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書院
天氣越發悶熱,紗窗外的知了鳴叫不歇。湖白面前攤着雪白的宣紙,手裏握的毛筆蘸着墨汁,遲遲沒有落下一筆,只是看着硯臺裏的墨水。
門外走廊上垂着疏疏的竹簾,碧纨端着一盤新炒的瓜子,這是她央廚娘特意炒來給侍女們一塊玩耍解悶的。院子裏一株梧桐樹下正是一片陰涼,幾個小丫鬟用腳尖踢繡球玩。碧纨磕着瓜子兒,另一只手執着巾帕擦汗,只覺得無聊。
忽然看到院牆上露出一只小腦袋,碧纨眼尖看清了腦袋的主人是夫人院子裏看門的小厮,放下盤子,瓜子殼随着她的動作紛紛落地,她倚在竹簾邊上看着小厮,也不說話,知道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梧桐樹下的小丫鬟們漸漸也看到了院牆上的小厮,知道有人在偷看她們玩耍,都停下來不踢了。其中一個長得尤其伶俐的,揚起小臉沖他喊道,“看什麽,快下去。”那小厮不過十四五歲,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爬牆來偷看不過是為了看其中一個,當下沒有理會她,只是看着自己中意的那個一味地笑。
碧纨咬下一粒瓜子仁,笑彎了眉眼,原來是個傻小子。
被他看着的小丫鬟羞得背過身,匆匆離開回到了裏屋。其他人也明白過來,各個笑得暧昧不清,拿着繡球跟着回去。小厮見他們都走開,覺得無趣就慢慢爬下牆院,碧纨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果不其然,小厮踩中底下的機關,哎呦一聲地叫了出來。她獨自站在長廊上笑。
與此同時,裏屋的湖白終于執着毛筆落下了第一畫。卻是個長長的丿,聽到窗外碧纨的笑聲,手不禁一抖,墨汁灑到了衣襟上。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粉白衣衫上的黑點,連忙放下毛筆,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碧纨姐姐,我衣服弄髒了。”
碧纨走過來,看到那團暈開的墨汁,擰着眉說道,“雖說你是小姐,也要體諒我們下人的苦楚不是。一天不知要弄髒多少衣服,您不用洗自然沒事,可就苦了我們,光是洗小姐的衣服就得洗個一天到頭,還沒算上夫人老爺的衣服呢,”她喋喋不休地說着,不時地誇大其詞,把湖白唬得臉色雪白,覺得自己犯了什麽大罪。
她任由碧纨給自己脫下外衫,裏面只套着碧色肚兜,兩只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正好是夏天,小姐就這樣呆屋裏別出來。”湖白默默地走回書桌邊,坐在椅子上就像一團碧綠的蓮葉上擱着兩截雪白的蓮藕,她苦悶地看着桌上的墨筆,不敢再動了。
到了晚上,碧纨終于從衣櫃裏拿出外衫給她套上,“快,老爺要在大廳裏考你們。”她拿起書桌上的宣紙,卻是一片空白,氣得臉都泛紅了,“小姐也太不懂事了,老爺辛辛苦苦給你建書院,又請來頂好的先生教你們讀書認字,小姐卻一個下午都寫不出一個字來,待會老爺生起氣來,又不會怪罪小姐,只會說我們做下人的不管小姐。”碧纨每天都要這般絮絮叨叨,湖白漸漸地也聽習慣了。當下抿着嘴巴不說話。
“你呀,”碧纨伸出手指在她光潔的額頭不輕不重地一點,“快想辦法怎麽應付老爺。“湖白雖然不太開口說話,但每回遇到事情總能夠想到好法子解決,她轉過身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碧纨站在一邊好奇地問她在找什麽。
湖白找出的卻是一本古籍,那上面的字碧纨倒有一半不認識,“這讀什麽?”湖白悶着表情搖搖頭,“那拿它做什麽?”湖白這才開口,“這本書是從先生那讨來的,他說這裏面有首頂簡單的詩,我現在背了來給父親聽。”
碧纨憂心忡忡地問她,“那你會背了嗎?”湖白搖搖頭,“我一邊走一邊背。”
照例先去找妹妹魯浣紗,因為暑天熱,魯浣紗坐在書桌邊上,旁邊站着個侍女扇風,黃花梨書案上的白色宣紙簌簌拂動,她正執筆臨摹先生發下的字帖。一旁已經丢了幾團廢紙,皆是祝織夫人不滿意的。
魯浣紗見姐姐來了,喜得丢下手中的筆就跑到外面拉住湖白的手,“我不用寫字了。”湖白卻低着頭默念着什麽,沒有理會她。那邊侍女已經收好魯浣紗寫的最後一幅字,準備待會給魯師過目。其實不過是兩個女娃,課業也沒有那麽繁重,也不太講究。
她們一路穿花拂柳來到院子大道上,順着筆直的穿堂到了一座垂花門,早有小厮在旁等候着,領着她們走過抄手游廊,來到魯宅大廳。魯師正端坐梨花木椅上喝茶,一旁案幾上放着一把黑色戒尺。
魯浣紗人小,見到父親大人卻不撒嬌一味躲在湖白身後,魯師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面對自己女兒總是唬着一張臉,難怪浣紗害怕。但湖白就不同了,她好歹是绛侯王爺之女,是真正的貴女,雖當着庶女養着魯師也不太敢造次,故而每次看着湖白都是和顏悅色,甚至帶着點謙卑那種味道。
魯浣紗的侍女紫绡将手中墨跡幹了的字帖遞給她,然後讓小姐自己捧到魯師面前。魯浣紗磨磨蹭蹭地接過來,慢吞吞地走到父親面前,魯師照例詢問她最近讀了什麽書,認了哪些字,她一一答了,雖然答得磕磕巴巴。好幾次魯師的手已經放在了戒尺上,幸好魯浣紗機靈,說話甜裏帶蜜,把魯師哄得暈頭轉向。
輪到湖白,她悄悄把那本書放入袖子裏,然後垂着眉眼說道,“我給父親背一首詩吧。”魯師很受用地點點頭。湖白開始念,“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魯浣紗在一旁捂着嘴笑,“姐姐,這是什麽詩?”湖白閉着嘴巴不說話。
魯師也聽不太明白,哪有八個字的詩。但也不好苛責湖白,低低咳了一聲,“那給父親講講這首詩的出處,又講了什麽?”湖白頓了頓,然後說道,“出處湖白不知,只知是上古留下的歌謠,時間太久,連作者的名字也沒有。”魯師嘆氣地擺擺手,“好了,你們先回去。”
走在路上,魯浣紗努着嘴不開心,覺得父親大人偏心了。“姐姐,要是我答不出來,父親定是會打我的。”湖白微嘆一聲沒有開口。其實她有所不知,這首詩雖簡單卻是極為重要的,乃是上古第一首流傳下來的歌謠,其意義自然不是一般詩歌能所比。而記錄它的古籍《吳越春秋》出自前幾代王朝的名士趙晔,到如今已是世間難尋,還是先生見湖白聰慧忍痛贈予她的。她若是當衆說出,回去後紫绡必然會告訴夫人祝織,到時先生難免被指偏心,她不想為難先生,自然只能一問三不知。
回去後,紫绡果然将方才大廳考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祝織夫人,聽聞魯浣紗表現得比湖白略勝一籌,祝織心裏自然很是快慰。
就這樣過了幾年,兩個孩子漸漸長大,魯師開始考慮為她們分別建座雅院,從夫人房裏搬出去。從選址,選材,動工,事無巨細,魯師都必先過目一番再決定,造這兩座別院就花了一年時間,給兩個女孩分別配了丫鬟廚娘,又挑了上好的家具放置屋內,古玩文具,樂器繡架,一一擺放。
書院裏的先生也漸漸老了,視力不清,一張嘴掉了半數的牙齒,說話有些口齒不清。魯師考慮給她們換一個先生,祝織夫人卻攔住了他,道,“本就是女孩,認得字就好,又不是少爺公子的要去科舉中進士,略讀幾本書就夠了,再讀下去就成書呆子了。”魯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将先生放置在書院裏養着,有時善心大發,就讓落丘湖附近的農戶送孩子來上課。
老先生本就不滿意給兩個女娃上課,如今魯師竟讓他給這些個農戶庶民教課,氣血攻心,又老了一大截。書院被這些野小子們弄得烏煙瘴氣,池塘裏抓的蛤蟆,家裏養的狗都帶進來,一堂課下來,争争吵吵,嬉嬉鬧鬧,老先生只顧盯着自己面前的書不再發一言。沒過多久回家一口血噴出,當夜就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熬了一夜才去了。
老先生一死,湖中的書院便荒廢了。好在魯師當年造這座書院時就想到會有這樣一日,獨具匠心地将它建成涼亭形狀,湖白将裏面的藏書全數搬到自己新的住院後,魯師命人将書院的窗戶打開,湖面的風吹進又吹出,成了夏日乘涼的好去處。
湖白最喜這個湖心書亭,常常搬個矮榻坐在窗前,泡一盞茶捧着書看,或低頭刺繡,或擡起頭看湖中的農戶捕魚摘蓮蓬。這裏已經是魯宅的外圍,又隔着一叢竹林,淡雅清靜,平常本就沒有多少人過來,漸漸地書亭倒成了湖白一個人專用的。
而魯浣紗長大後,頑劣心越發重,成天嘻嘻哈哈地玩着,不像個女孩倒像男孩子,跟着母親祝織院子裏看門的小厮去樹林裏爬樹捉蟬,又跑到落丘湖跟那些漁夫的小子們下湖摸魚,凫得一手的好水。這個時候湖白總是趴在湖心書亭看她在藕花叢裏浮浮沉沉,魯浣紗身上上好的料子浸滿水,貼在女孩身上,幾近透明。
祝織夫人終于知道了,實在有傷風化,等再過幾年魯浣紗開始發育,繼續如此那還了得,氣得她将祝織關在書堂裏罰抄《女誡》,連帶着湖白也以未帶好妹妹的理由被罰抄。湖白倒沒有覺得什麽,權當在練書法。而魯浣紗呆不住了,在書堂裏走來走去想辦法怎麽逃出去。其實她本性不是如此,只是四周一幫丫鬟和小厮,漸漸被帶起了玩心,又跑到落丘湖,那裏多的是孩子,又都會玩的,她就變本加厲地玩鬧起來。
湖白正垂首凝神寫着,忽聽魯浣紗一聲嘆氣,“我要是個公子少爺,多好。只恨生了個女兒身,那也不行,這也不行,處處受拘束。”她說得憤恨,倒把湖白說笑了,“妹妹,你這般想就錯了,難道身為男兒就沒有拘束了?他們既要讀書考功名,将來成了家還要養一大家子,你若真是公子少年,只怕此時是要呆在書院讀那些經書,背上千本書才行。”
魯浣紗哀嘆一聲,“那倒不如去農戶裏去當庶民小子,成天摸魚賣藕的,豈不快哉!”她話音未落見湖白又要出言連忙阻止她,“你別說,你定是要羅列出身為農戶的諸多難處來駁我,我不聽。”
湖白一笑,“你倒是了解我。”之後便不再說什麽,繼續低頭抄寫那些沒完沒了的訓誡之語。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背景架空,文中的古詩詞純屬借用or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