的工作總結,老板鼠标草草劃過,點點頭,呷了口濃茶,說不錯不錯。
周靈也默默松了一口氣,她自诩這大半年工作盡責,加班主動,這回見了老板表情,想着試用期結束,漲個 70%應該可以?
兩人盤算一樣的事情,萬新堯瞟了周靈也一眼,想起什麽來:“對了,這個月你試用期結束了是不是?這半年幹得很不錯。”他露出寬厚的笑容,合上筆記本電腦,想到什麽,嘆了口氣:“今年啊,互聯網公司确實行情不太好,各大企業基本都在裁員。你是學法律的,考考你,如果公司要裁員,首要裁的是哪一批嗎?”
周靈也愣了愣,想起網絡上 40 歲因為裁員而跳樓的新聞,正要開口回答。卻被老板打斷:“不是老人——是新人。”他正色看着周靈也:“是正好在試用期的新人。”
周靈也神色一凜,直了脊背。
“今年初行情好,融資下來後公司立刻招了一批人,但說實話,我這幾個月一直在反思這是不是一個正确決策——人多成本也高,但業務量卻在減少。前兩年資本湧入泡沫也多,現在大家清醒,浪潮褪去,放眼一看,原來全是裸泳的人。唉,不容易啊。這行誰也不容易啊。”萬新堯抿了抿嘴角。
大概是冬天幹燥,萬新堯的嘴唇幹燥起了一塊死皮,他一說話,死皮便随着他的嘴角上下跳動。他的年齡比萬初堯大了只不過五歲,但似乎因為成家發福,方頭方臉方鼻方嘴,整個人四四方方帶着穩重氣質,此刻窗外的日光微弱,周靈也盯着老板嘴角那片死皮,心中下沉,沒吭聲。
“不說了。”老板重新看向她,換了個振奮些的語氣:“靈也,這次試用期考核的标準提升了些,你是少有能夠通過的。我很欣慰。試用期結束後,恭喜你,薪水按照法律規定,上漲 10%!”
周靈也愣在那裏:“不是……您之前說……”
老板無辜看着她:“說什麽了?對了——”他小聲提醒:“給你漲 10%這件事千萬別讓你同事知道了,我們工資保密的,今年行情不好,過了試用期還漲薪的,只有你一個了。”
先是裁員鋪墊,再是“區別對待”。兩番話将周靈也的嘴堵死。似乎人家已經仁至義盡,再要求點什麽就是自己不知感恩。
心中委屈又失落,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小姑娘肉眼可見的為難。萬新堯見狀笑了笑,大度開口:“怎麽了?”
周靈也橫了心脫口而出:“老板,我覺得 10%有點少。” 見萬新堯面露驚訝,周靈也接着迅速說:“而且,根據勞動法的規定,試用期的工資不得低于勞動合同約定工資的 80%,如果只漲 10%,其實不太合規。”她笑笑,努力緩和氣氛:“老板,我是法務,倘若我自己的工資都不合規,這一關,我心裏過不太去哈哈。”
萬新堯也笑了笑,面露欣賞之色,接着慢悠悠提醒:“這個啊,不重要。靈也啊,你記得當時我們簽合同,考慮到成本問題,所有員工的勞動合同裏的工資都是按照北京市最低工資标準簽訂的啊。勞動合同裏,寫的是——”
3500元/月。只要萬新堯給她月薪 3500 以上,就不會違反勞動法。
周靈也忍住罵人沖動,老奸巨猾。資本無良!
“現在的錢真不算什麽,這一兩萬的,真不是什麽錢。靈也啊,先埋頭加油幹。等到我們公司上市,你搖身就能財富自由。 年輕人,不要只看着眼前利益,目光不能短淺,如果想做大事,眼界一定放要長遠。”
這句話說地流暢,仔細一聽還是“雙押”。大概是老生常談無數遍,創業公司老板的另一個技能就是忽悠與畫餅,往上忽悠投資,往下畫餅員工。
周靈也性子本不軟,此刻更煩,深吸一口氣,幹脆把話說滿:
“老板,合同是我們基于信任簽的。但我想我們之間應該有超出合同之外的信任吧?之前說好了試用期結束漲薪 50%以上,這是你身為老板做出的口頭承諾。你現在這樣,我作為員工,說實話,有點失望。”
萬老板愣了愣,似笑非笑看着周靈也,似乎沒想到她能當面和自己這麽剛,他意味深長嘆了一聲:“失望?你說你失望?靈也,你工作做得确實不錯,但在我們公司,完成工作只是基本要求,說實話,這段時間,真正失望的應該是我——在我們公司工作這幾個月,很遺憾,你并沒有全情投入工作當中。”
“全情投入?”周靈也有些沒懂這個詞。
萬新堯往沙發靠背上仰了仰,十指交疊放在肚子前,似乎不願意把話說太直接,默了默才接着開口:“盡管員工手冊沒有明說,但職場有自己的規則,一般情況下——公司是禁止辦公室戀愛的。”
周靈也一愣,“您說的是…”
“嗯。萬初堯。你們倆的事——”
委屈被冬日寒風化解了一大半,冷氣從嘴灌入,卷席了滿腹牢騷,又被從鼻子裏輕輕呵出。
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
王艾米半天沒回自己微信。周靈也抽抽鼻子,冬天室外坐久了發冷,反應變慢,凍紅的手摸了摸口袋才發現沒帶紙巾,正要站起,一張展開的紙巾從頭頂緩緩飄下,白色的紙巾透着黑夜的燈光,散發着淡淡蜜桃清香,覆蓋在她的鼻尖上。
周靈也半仰着臉,淚還噙在眼中,她順着紙巾的方向擡頭往上看去,遇到一雙帶笑的眸子,單眼皮,一貫混不吝的語調在耳邊響起:
"真不怕冷啊?我在角落裏看了你半天,腿都凍麻了。"
萬初堯。
這大概是周靈也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之一了。
眼神霎時變涼,連帶着眼角的淚都結成冰渣,她敷衍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抓了身邊喝完的啤酒易拉罐就要起身走人。想了想,似乎還是氣不過,又把易拉罐往萬初堯手上一塞,沒好氣說了一聲:“給,垃圾桶!”
萬初堯看着手上的啤酒罐笑起來,“垃圾桶?我看我是撒氣筒吧?”
周靈也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萬海王倒也不介意,将易拉罐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一瓶蜂蜜柚子茶,遞給她:“喏,還熱着呢。暖暖手。”
她也不接,冷冷敵視萬初堯,沒頭沒腦來一句:“ 背後給人穿小鞋的臭渣男! ”
“這是什麽意思?”萬初堯一臉無辜。快下班的時候就見這個女人憋着一口氣從會議室強行鎮定地走出來,身後跟着自家悠哉悠哉的哥哥。他和周靈也自從上次分手之後就盡量回避,往日印象中這個女人冷酷又要強,難得見她一臉頹唐挫敗,好奇跟到這裏,見她躲在這落淚,帶着憐香惜玉心情還跑了 500 米替她買一杯熱飲,沒想到一說話反倒自己成了罪人。
周靈也嘴巴撇撇,冒出來一句:“弟弟勾引女員工落下話柄,哥哥借機毀約不漲薪,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萬初堯這才猜到大概,笑起來,伸手指刮了刮她眼角:“和我哥談漲薪崩了?因為咱倆的事?”
周靈也偏了偏頭,躲過他手指,瞪人的眼神裏都淬着“廢話”二字。
萬初堯繼續猜:“你以為是我?是我去和我哥說我們倆的事情,才讓你漲薪失敗的?” 這回沒等周靈也做反應,他便笑起來:“我那麽無聊麽?再說了,你手上可不少我的黑料,傷你的心,我能有什麽好處?”
尾音纏上了幾縷深情,海王特色。但這番話似乎無法反駁。周靈也默了默。
“萬新堯說給你漲多少錢?” 萬初堯見姑娘總算對自己消了敵意,順勢在她身邊坐下。
“……10%,和入職前說的完全不是一個數。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我爸媽也不至于一直和我吵架…難怪說創業公司不能去,哪裏都是坑…”想到這,語氣又委屈。
萬初堯點點頭,沒說話。雖然萬新堯防得緊,但他大概知道今年公司情況,一窩蜂搞直播的人太多,如今市場競争激烈,加上法律規章這一年越發完備,從前營收的灰色地帶變少,資本與消費者越發理智,投資人的錢燒了大半,卻死活沒找靠譜變現渠道,壓力山大。加上萬新堯本來摳門又愛耍賴,畫餅之後不承認早是常态,今年走的人不少,周靈也的遭遇不是個例。
身邊女人還在碎碎念,他冷眼旁觀,心裏覺得好笑——這女人當初發現自己感情被玩弄來找自己分手時,遞證據講道理,冷靜地可怕,他簡直懷疑她沒有眼淚。這會兒不過薪水少了一萬塊錢,就傷心脆弱像個小孩。他想了想,摸摸鼻子承認:在一些女人眼裏,錢還真是比男人重要。
這邊萬初堯不說話,周靈也依然沉浸在憤怒當中,想起今天下午一番談話,越想越氣,怒吼而出:
“無良黑心瓜皮傻逼老板!!他媽的只會打嘴炮!老娘要離職!騙我青春!臭傻逼!祝他公司倒閉!倒閉!倒閉!!”
狠話震耳欲聾,可說出才發現失言,身邊坐着不正是瓜皮老板的狗腿——她怔了怔,表情尴尬,“那個……不是……”
卻沒想到萬初堯笑了笑,“離職挺好的。我覺得你适合更好的地方。倒閉也好啊,我也不用上班了。況且——” 又想到什麽,他眼中閃過輕蔑,輕輕說了一句,
“我也覺得萬新堯是個傻逼。”
“啊?”
周靈也一時沒反應過來,哪怕她與萬初堯曾經在一起時,也只談風月,自知辦公室戀愛敏感,即便部門絲毫不相關,也甚少提過公司裏的事情。大家只知道萬初堯是萬新堯不成器的二世祖弟弟,兩人雖是富二代,但萬新堯卻從未用過家裏一分錢,名校畢業後就白手起家。而萬初堯,則把大半時間都用在泡妞與玩鬧,最後還是哥哥萬新堯看不下去,在自己創立的公司裏替他安插閑職。本以為這兩人應該是兄弟情深,這會兒聽着,又有隐情。
觸到敏感話題,兩人此刻誰也沒說話,各自安安靜靜坐着消化情緒。不知過了多久,北京妖風刮過,周靈也縮了縮脖子,冒出一句:
“我冷。”
喲,能撒嬌了。萬初堯轉頭對她笑了笑,将手中早已冰涼的柚子茶遞了過去,奚落:“早不接,你看,這都涼了吧?”
周靈也嫌棄了一眼柚子茶,目光轉到萬初堯身上,沒良心開口:“紳士點。我要你的外套。”
萬初堯裹着厚厚羽絨服,整個人比平時寬厚了不少,周靈也只披呢大衣坐在身邊,小小一只,更顯單薄。對比懸殊,海王打量了她幾秒,眼神流露出心疼,啧啧兩聲,嘴裏卻吐出一句:
“不給,我也冷。”
還沒等周靈也翻出白眼,他又笑起來,伸手拉住她,大概是天的确冷,破敗花園邊上一縷彎彎月亮,枯樹滿頭,下班後的園區給了他們一絲荒郊野嶺的錯覺,萬初堯直接牽上周靈也凍得冰涼的手,拽着她往停車場走:
“但我可以帶你去一個暖和又讓你開心的地方。”
“哪裏?”周靈也好奇。
“天蠍座嘛。你想想,此刻什麽事情才能讓你開心?”萬初堯轉過臉,眸子彎彎看着她。
“什麽?”
“報仇啊!”他答得理所應當,暖暖的大手握着她的冰涼小手,掌心緊了緊,兩人的腳踩上樹枝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夜色與路燈下,萬初堯的語氣裏帶了男孩般的頑劣,周靈也聽見他對自己說:
“走,我帶你報複萬新堯那個騙你的青春的無良黑心瓜皮王八蛋老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