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較量
紫檀小桌兒上,擱了一碗溫熱的安胎藥。
秦姮妩瞧着那碗藥,就像是在瞧一碗毒藥,這藥都回熱了三四次了,她還是不肯喝。玉瑩覺得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勸她:“這藥可是皇後主子賞的,小主無論如何也得喝點兒。”
秦姮妩伸手去端藥碗,豔紅的指尖碰到碗的時候,又像是觸到了什麽惡心人的東西般,猝然縮了回來。她惱恨的起了身,揮袖往裏間走去:“倒了。”
玉瑩吓了一跳,忙攔住她:“小主決計不能說這話,要是讓主子娘娘知道了,可不得一頓責罰?您現在是有雙身子的人,就是不為你自己也得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啊。”
“孩子?”不提倒也罷了,提起這個孩子,姮妩只覺得這就是個諷刺,一個失寵的貴嫔,得了皇子又能如何?姮妩望了那安胎藥一眼,勾唇冷笑道:“我倒是希望主子娘娘賞給我的是一碗堕胎藥。”
“哪兒需要主子娘娘賞你堕胎藥,要是真不想要這個孩子,随便走到哪兒摔一跤不就成了?”蘅言到绛珠殿外的時候,正巧聽見秦姮妩那句話,便出言譏笑她:“可見心裏面兒還是想要這個孩子,要不依你的聰明,還能讓他留到萬歲爺知道?”
秦姮妩擡眼瞧見蘅言在吳進忠的攙扶下走了進來,不由得挑眉。
呵!
容色嬌豔欲滴,眼底媚色如絲,萬歲爺跟前兒的大總管親自扶着——秦蘅言,四年之後,你終于爬上萬歲爺的床了麽?
姮妩語帶譏诮,嗤笑道:“萬歲爺倒是想效仿古之舜帝吶。”
舜帝?
蘅言勾了勾唇,壞壞的笑,反客為主的先坐了,擺手讓姮妩坐下,“姐姐想做娥皇,我卻不想做女英。”
姮妩臉色漲得通紅,甚至是眼圈也紅了。
玉瑩瞧着這景象,不是個辦法,想着這秦蘅言不過是個司寝女官,再大還能大得過身懷龍種的貴嫔小主?一個女官兒罷了,居然敢這麽呲噠自家小主,可真是不懂規矩。還娥皇女英呢,萬歲爺那般天人之姿,豈是她一個小小女官能肖想的?再瞧瞧自家主子都氣紅了眼,再想想從前在秦府時小主受寵的生活,玉瑩打心底騰升起一股氣惱來,便出言替自家主子不滿:“言姑姑即便貴為萬歲爺跟前兒的司寝姑姑,可咱小主也不是一般人,姑姑到咱绛珠殿來,怎可這般不懂規矩?”
蘅言輕笑了一聲,沒答話。
姮妩嘆了口氣,坐在了她對面,狠狠瞪了她一眼:“說吧,萬歲爺賞你的什麽位子?”
玉瑩又要開口,吳進忠輕飄飄的瞥了她一眼:“殺才!夫人同姮妃主子敘話,還不趕緊上茶點?”
“夫人?”姮妩蹙眉不解:“這是什麽位分?封號又是什麽?”
蘅言拉過她的手,在她手心裏一筆一劃寫了倆字兒。
“秦蘅言!”姮妩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着她大罵:“好!好!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绛珠殿傳出喜訊的消息如此及時,姐姐,也不遑多讓嘛!”蘅言盈盈笑着,相比于秦姮妩的歇斯底裏,她倒是顯得平靜多了。
吳進忠在一旁聽得稀裏糊塗的,這姐妹倆到底在說什麽東西。夫人到底寫了倆什麽字兒?姮妃主子又怎麽及時了——饒是見慣了後宮争鬥的禦前大總管,也被這姐妹倆弄迷糊了。
蘅言不理會她的歇斯底裏,只吩咐玉瑩:“再呈上一碗安胎藥。”頓了頓,又道:“備些酸梅,你們主子素來不喜苦藥。”
绛珠殿裏的人都被遣了下去,只留了吳進忠在跟前兒伺候着,姮妩挑挑眉,瞥了吳進忠一眼。蘅言從手腕上退下一只镯子遞給她,說了一句:“谙達不是外人,不必防着。”
吳進忠憨憨笑了一聲,越發的迷糊了。
姮妩接過镯子瞥了一眼,碧綠澄澈的翡翠镯子,逆着光瞧了一眼,啧啧了兩聲:“我記得這镯子是一對兒,那只在主子娘娘手腕上帶着呢。”
“所以我将這只給你了呀,”蘅言說得理所當然:“你可別讓我失望了。”
吳進忠又迷糊了幾分。
“四年前的事兒,我以為你不知情,沒想到你倒是清楚得很,”姮妩撫着那只镯子,漸漸平靜下來:“秦家庶女秦蘅言參選秀女,參選前一天,皇後主子賞了珠花,衆人皆以為秦家庶女這可真是板上釘釘,肯定能選的上了,卻不料那天晚上,秦家庶女在吃了她家姐姐端來的一碗銀耳蓮子羹後,鬧了肚子,第二天禦前失儀,又得了自家姐姐的‘照顧’,被掌事姑姑嫌棄粗笨,然後發放到了掖庭局裏。我以為你不知道。”
蘅言擡擡眼皮子,以示不屑:“你要真以為我不知道,又何必費勁心思将我從掖庭局裏弄到萬歲爺跟前兒?如你所願,蕭朝歌同皇後鹬蚌相争,你得了漁翁之利,更如你所願,我這輩子——出不了這方天地了。”
她這最後一句話說的,讓姮妩頓然笑逐顏開起來:“還真是,這囚籠一般的皇宮,我既然出不去,你也得陪着我!”
蘅言不由得蹙眉。當初要不是秦夫人貪圖後宮那點兒帝王寵,又何必将才名滿京城的秦姮妩送到皇宮裏來?而要不是秦夫人不僅貪圖那點兒帝王寵,還想着遍地撒網重點撈魚,她也不會去參加那莫名其妙的選秀。
貪心不足蛇吃象。
當然,如果四年前沒有皇後那檔子事兒,如今秦姮妩應該同她那位小竹馬早生了一堆兒女了,她麽,也不會遇上命中這場不該遇到的劫。
不過這事兒麽,還真說不準。
玉瑩端了溫熱的安胎藥進來,秦姮妩皺着眉瞥了一眼湯藥,并不打算喝。
上了金瓜茶,蘅言嘗了一口就放下了:“你愛喝不喝吧,不過我将萬歲爺的意思告訴你,孩子如果意外不在了,你也不用活着了。”
姮妩怔了會兒,有點兒驚喜,又有點兒意外:“萬歲爺——他在意這個孩子?”
蘅言很不想打擊她,但覺得吧,不打擊她又有點兒對不住萬歲爺讓自己過來瞧她的那份兒苦心:“這畢竟是皇家血脈,甭管他娘是誰,他爹總歸是萬歲爺,他畢竟姓‘夏侯’啊!”
蘅言特地在“夏侯”倆字兒上加重了語氣,擊得姮妩剎然面色大白。緩了會兒神,姮妩又瞥了一臉迷茫中的吳進忠,“你就不怕萬歲爺知道了你這些花花腸子?”
蘅言笑笑:“那天你我在稍間裏說的話,萬歲爺都聽見了。他本也沒覺得我是什麽菩薩心腸的善主兒,我幹什麽要裝出一副衆生無害的慈悲樣兒來?”
姮妩驚了魂兒般瞧着蘅言:“你我說話的時候,萬歲爺在外面?你怎麽知道?”
蘅言皺眉想了一會兒,說道:“我記得那天沒風,但是外面兒‘呼啦’響了一聲,我還說來着,風怎麽這麽大——體順堂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萬歲爺,誰有那個膽子到處溜達?”
“你!”姮妩簡直被她氣笑了,“你知道萬歲爺在外面還那樣說?如今你既得萬歲爺的寵,又何必再斤斤計較當年的仇怨?你就不怕他識得你的真面目後,厭惡你惡婦心腸麽?”
蘅言說不是:“我本來就是睚眦必報的小性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者說了,萬歲爺是我夫君,我做什麽事兒,讓我夫君知道,不是理所應該麽?”蘅言瞧了眼呆傻的秦姮妩,好心勸她:“你我之間勝負早在四年前就有了結果,你現在還擱在心裏面兒,實在不是你的性子。還有這個孩子——”
秦姮妩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咬着唇瞪了蘅言一眼:“我只有他了。”
“這不結了。”蘅言懶洋洋的起身,瞧了眼外面兒的天色,嘀咕道:“該傳膳了,我就不打擾姮妃主子了。”臨走時,蘅言又很有深意的瞧了她一眼:“绛珠宮終歸沒朝陽宮地兒好。”
吳進忠擦了把汗,這绛珠殿轉眼就成了绛珠宮,姮妃主子倒也是一宮主位了。他總算知道了什麽叫做主子一句話,奴才跑斷腿兒了。得,夫人輕飄飄一句話,接下來就有的內務府忙了。
姮妩瞧着她步态端詳的出了绛珠殿,狠命的掐着手心,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夫人,夏侯夫人!
哪怕是皇後,也不過是窦皇後。
這榮耀的姓氏呵!
蘅言出了绛珠殿,往建章宮裏走。暮春天氣和暖,她走得有點兒惬意,不緊不慢的同吳進忠絮叨着:“谙達在萬歲爺身邊兒伺候多少年了?”
吳進忠道:“奴才是萬歲爺的哈哈珠子,那是打萬歲爺三四歲時就跟着伺候萬歲爺的。”
“谙達是老人了……”蘅言有點兒感慨:“這可真是自小瞧着萬歲爺長大的。谙達,你覺得,萬歲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剛才在绛珠殿不過是為了故意做給秦姮妩看,才讓吳進忠扶着她。這會子出了绛珠殿,蘅言可真是擺不起譜兒了。她在前走着,吳進忠跟在她身後,錯了兩步,也是不緊不慢的走着。
聽了蘅言這話,倒是笑了起來:“萬歲爺吶,”他伸了伸大拇指,“不是咱家誇萬歲爺,那可真是千古第一人。”
“算了——”蘅言對從他這兒套出點兒皇帝的趣事兒不抱希望了。瞧着眼前春光不錯,頓然來了興趣:“谙達陪我到園子裏轉轉吧。”
從绛珠殿到建章宮,要過一片小園子,蘅言見春光不錯,就找個地兒坐了。
吳進忠瞧她心情不錯,便斟酌着問道:“夫人為何費盡心思要姮妃主子留下龍種?”從一開始侍寝留下龍精,到現在又逼着秦姮妩留下孩子,這——後宮裏面兒的女人,不都是費勁心思也要害了別的人的孩子麽?
蘅言皺眉想了會兒,解釋道:“最開始是為了氣她,如今——她在宮裏面兒,一個人苦巴巴的過日子,我有點兒不大忍心,可我又不想讓萬歲爺去寵着她,所以給她留個孩子也好。”
吳進忠:“…………”
這一晃兒,就坐得有點兒久了。蘅言有點兒昏昏欲睡的,也沒大在意不遠處樹蔭下站了個人,她朝吳進忠嘀咕着:“從前我聽過這麽一個笑話兒,說是宮裏面兒的萬歲爺就像是青樓的頭牌兒一樣,不過不大一樣的是,青樓的頭牌兒是等着恩客來,宮裏面兒卻是各宮主子等着萬歲爺——”
話還沒說完,吳進忠就跪了下去。
穿着杭綢直衫的皇帝悄無聲息的站在蘅言身後,面色鐵青。
蘅言打了個冷戰,呵呵笑了一聲,指着不遠處的牡丹道:“都說名花傾城兩相歡,萬歲爺這一來,可真是百花失色了。”
皇帝擒住她的小小下巴,眯了眼,眼中有危險的如芒如刺的清輝:“一枝紅豔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名花傾城兩相歡,朕若負了,豈不是罪過?”
蘅言渾身冰涼,一股不祥的預兆襲上心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