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賣魚王後

這個詛咒是,讓王後迅速地衰老下去。

正值一年一度的上貢時期,鄰國送來一批絕色美人。王照例收納了下來,一連幾天沒有去王後的寝宮。因為這是王後生完孩子的第一個月。

女嬰睜開眼睛沒有看到期待許久的母親和繼父,她看到的是一張滿是皺紋的老女人的臉,這是接生的産婆。然後她又被轉到一個豐滿的年輕婦人懷裏。那裏有她最開始的食物。

王流連美人堆裏的時候還沒有忘記給自己的繼女冊封郡主爵號,封這個王宮長公主為湖白郡主。女嬰被侍女抱在懷裏聽完了古奧難懂的诏文,最後一個字落地的時候,裹着她的小棉被濕了,她一邊哭一邊排洩,直到惡臭味被所有人聞到。

這是湖白這一輩子最風光的時刻,她卻失禁了。

在她滿月宴會上,她終于見到自己的母親和繼父。她被身材豐滿的侍女抱在胸前,一雙眼睛木木地看着面前容顏憔悴的美人母後,短短一個月,王後老了許多,甚至耳鬓上出現了白發,她用金光燦燦的步搖釵千方百計遮住,卻适得其反。

王憐惜地擁住自己的王後,他的視線落在襁褓裏的小女嬰,目光閃閃爍爍,女嬰的皮膚一如她母親少女時代那般白皙光滑,一雙眼睛更是深得王後的真傳,鼻子與嘴巴又像極他的胞弟绛侯王爺。她繼承了她親生父母所有的優點。

将來又是一個禍水。王在心裏深深地嘆息。

王後雖然日漸衰老,卻惹來王越發地憐惜。躺在朱紅大被上的王後風情猶在,如墨青絲裏夾雜些許如霜雪的白發,風吹過透明珠簾,吹在美人的臉龐。王後依舊濃妝豔抹,嘴唇嫣紅如一朵小小的火紅喇叭花。

王踏着浸滿深夜露水的草地,穿過懸着幽紅如鬼火的燈籠,徑直來到王後的寝宮。王後降下透明的床簾,挂起一席竹簾,夜風稀稀疏疏地吹進來。他們隔着竹簾,互相凝視。

王後那粒沒有生命的眼珠一動不動地鑲嵌在眼眶裏,濃如黑漆地凝視着王依舊年輕的臉,神秘而麻木。“你說過,你會永遠臣服于我。”良久,王才靜靜地開口說道。

竹簾裏的王後緩緩拔下耳鬓的鳳釵,又褪下朱紅大袍,王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王後穿着月白色內衫,拉開竹簾,她拿起挂在床頭的宮燈,将它慢慢舉高,直到幽暗的燈光照滿她的全身。

燈光下的美人身姿窈窕,修長妩媚,玲珑有致。

她再次緩緩地漸漸地哀哀地褪下身上的白衫,王的瞳孔緊縮,一絲血色彌漫出來,兩粒幽黑的眼瞳仿佛被一把烈火燃燒,紅彤彤地亮着。

王後身上的皮膚緊緊皺起,又松松垮垮地垂下,猶如八十老妪的身體。

原本握在王後手裏的宮燈砰然落地,她垂下的長發被夜風吹起,朝如青絲暮成雪,一片雪白。

王後就如初生嬰兒,跪在王的腳下,額頭叩在冷如寒冰的大理石地面之上,她的聲音悲切含痛,決絕堅定,“叩請君王移駕他處。”

銀白衣袍拂過王後不再嬌嫩的臉頰,王彎下腰,一如當初他在墓室尋找到殉葬的她,她跪着,他站着,他彎下腰吻住她的嘴唇。

胭脂甜美滑膩,盡數被王吞下。王後的唇,蒼白幹燥。

“請永遠臣服于我,不準拒我千裏之外。”年輕的王癡心不變,附在衰老的王後耳畔喃喃說道。王後渾身一僵,眸中盡是悲涼。

枉死王後戲言之下的巫師幽靈施布的詛咒終于完全實現了。

王後是白發妖孽,是巫婆禍水的言論從王宮中傳出,傳到民間,又傳到朝政之上。

自從王後容顏衰老,她的殺戮欲望愈發濃重,宮中侍女多被鞭笞而死,而鄰國呈貢來的美人們盡數被割鼻挖眼,丢棄廢井活活餓死。民間流言沸反盈天,人人誅讨白發王後。

王一概不理,夜夜宿眠王後床榻。

臣服,永遠的臣服!王後藏在濃妝後面的臉龐扭曲絕望。

終于有一天,她下令将落丘公主,王的同胞妹妹,绛侯王爺的孿生之妹,杖刑擊斃于王後寝宮大院。宗室大臣憤而聯署上奏書,請求王罷黜王後,廢其女湖白的郡主之位。

其時,湖白郡主還未滿一歲。

王後對鏡描妝,脫下身上的華貴禮服,換上昔年布裙。撤光發鬓金釵玉簪,只餘一支木簪。滿頭白發挽成婦人頭,懷裏抱着小湖白,坐在大殿門檻之上,靜候王的诏書。

今後不順不恭,不慈不仁,廢黜為平民,永世不得入宮。

大夢一場,王後洗淨鉛華,滿臉皺紋,對着遠遠送行的王微微一笑。

入宮為後兩年載,她不曾如此對他微笑。

王手心微蜷,至此終于明白她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逃離宮中囚籠。

隔着轎簾,他對樹下懷抱女嬰的婦人說道,“沒有王,卿早已埋入黃土壟中,枯骨一堆。”

婦人朝他盈盈一拜,“王的恩情,妾身來世再報。”

從此一別王宮,蕭郎是路人。

她抱着女兒來到郊湖邊,找到當日賞賜工匠的屋宅。

這天下第一的工匠得到這所豪宅,又買來木材磚瓦,重新設計一番,成了王京城裏屈指可數的山湖別墅。他又迎娶城中布商富家獨女,将落丘湖四周的土地都買來,過起了地主生活。

布商的千金姓祝,單名一個織。木匠本來無名,後憑手藝出名,人們便喚他一聲魯師。兩人成親尚不到一年,便添了人口。祝織誕下一位千金,比湖白郡主小上幾個月,尚未取名。

宮中大事早已傳遍民間角落,魯師曾與這位禍水王後曾有一面之緣,如今聽了她的下場也唏噓不已。正這般想着,卻來了個仆人通報有一老妪抱着孫女來投親。

魯師想自己無親無故,哪有什麽遠親,正要打發出去,那仆人又說道,“這老妪雖膚色蒼老,卻容貌極佳,老爺不去見見,恐可惜了。”

工匠就帶着這份好奇心接見了這位莫名的遠親。

魯宅每一個建築都是巧奪天工,一步一景,又處處是機關,沒有人帶路尋常人是走不到大堂的。王後抱着女兒緊緊跟在仆人身後,她的神情沉靜肅穆,眼眸深處卻是行将朽木的悲哀。

到了大堂,魯師一見之下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來者可是王後之母?”

王後聞言啞然,良久不做聲,她竟已蒼老如斯,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錯就錯,“魯工匠不必客氣,老妪懷中嬰兒乃當今廢後之女,曾被王封為湖白郡主。如今也被廢黜為庶民,她母後不知所終,老妪又已是半截入土之人,還希望魯工匠看在往日王後的恩情,收留了這個孩子。”

魯師聞言大駭,這可是王族貴女,又如何能養在他這個平民之家,以後被外人知曉,恐有大禍臨身,當下想婉言相拒,不想這容貌妍麗的老婦人竟雙膝跪地,言辭不緩不慢,“魯工匠必是忌諱孩子身份,其實大可不必多慮。王早已下旨廢黜郡主爵號,又将她生身母親趕出王宮,如今她便什麽都不是,以後也斷不會再是貴族之女。魯工匠只需對外稱這是遠親之女,父母因患傷寒症雙雙死去,你便好心收養。而老妪也絕不會再來煩擾魯工匠,今日一別,怕是永不會有相見之日。”她說得決絕,魯師也不好再出言相拒,當下接過孩子,喚來妻子祝織幫忙照顧。

王後便不再多言,自顧出門,還是由那仆人帶路離開了魯宅。自此去向不明。

而魯師端坐大堂,細細回味方才之事,那老妪與王後長得極其相似,他不免生疑,又細想老妪的眼睛,有一眼分明不曾轉動,一如死物。他思慮良久,恍然悟道,方才的老妪哪是王後之母,分明是王後本人。他慌慌忙忙出門想尋回她,走到門口卻又頓足,找回又如何,終究已不再是往昔美人,毫無價值可言。這般想着,魯師心裏悵然,轉身又回去了。

過了幾日,京市街頭菜場多了個滿頭白發的婦人挑着兩筐鮮魚臨街販賣。這婦人貌妍皮衰,一身布裙,木簪挽發,走起路卻順順當當,矯健如飛,竟不似七老八十的老妪。她家賣的魚又鮮嫩好吃,生意極好。有好事之人聞名而來,見她相貌頗似前王後,便戲稱她為“賣魚王後”。不想越來越多人這般稱呼這賣魚的婦人,京市之人多知曉有這樣一家賣魚的。

漸漸傳到王宮,王有心想召見這婦人,只是诏書未下,侍衛未派,這賣魚王後有天挑擔回去,走在街上沒看到京市大人的轎子過來,觸怒了大人,被抓到牢裏,還沒判刑,就被活活鞭笞死在了囚牢裏。

當時,京市之人多不敢言,唯恐觸怒京市大人,人人避諱如忌。

賣魚王後也就漸漸為人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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