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府家宴
安樂王府的人很少。加上廚娘粗使小厮十幾個,護院十幾個,三十幾個人比京城裏那些普通大戶人家都還要少。一入夜,更是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惱人的蟬鳴反倒越發曠遠,像是城郊玉禪寺的念佛聲。
并非八王爺不受寵,相反的,她乃是鳳後唯一的嫡女,不論是皇上還是鳳後都拼了命想往裏塞人,皇上更是想把那江都七郡賜給她做封地,可偏偏這位八殿下只收了一個管家,一個帳房,其他的什麽也不要,偶爾上上朝,安安心心地做着她的閑散王爺,倒也合了那安樂二字。
“王爺。”
蕭茹傾朝着門衛略一颔首,便徑直去了書房,大多時候,她總是呆在那兒,有時候時辰晚了,便直接在房裏那張睡塌上湊合一夜,所以,王府裏的下人都知道,你可以三天不去打掃八王爺的卧房,但是這間書房卻是必須天天要弄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
她推開門,卻在左側木窗下的那張座塌上看到了一個意外的身影。
“阿梁?”
蘇算梁半躺半卧,一身洗得泛了黃的白布衫,見她進來,才睜開假寐的雙目,一雙鳳眼眨了眨,勾起一個斜斜的笑。
“阿傾,感動吧,我可是剛回來不多久就第一個趕來見你了呀。”蘇算梁從懷裏拿出了什麽,朝她一扔,“喏,這是給你們帶回來的禮物。”
禮物?她狐疑地瞧了她一眼,攤開手,卻是一朵簪花,樣式是別致,倒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你這次去哪裏了,竟然盛産這種東西。”
“哎哎,什麽叫這種東西啊?那人說了這是送給心上人的。心上人懂不懂?嗯?”蘇算梁一邊說着還不忘眼波帶情地抛過去,卻見蕭茹傾一臉不可置否,那簪花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她用指尖刮了刮鼻子,自己确實是吃飽了撐着竟然想到去調戲這根木頭。
蘇算梁幹脆站起身來,環顧了四周一圈。“我說阿傾,你這書怎麽一年比一年多?真是越來越像那白書呆了。”她走到一排書架旁,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果然還是游記。印象中,阿傾十四歲那年突然開始收集起這些游記,特別是涼城那一帶,她們開始還幾個不明所以,後來才知原來是為了那還只見過一次面的未來妹夫。
“哎,你跟你們家那位怎麽樣了?”
“什麽意思?”
蘇算梁把書放了回去,轉了個身,與她面對面。“你覺得是什麽意思?嗯?”頓了頓,“當然是問你們進展怎麽樣了啊!”
“進展?”蕭茹傾不解地蹙了蹙眉,“什麽進展?”
蘇算梁突然眯起眼,湊近了幾步,左瞧瞧,右瞧瞧。“阿傾,我離京的這一年,你們見了幾次?”
“七次吧。”
還當真數了。
“那每次見面都聊些什麽?”
“這……”
“你該不會還只是打個招呼就罷了吧?”
“……嗯。”
“你!”蘇算梁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木頭啊,到時候可別說姐沒提醒你,妹夫現在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你整天冷臉對着人家裝深沉,日後他要是喜歡上了別人可有你哭的。”
“應該不——”
“你怎麽知道不會?你可別跟我說你們還有婚約啊。前些日子我還遇到他跟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在一起呢,看起來關系,還挺暧昧。”
“是,是嗎?”某人一心慌,身子晃了晃,一不小心撞到了案幾,上面的銅鼎倒了下來,哐當一聲,木灰撒了一桌。
蘇算梁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其,其實我也只是瞎猜啦。”
她怎麽忘記這位看起來冷言冷語的八王爺對上那舒三公子的事兒時心智跟個三歲小兒沒什麽兩樣了?
***
舒三公子愛熱鬧,沒事兒總愛往人堆裏紮兒,卻獨獨最讨厭這種世家府裏的家宴。每次來都非得跑上半個場子,跟一群不認識笑得抽筋的一幹人等一一打過照面才算個數,天知道,他站在他老爹身後,腿都麻了。
舒憶不愛來,舒正君其實也不太願意帶他去。哎,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兔崽子當真就是個闖禍精。
舒憶十歲那年,舒正君第一次帶着他跟着妻主去參加宮裏的百官宴。百官宴三年一次,大抵都在四月初,那時正好恩科剛過三甲已出。雖說是宴請百官,慶我東青人才輩出,可說到底也就是場聯誼會,讓各位家長互相對對眼,聖上也順帶選選女婿兒媳。
宮宴還沒過一半,一回頭,卻突然發現舒憶不見了。舒正君心急如焚,跟妻主一說,她出去找了一圈,問了好幾個公公仍舊無果,最後,還是驚動了聖上,出動禁衛去找他。人人都怕他出什麽意外,心慌慌的,可誰知,那個死小子竟然在八殿下寝宮外的那顆桃樹下,一手抱着根樹枝睡得正香,一邊睡還一邊傻樂呵也不知道是做着什麽好夢。
單單就這麽一次半路失蹤也就算了,後來那一次劉大人的壽宴才真真是讓他想買塊豆腐直接撞死得了。
那次壽宴擺了将近七八桌,劉大人剛開始敬酒,靠門口的那一桌上人就都有些坐立不安,然後一個接一個開始往外去茅房,才不過一刻鐘,來來回回都好幾趟了,有幾個甚至是出去了就沒再回來過。
劉大人一看不對頭,趕緊請了個大夫來看,竟是吃了巴豆。可要是真有人想下藥,怎麽就那一桌有事呢?劉大人疑惑不解,叫來了廚娘問個究竟,這才知道,原來是那小兔崽子竟是趁他們不注意溜到了廚房,還往一鍋裏撒了藥。
對此,舒三公子其實一直覺得很冤,誰要那劉大人打圓場說什麽小孩子調皮結果弄得好像真的是他做的一樣,他分明就是好奇跑進去瞧瞧,然後被人一推搡,手裏的東西一不小心撒了出去而已,他又不是故意要下藥的啊。
***
舒正君由着管家帶着入了堂屋,身後跟着舒歌和舒琴,舒憶則慢慢悠悠地拖在了最後,他是最好有這兩個大活人當擋板,沒人能看得見他。
屋裏已經來了不少人,見了四人進來立刻迎了上去寒暄起來。
白則伊的周圍三三兩兩站着不少年輕男女,他依舊一襲似雪白衣,嘴角勾起的淡淡笑意溫潤如玉,卻也帶着三分疏離。
舒憶低垂着腦袋,右手無聊地玩着左手的衣袖,微微嘟着嘴,興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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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來得還真多,看來書呆是沒空招呼我們了。”蘇算梁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蕭茹傾,“哎哎,那不是你們家舒三公子嘛。”
“嗯。”她其實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
“那你還不去打招呼?”
“我等會兒再去。”
“等什麽?”
“他和白公子小時候就認識,多年未見,想必是要敘敘舊的。”
蘇算梁翻了個白眼。“阿傾,比起人家表兄弟的關系,你不覺得他明明小時候見過卻完全不記得了的人更需要敘舊?”
“……”
蘇算梁暗嘆這木頭不開竅,但轉念一想,如今千遙不在京,她這個唯一還有那麽點經驗的人不抓緊這難得機會好好調/教一番怎麽對得起自己?于是,她一手攬過蕭茹傾的肩,一手拍了拍她的瘦身板,豪放道:“走,本少今天傾囊相授,好好教教你怎麽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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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兩人還真沒怎麽敘舊,只是互相打了聲招呼,白則伊便跟舒正君寒暄了起來。
小時候再怎麽要好的,畢竟那時性子還沒長開,又難得有個同齡人,如今,一個出落得更加落落大方,另一個則比以前還要頑劣,要不是還有那麽一層親戚關系,這兩個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恐怕見上一面都難。
舒憶蜷起左腳側彎着腰,百無聊賴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有些發酸的大腿。這番空閑下來,突然覺得似乎有人在看他,扭頭一瞥,卻對上了一雙熟悉的黑眸。那女人朝着他勾了勾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舒憶站直了身子,側頭看着她一步步走過來,視線一直落在她的眼睛裏。他第一次見她時就覺得她對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可是要真讓他說哪裏怪吧,他又說不上來。
“憶兒。”
“你也來了啊。”
“嗯。”
舒憶總是盡量少叫她,倒也不是因為讨厭,單純只是覺得相對于她的那聲憶兒,那個八王爺的稱呼總顯得疏遠,可又不知道該怎麽叫。
兩人一說話,舒正君便立刻察覺到了,趕緊回過身來,領着舒歌和舒琴行了個大禮。
“參見八王爺。”
“我此次只是以芷陽朋友的身份前來,您大可不必多禮。”
舒正君笑着點頭應下還不忘多誇幾句,末了,回頭狠狠瞪了舒憶一眼。看到人了你也不出聲!
舒三公子攤攤手,一臉無辜。你不是正忙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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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頭,真的不對頭。這不,連一向神經大條的舒三公子都覺得事情不對勁兒了嘛。
在舒憶的印象裏,這女人通常都只是跟他打了聲招呼之後就走開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僅安靜地跟在自己身後,而且用膳的時候還特地坐在了自己身旁,這些反常也就算了,最最怪異的還是這反複了不下十遍的場景。
舒三公子投來探究的目光,兩人四目相對,蕭茹傾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麽,可過了半響卻又阖上,再開口時,只剩下這麽句話了:“憶兒,這種家宴吃不飽,你多吃些,別餓着。”于是,某人便開始勤快地給他布菜。
那一邊,蘇算梁氣得就差沒吐出半口血來。我讓你溝通,不是讓你鹦鹉學舌重複一句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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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确實吃不飽,因為重點本來就不在此,不過,就算是家宴,像蕭茹傾這麽喂的,也就舒三公子這樣的胃口才不至于吃撐。
酒足飯飽便開始犯困,舒憶聽着他們東拉西扯像是在唱戲,一手撐着臉頰,眼皮都在打架。
蕭茹傾看着他半遮半露地連續打了五個哈欠之後,終于将菜放入了自己的碗裏,開口問道:“憶兒,你要是困了,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舒憶眸子一亮:“當真?”
“嗯。”
有蕭茹傾這個王爺的身份,要走自然沒人敢攔,再加上舒正君一副你要是敢留下就回去家法伺候的樣子,兩人一路順暢地出了白府的大門,除了方才爹那異常燦爛的笑臉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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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與兩間書院比鄰而居,出了府門,便是一條鋪了石板的臺階路,兩邊是天然林木,自然成景。馬車上不來,到半山腰之前,還都得步行。
時過酉時,月明星稀,空氣裏飄散着一股林間特有的淡淡清香,不遠處傳來的喧鬧聲與那蟬鳴作伴,在這夜晚的靜谧中竟有了些別樣的滋味。
舒憶不是第一次走夜路,卻是第一次不用顧忌晚回家會不會被爹發現受罰,走得那麽悠閑。他随手折了根樹枝,一片片拔着上面的葉子,忽而想起剛才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你剛才想說什麽嗎?”
“嗯?沒,沒什麽。”
“哦。”舒憶也沒多想,轉而拍拍她的肩,“沒想到,你還挺有用的嘛。”
輕笑聲從身旁傳來,他側頭去看。月色下,那雙揉進光亮的黑眸靜靜地映着他的身影,上揚的嘴角不再只有淺淡的笑意,而是露着顯而易見的愉悅。他甚至在她漆黑如夜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令人心醉的專注。
“那以後,你要是遇上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
心跳莫名地加快,他趕緊別過臉去,聲音還是止不住地有些顫。“你,你可別後悔啊。我爹都嫌我麻煩呢。”
蕭茹傾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只是答了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