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疑
自打那天皇帝在壽康宮裏要人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偶爾在去壽康宮裏請安,碰到蘅言的時候,也會像詢問素滿一樣,問問蘅言太皇太後近來的身子如何?用茶次數頻繁不?請“官房”頻繁不?夜裏睡得安生不?咳嗽不?別的話再也不提。
蘅言在壽康宮裏,混的倒也自在。太皇太後原本只是藩王之母,被尊為太皇太後時,已經上了年紀,宮裏的規矩也沒那麽嚴格,可是便宜了她們這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們,用素滿的話說,就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圍着太皇太後這只鳳凰來轉。
這日裏,太皇太後沐浴後,照常要用上一杯安神茶,蘅言端了描漆麻姑獻壽的茶盤進來,輕輕擱在拔步床外的齊腰鑲金小桌上,剛叫了聲“老祖宗晚上好”,那邊老太太就樂呵呵吩咐道:“素丫頭,你去老李子那兒瞧瞧還有什麽點心不,我怎麽沐浴一番有些餓了。”
素滿忙笑着退了出去,又體貼的帶上了門。
蘅言心下微嘆,知道這是老太太要單獨問她話了。那天皇上在這裏要人,她那番言論擱在這個年代聽起來就是個大逆不道,老太太憋在心裏這麽幾天沒問她,估約莫着呀,早就着急了。今兒晚特地将她單獨留下問問話,想必是這幾天細細思索了一番。
那廂太皇太後溫言喚她:“言丫頭,過來。”
蘅言心裏一暖,先前的那些緊張不安瞬間消失殆盡。這老太太和藹得就像趙奶奶一樣,她剛上大學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給趙奶奶打電話,電話裏,趙奶奶也是這個語氣,親親熱熱的叫她萌萌妞子,她也喜歡接電話時先撒嬌賣萌的說一聲“奶奶晚上好”。
就像太皇太後一樣,不大喜歡身邊人稱呼“太皇太後吉祥”,總是說,日日聽都煩了,壽康宮裏都叫聲“老祖宗晚上好”吧。能伺候太皇太後上夜的,那都是太皇太後的心腹,她可是真當自家丫頭對待的,吃穿用帶自是不同于一般姑娘。蘅言在掖庭局的時候,就聽說過,有次莊太妃進宮拜見老太太,跟着的丫鬟發髻上帶了支剪絨蝴蝶花,莊太妃歡喜得不得了,一直誇自家丫鬟好看,老太太不開心了,幾次見莊太妃都沒給她好臉色瞧。後來,還特地下了懿旨給萬歲爺,非得讓他親自下旨去內務府裏為壽康宮裏貼身伺候的宮女選珠花。
老太太這人忒護短,自己個身邊的人,寶貝着呢。
太皇太後靠在拔步床的石青色八仙過海的靠枕上,拉了蘅言的小手,朝她嘀咕道:“明兒個是臘月十五,莊太妃又要進宮來看哀家,哀家不耐煩見她,她老是帶着打扮的花裏胡哨的丫鬟進來,那頭上的珠花,哀家瞧着紮眼的很,忒不好看。你明兒個早晨不用過來敬茶了,好好打扮一番,到時候氣定神閑的在哀家身邊一站,哼哼,哀家倒要瞧瞧,有誰比哀家的言丫頭好看。”
蘅言哭笑不得,這老太太……人都說越老越小,擱在這大邺朝最尊貴的老太太身上,真真是應驗了呢!
“還有呢,”太皇太後又吩咐她:“明兒個蘭軒也要入宮,我琢磨着他會帶蕭朝歌來,萬一皇帝瞧見了……你留點神,哀家許你一道特旨,萬一你們主子爺家宴上出了差錯,你就背地裏提醒着他點,讓他千萬要顧忌着皇家顏面。”
蘅言:“……”鄭重的點了點頭。
太皇太後見她欣然應下,不由得眉開眼笑了一陣子,随後,才說到了正點子上:“那天你回答你們主子爺的話,可有什麽說法?”見蘅言動了動嘴皮子,她又補充了一句:“甭欺騙哀家,哀家走過的橋比你們見過的河都多,聰明的孩子哀家喜歡,但是自作聰明的,哀家就不耐煩了。”
蘅言當然知道自己那點子小機靈,在太皇太後這種深宅婦人面前不值一提,自然也不打算瞞她:“老祖宗您想,萬歲爺是誰呀,咱大邺朝的主心骨,打下半壁江山的帝王,咱們的那點子心思他會瞧不出來?說句大不敬的話,那天萬歲爺說要奴婢去建章宮裏,恐怕試探的成分居多,奴婢要是有那麽一點子松口應下的跡象,奴婢沒命是小事,惹得老祖宗和萬歲爺祖孫有了罅隙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奴婢只能表态,奴婢要常侍老祖宗身邊,這才能打消萬歲爺猜忌的成分,日後老祖宗要做什麽事,不就方便些了嗎?再者說了,”蘅言朝太皇太後身邊偎了偎,“奴婢那話确實是真心話,若非是皇後娘娘有意讓奴婢去建章宮,奴婢真的想一心一意的在老祖宗身邊伺候着。”
太皇太後無奈笑道:“你個潑猴,哀家剛想誇你兩句頗有女中諸葛之範呢,你就非得惹哀家發笑,你呀你呀……”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指着蘅言的額頭,笑罵道:“你們主子爺誇你是心比比幹多一竅,哀家倒覺得你這分明是孫猴子轉世,專門來哀家身邊鬧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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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言嘻嘻笑着:“奴婢就算是孫猴子,不還得被如來佛祖壓在五指山下麽?有老祖宗在,奴婢能翻騰到哪兒去?”
太皇太後強忍下下床掐死她這個鬼機靈的沖動,平緩了笑意,細細琢磨了一陣子,有些不大理解:“你既然明明白白拒絕了你們主子爺,哀家和皇後的謀劃可不是要落空?”
“這個……”蘅言有些為難,“老祖宗,請恕奴婢無罪。”
“說罷,”太皇太後很是大方:“要真怪罪你,你這腦袋不知道掉多少回了。”
蘅言尴尬的笑着:“老祖宗,奴婢在掖庭局的時候,也聽到些關于蕭朝歌的傳聞,據奴婢所知道的那些傳聞,萬歲爺即便是再喜歡她,也不至于就到了非要和寶親王争她,非她不可的地步吧?”
經她這麽一提,太皇太後也起了些子疑惑:“皇帝自小跟着他皇考在軍營裏混日子,性子沉穩,喜怒不形于色,做什麽事若非又萬全的主張,斷然是不會說出口的,這次的事,鬧得衆人皆知,倒是讓人有些不大能理解了,難道有隐情?”她沒再說下去,這話也不能再說下去了,甭管他有沒有隐情,那都是這世間最尊貴的那個人的心思,沒人敢胡亂猜測。
恰素滿端了一盤子炸春卷進來,太皇太後瞧了一眼,說道:“這會子又不想吃了,賞給上夜的丫頭們吧,你們也早些去歇着,明兒個十五,有的忙。”
每月逢初一、十五,皇帝一家子都要聚在壽康宮裏陪太皇太後用膳,稱為“侍膳”。用銅茶炊的李德福的話來說,“咱們奴才伺候老祖宗用膳,不能稱為‘侍膳’,那只能叫做‘伺候用膳’,只有趕到初一、十五,萬歲爺和皇後親自服侍老祖宗用膳,那才叫‘侍膳’呢”。
宮裏面不讓私下裏用木火,唯恐走水了,壽康宮裏就在壽康殿的西偏殿旁的耳房裏設了小銅爐,專門有太監在那整日燒着熱水。掌火的太監叫李德福,為人最為和善,壽康宮裏一衆貼身伺候太皇太後的丫鬟總是喜歡在伺候完太皇太後歇息後到他那裏讨上一碗熱奶子茶,陪他唠上幾句話,再去耳房歇着,壽康宮裏的宮女都喜歡叫他一聲福叔。
原本銅茶炊這樣地一般人是不許進的,誰敢進去,李德福立馬拿簟子将你抽出來,但蘅言她們幾個貼身伺候的,卻仗着自己的“身份”溜進去,李德福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這日晚,伺候完太皇太後用茶,餘下司寝的事兒自有司寝姑姑接管,上夜也有上夜的姑姑值夜,還不到睡覺的點,蘅言出了壽康殿正門,就溜進了銅茶炊裏。李德福是個年約四旬的老太監,微微駝背,因為長時間呆在銅茶炊裏伺候茶水,面皮黑紅黑紅的。見蘅言進來,紅黑面皮上露出樂呵呵笑意來:“給你留着紅棗茶呢,趕緊喝了吧。”
蘅言不愛喝奶子茶,李德福就特地給她用紅棗熬紅糖水給她喝。
蘅言坐在他身邊,端着大茶碗,邊喝邊同他唠嗑:“福叔,明兒個是我來壽康宮後第一次家宴,老祖宗又點名要我伺候着,你給我講講哪裏需要注意吧。”
宮裏人哪怕是再親近的人,也講究不能完全扯開了皮囊赤誠以待,所以向人請教這事兒,也不是誰都能問。那些太監們,沒事幹最喜歡琢磨些鬼點子,心眼不實在的,你去問他,你問東,他給你指西,用老話說,那就背地裏“陰你”,但李德福為人最實誠。平素裏,他見那些個順宮裏東西倒賣而富得流油的太監,也只是低低一聲嘆,轉身又去他那銅爐子那裏看火了。
他是前朝時候就淨身當了太監,被分到藩王府,在太皇太後還是藩王府太妃時,他就跟在她身邊伺候了,老人了,極得太皇太後看重的,為人也好,蘅言很喜歡和他說話,往往和他說上幾句,那掩蓋在歷史塵埃裏的過往就像3D電影一樣浮現在眼前。
李德福琢磨了會子,“老祖宗為人和善,雖是家宴,也沒有額外規矩的。到時候,帝後侍膳,莊太妃、莊親王、莊親王妃、寶親王會在場。莊太妃是個樂呵人兒,莊親王夫婦也是個随性的主,禮數到了就好。唯獨咱萬歲爺的同母弟弟寶親王,自小被老祖宗和賢孝太後寵着的,性子跋扈些,看上的東西非弄到手不可,你多避着他些就好。”
随後他便不再說話。
能說到這份上,蘅言已經感激不盡了。一碗紅棗茶也喝完了,蘅言将碗放到一旁,立刻有小宮女前來收拾了。蘅言這才朝李德福道了謝,又行了安禮,回耳房歇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