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是怎麽回事?」
馬車停在了林間石子路的盡頭,被綁的三人由人押下車,羅雲端與萃兒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變了臉。
前方荒草一望無際,微風拂過長草彎身,隐約露出了中間橫着一條淺溪;風止了,眼前仍是荒草一片。
哪兒有陵寝?
方才行小路,在林間繞了又繞、繞了又繞,衆人早失了方向,天不知何時轉陰,日頭在何處也無從判斷……小路通陵寝?如今看來不過是拖延之術。
思及此,羅雲端一咬牙,旋身來到李護容面前,一拳便揮了過去,将他打趴在地。
李護容忍痛低嗚了聲,才擡頭,就見羅雲端一把拉起嘴邊還因斷牙而淌着血的孫諒,咆哮道:「你敢耍我?!你以為我不會真下手是嗎?!」語未竟,一連幾個拳頭重重地落在孫諒臉上。
「住手!」單清揚見狀着急吼道,她雙手被縛,只有沖向前撞開羅雲端,擋在倒地不起的孫諒身前。
羅雲端的個性她懂幾分,惱火上來是真狠得下手的。護容領着衆人來此必有其原因。是奉了三爺之命,要使計令衆人踏入溪中,忘卻來意轉身離去?這麽一來雙方人馬皆不會有傷亡,自是好的。可事情會如此順利嗎?或許是才因太過天真、防心不足而引了萃兒入莊,令得三爺受傷,淺溪的退敵之咒分明就在眼前,單清揚卻多疑卻步……
她該怎麽做才能配合護容,保住孫諒?究竟三爺是怎麽想的?她與三爺之間分別的時光已經帶走曾有的信賴,曾經他們不用言語也能知對方心意。……眼下她卻百猜不透。
羅雲端高舉的拳硬生生因她的瞪視而凍結,被那雙被怒火燒得晶亮的眸子震懾住。過去幾年,他只見過清揚對父母的百般依順與遇事時的沉着堅毅,血洗七重門事件後她變得更沉靜自卑,眼中總是死氣沉沉、了無生氣,合該是個好控制的傀儡娃娃……眼前可是他所認識的清揚?他認不出了。
「住、住手……」李護容趴在地上奮力蠕動靠近被揍到只剩半條命的孫諒,審視着那慘不忍睹的傷勢,面上浮起少見的火氣。怒目掃過尚定在原地的羅雲端,他道:「羅少爺未免太過沒耐心,眼前所見皆為四小姐下的咒,是幻象,自有破解之法。」
「你說什麽?」聞言,羅雲端才終於不看清揚,轉而望向李護容,示意左右下屬将之扶起。
李護容穴道未解,全身僵硬無比,加上孫諒負傷較想像中嚴重許多,令他眼神顯得陰冷。「羅少爺最好記住了,護容說會領路,自當領你等一行入陵,可若有人再動手傷……小諒分毫,莫說你将小諒與單小姐當護容的面剝了皮拆了骨,我也絕不會再幫上半分。護容不與陰晴不定之人打交道!」
羅雲端睨着說出這話的李護容,深吸了口氣平複胸中被挑起的怒火,拉下臉道:「方才是我一時沖動,滿意了?」
他領的羅家、吳家青年都是誓死效忠,而他也在心中起誓定要将兄弟們全都平安帶回,他背負着兩家最後的期許,責任重大,就怕踏錯一步,自然不易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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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孫諒被帶到了身邊,李護容見他尚能自行站立,雖是滿臉的血,所幸意識還算清醒,才道:「此處面向陵寝,只是四小姐落了咒在溪中,這頭望不穿。若要入陵,只需搭橋渡溪,不碰溪水即可。」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羅雲端皺着眉,放眼望去,前方除了荒草仍是荒草……比起行大路至天漠石壁與山莊護衛厮殺,架橋渡溪自是容易許多,然而若這李護容所說只是為了引鼈入甕,若荒草間藏了殺手,準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他與兄弟們豈不是去送死?
「哼!」孫諒觑了眼護容的沉默,随即呸一聲将口中瘀血吐到羅雲端腳邊,不屑道:「你等現在還有什麽選擇?若是怕了,那麽快快夾着尾巴滾回歸鴻去;若有幾分膽識,便要放手一搏!不過……哼哼,我話先說在前頭,若你等想入陵,還有許多用得上我三人之處哪……」
「少貧嘴!」一旁聽了許久的萃兒明白羅大哥內心可能有的掙紮,一把抓過這個雷聲大雨點小的貪生怕死之徒,順手拉了條麻繩将那三人綁到一同,定定道:「羅大哥,萃兒與兄弟們今日甯死也絕不空手而回。」她明白羅大哥不會可惜自身性命,他怕的是害了這些兄弟們。
「對!」幾名兄弟異口同聲說着:「寧死也絕不空手而回!」
羅雲端與萃兒對望一陣,心定下不少,抿唇點了頭。他回身令數人至林中砍樹為橋,又将衆人分為三批前進,由他帶着幾名身手較好的兄弟為先鋒,萃兒押三人在中,餘下的墊後。
當幾個漢子擡了樹橋入荒草,羅雲端命衆人壓低身子藏於草間,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小心翼翼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怕的是真有山莊護衛突擊。戰戰兢兢走過百步距離,一切寧靜,兄弟們在溪邊搭了橋;羅雲端斬了将三人綑在一起的麻繩,推了穴道已解、但仍受綁的李護容在前,自己則扣着清揚、孫諒跟在後渡橋。
萃兒與兄弟們在這頭,睜眼看着他四人先行,起初并無異狀,然而奇事在他等踏上另一頭岸邊時發生了;那兒像有一片平時見不着的霧氣,當四人魚貫行去,就如走入霧中,接着霧鎖雲埋,人影消失了。
眨眼再看去,一望無際的荒草随風起浪。
羅雲端以為自己走入了夢境。
分明前一刻眼前還是無盡的荒草,瞬間,眼前出現一條寬敞道路,兩方巨大精雕的華表、石像林立,路有坡度,如今他所站之處看不見盡頭領向何處。
見不着,可心跳不定,既不安又興奮之情溢於表。
李護容靜靜立在前方,單清揚也靜靜立在一旁,面紗下她輕咬着唇,柳眉凝着。此道通陵道,陵道通地宮……她不禁向身邊的孫諒看去。
孫諒一路挨的拳頭沒少過,俊顏這兒腫一塊那兒青一塊,眉尾、嘴角滲着血;他回望單小姐,被腫肉推擠而眯成線的黑眸一眨也不眨地,似是無聲回應着她沒說出口的疑問……接下來呢?
從孫諒眼中讀不出太多,單清揚撇開眼,藏於身後被綁的雙手以極小的動作掙着、磨着;無論接下來該怎麽着,被俘被綁都絕非好事。
羅雲端太震驚於身後咒術與眼前所見,不會注意到清揚的小動作,驀地,身後一陣騷動,他回過頭。
「殺……」那是萃兒又急又怒的吼聲,她領着兄弟們從另一頭殺過了橋,然而一踏上岸這頭,全都傻愣住了。後面還有幾人沒注意到前頭人忽然停步,直直撞上,差點摔入溪中,幸有身邊兄涕拉了一把。
「羅……大哥……」萃兒握在手中的爪鈎緩緩放低至身側,不敢置信於此刻經歷。
十多名羅、吳兩家的兄弟也紛紛放下手中武器,不住回身看來時路,又回頭看前路。兩家也算武林名門,所傳武術心法屬各家正統,行走江湖有
歷,總不将些江湖術士看在眼裏,然置身當中的現下又不得不信,他們的閱歷始終有限,這世上仍有太多言語難以解釋之事。
「走吧。」再不發話,怕衆人真能對幾塊大石一直發傻下去,李護容平聲說着:「羅少爺可以信我了吧?此道甚長,直入陵寝,然而要穿過洞、越闕臺、入墓室,仍有多道關卡,羅少爺可否為我等松綁?」
漸漸從驚詫中回複過來,羅雲端回道:「我信你會領我等入陵,卻不會蠹到為一個武功高強的守陵人松綁。」
說到底,他多少抱着懷疑。萃兒說這二人是洪家二少、三少自小使喚的護衛,那麽他們是忠仆還是奴才?領的是活路還是死路?他肩負兩家十數條人命,須得步步為營。
羅雲端領衆人再次啓程,無暇再去驚嘆那一座座巨大的石像,爬上了坡又下坡,那時已能遠遠見到陵寝入口。
走在中間的單清揚後面有萃兒跟着,只能乖乖跟着隊伍向前走,幾次擡頭望着兩方石像,陷入沉思。事情發展至此,究竟是三爺的意思,還是二爺的指示?以她對護容及孫諒的了解,或者該說她對洪家上下、對守陵人的理解,該是以死相守,同歸於盡的剛烈。
護容會因孫諒的傷惱怒而後妥協,确是在料想之外,當下她只能猜是三
爺命他護自己人周全,或是護容急中生智;可如今他們一行越了溪、破了咒,單清揚真迷惑了。倘若哪刻護容、孫諒二人不再言聽計從,逼得羅雲端痛下殺手,那自己又該怎麽做?她該寧死不屈,不落二爺話柄、不再次背叛三爺?
單清揚一步步走在入陵的道路上,該是憂心脫身之法,又或墓裏的機關,可內心裏的想法卻愈加清楚明白地攤開,她忐忑的不是會否成為帶領賊人盜墓的幫兇,也不是自身的安危……反反覆覆、左思右想,她只想知道三爺做何打算。
為何?
……在這緊要關頭,她不去思考應對之策,執着于三爺的想法又是為何?
「停!」
前方的高呼打斷了單清揚思緒,衆人聞聲停步;他們走了很久,但沒人回頭看來時路。前方一道高聳寬闊的石門擋住去路,門上一道石鎖分明亦是石刻,羅雲端與幾個兄弟在門前繞了幾轉,仍瞧不出端倪。
「此門與天漠石壁上的門極為相似,那奴才肯定會開。」萃兒揚聲說着,拉過孫諒,将他推向前。「說!此門可有什麽機關?」
羅雲端讓開了路,跟在萃兒身邊來到門前,怎麽看,都是石門上雕出的粗糙鎖頭。「可又是咒?」
「不是。」後頸被萃兒捏着,孫諒啧了聲,照實道:「還請萃兒姑娘先将我松綁,我好給各位開門。」
羅雲端思考一陣,心道這奴才武功極差,除了會耍嘴皮子什麽也不會,應當無妨,才正要開口,萃兒搶道:
「你用說的吧我照着做便成。」
「……」都說女人多變,看來是真。這幾日于莊中,萃兒每每看見自己總會有些害羞臉紅,是多麽可人的姑娘家,轉瞬間,她瞪人兇狠,言語間不留餘地,真要為她的羅大哥痛下殺手怕是眼也不會眨一下的……沉默了會,孫諒道:「也罷,萃兒姑娘,我說了你便照做吧。首先取短劍於左手,右手将劍出鞘……」
「哪一把?」萃兒腰間一把單清揚的玉奶劍,另一把是從孫諒那兒奪來的珊瑚短劍,於是她問着。
轉轉眼,孫諒道:「當用玉祀劍。」
聞言,萃兒揚了揚嘴角,偏是将珊瑚短劍抽出,出了鞘,露出暗色的鋒利劍身。
見狀,孫諒眼中暗了幾分。給賊人拿住成了人質不說,二爺的劍被奪,還被外人出了鞘,這會兒還得以此劍開墓門,他真是寧可方才被羅雲端揍暈了揍死了,也不願事後被二爺整得生不如死。
「然後?」萃兒問着。
深吸了口氣,孫諒閉上早已被眼周腫肉推得眯起的雙眼。「開墓門,須得誠心祈福,方能避開機關,保住自身平安入墓室。先在心中默念禱辭:主人呀,吾今冒犯,叨擾玄宮,此罪自當日後地府贖,破一門,賠一指,損一牆,賠一臂,踏闕臺,賠腿一雙……」
前一刻還說着話,後一刻他語調平平地吟唱起來,也不管萃兒有沒有一句句跟上。
平時孫諒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如今喃唱有如夜裏低語,聲音清冷沒一絲起伏,唱的卻是血債血償的字句。萃兒跟着吟唱,一字不差,有如回音;衆人聽着,不自覺由腳底發毛,一路顫進心裏。
禱唱完,孫諒緩緩睜眼。萃兒、羅雲端望着他,眼底的興奮之情已消失,想是被他一番吟唱喚起了敬畏之心……他心下一笑,略過護容與單小姐
投來的視線,只道:「開陵門以血債償,如此應可避開墓中機關,一路暢行。現下當将劍還鞘,緊貼石門,以劍為匙橫插入鎖中,自可開啓墓門。」
萃兒站在門前,分明怎麽也看不出何處能容此劍,卻只能照做。正當她滿臉疑惑将劍橫置推入,竟從石鎖中推出了本是密合於內的石塊;當石塊落地,劍身已沒入鎖中,接着只聞「喀」一聲,厚重巨大的石門應聲而開,卻只開至一人能通過的寬度,無論再怎麽也推不開了。
當所有人進入陵墓,萃兒以火石燃起了火把,幾名兄弟上前,也燃起數支火把;羅雲端則吩咐兩名兄弟守在石門入口,以防門被關上,阻了退路。
衆人繼續向前行,身後的光越來越遠,墓道崎岖蜿蜒,不久後他們便彎進了一條上坡窄道。當壓後的最後一人轉彎上坡,他沒來得及見到遠處距離墓門十步之遙的石壁,掀成了石門,阻去了墓門邊大呼回頭的兩名兄弟。墓道又恢複了死寂。
另一頭,上坡的路雖窄,卻仍容得下羅雲端以及其他兄弟們壯碩的身形;路途中他們又以短劍開了幾道石門,而每一道門邊,都派一名兄弟看守。當窄道漸寬,李護容領在前帶他們走到了一空曠處時,只餘五名羅家兄弟跟着。
「這是哪兒?」萃兒臉色微沉,自入陵便覺有股窒悶之氣,她調息避免吸入,卻避不完全,一口氣壓在了胸口。
羅雲端見萃兒臉色不大對,擰了擰眉,轉頭又問李護容:「這是哪兒?為何我們停步?」
李護容不說話,孫諒也沉默。單清揚環顧四周。太過空曠,只見粗而寬的石柱林立在遠處;低頭,那地上細砂看來頗新,不似陵中原有之物,試着移動腳步,才知砂上極易留痕……她雖從小入莊無數次,卻是第一回進到陵裏;從前陪三爺到書文樓中時,翻過幾冊書,書中有圖,片段勾勒這片石造的地宮。
此處……單清揚努力回想着,忽地,想起了什麽,猛一擡頭。
羅雲端、萃兒也跟着擡頭,還不及反應,從高處降下巨大的方形石罩,正正将十人全困住。石罩重而沉,落地震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瞬間砂塵被帶起,灰蒙一片,衆人以袖遮面,卻仍猛咳不住化
「咳咳咳咳……混、咳咳咳咳……」羅雲端邊揮開砂塵,向前奔了幾步,拽過李護容狂吼道:「混帳!咳……咳、咳,你找死!」另一手從背後抽出了魚腸鈎,架上了他脖子,夠尖已刺入他耳下側頸處。
萃兒在同時抓過孫諒,三指深深扣進了他頸項,卻見他沒驚沒怕,一路以來那貪生怕死的模樣早已不複見。見此,她一股狠勁提上,掐進孫諒喉間,而他困難地發聲說道:
「那麽多的機會讓你等打消入陵念頭,卻還是太多執念,呃……」
「住嘴!」萃兒在瞬間被挑起忿恨,指尖在孫諒頸上劃出了血痕。是,當這狗奴才吟唱那開墓門的禱辭,她不可抑制地萌生退意。入一次陵,得負多少債,他唱得清清楚楚沒一點含糊;但……大伯為她入陵死了,她若不随羅大哥入陵,那麽羅大哥離死不遠,羅氏一族離死不遠;她沒有退路。
「夠了!」單清揚甩開揪着自己的羅家兄弟,瞪着前方,「再浪費力氣,找死的就是你們自己!」
砂塵漸散,當塵埃落定,衆人看清了前一刻随石罩落下的尚有其它甫物,才會震得地動耳崩……
十步之遙,穿戴護甲的護衛約莫十餘人,身着漆黑鐵甲,頭戴鐵盔,看不清面貌;護衛當中有一人手執黃旗,其餘手握長戟;最後方站着一個幾近兩丈高的粗壯護衛,應是領軍之人。
單清揚在莊內的書中讀過,陵中有冥軍,百人可抵陽間千軍萬馬。
那一霎,她還是不禁去想,三爺可會不顧他們的安危?就算不顧她,護容自小跟在身邊,又豈會沒一點主仆情義?三爺或許對事物少有執着,她卻懂他并非真無情,然自踏進那片荒草間,三爺不在,二爺也不在,要談判也沒個物件……這是守陵人當有的覺悟與狠厲?
奴才可以死,但失劍當收回,所以護容、孫諒假意配合,領衆人入陵;困獸之鬥的結局可想而知,屆時拿回失劍不費吹灰之力……她還想着猜着三爺會用什麽巧計誘敵,原來打從一開始,護容、孫諒所想有志一同,就是請君入甕。其實若仔細算去,從來陵寝有入無出,這不是她早知道的嗎?
那麽,三爺可曾擔心過她?
她這麽想,是奢求嗎?
呵……忽地,眉間一松,單清揚苦笑兼自嘲。冥軍在前,腦中浮現的竟是前夜谷雨閣中與三爺的對飲,那時三爺溫聲說道:清揚,沒有人如你。
那時的自己心中軟化,長年封印的思念險些潰堤,欲回應的話卻沒能說出口。如今人在陵裏,或許便是命定吧,要她将想說的帶進地府……
阖眼再睜開時,羅雲端手執魚腸雙鈎在前,萃兒甩開金鋼鏈身跟進,已然沖出與冥軍開打。
鐵甲長戟,那是戰場上的威風八面;布衣蛇武,那是武林裏的推群獨步。兩者交鋒相鬥可能抗衡?耳邊铿锵聲不絕,嘶吼聲不絕。這頭幾名羅家兄弟聯手,使出魚腸鈎鎖喉,以為牽制了一鐵甲護衛,怎知鐵甲護衛先是定住不動,接着一個旋身後仰,竟是硬生生将一個羅家兄弟扯近後重擊胸前鐵甲,就聞一聲低鳴,小兄弟便倒下不動了。
另一邊羅雲端與萃兒聯手抗敵;魚腸鈎利於近身戰,金鋼鏈遠近穿插、遠近交錯的招數,雖說鐵甲厚重不易打穿,可多少顯得笨重些,而他一一人勿心遠忽近,身手敏捷,就算數十招拿不下一個鐵甲護衛,至少還能全身而退。
被縛的單清揚與護容、孫諒被甩在邊上,并非羅家衆人要保護他們所以全力應敵,只是無暇去顧,於是放任不理。
李護容穴道已解,盡管麻繩纏身還是能勉強一動,他首先喚了單小姐,令三人聚到一同;他背身向外,讓孫諒替他解繩。
「小心!」驀地,單清揚低呼。她與護容背靠着背,原是見不着側邊情形,她回頭想幫着孫諒也解了繩,一道黑影掠過,她擡頭驚見一鐵甲護衛正低頭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們。
李護容身上麻繩半解,卻當機立斷曲腳點地,一個使力,将身後的單小
姐與孫諒推開,眼見那鐵甲護衛長戟揮下,他翻身推高雙臂迎向戟尖;當他旋身落地,身上麻繩已斷盡散下。
鐵甲護衛敵我不分,這是莊內人都知道的,為的便是不讓我方人質成了籌碼。李護容要做的,是護着單小姐撐到所有人皆倒地為止……面對自家的鐵甲護衛,心知慣用的武器刺脊護腕早在汴江邊被擄時已被羅雲端拔下,他仍站到了單小姐身前,雙手在胸前繞了幾轉,将麻繩纏上前臂。
此舉引起了附近另兩名護衛側目,輕易解決了兩名羅家兄弟,便轉向被逼至石罩牆邊的三人。
見狀,單清揚面紗下臉色刷白,身後一路掙着磨着的腕間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可她仍使力扯着。她非得掙脫不可!
眼前李護容以一戰三,自家護衛弱點在何處他再清楚不過,可他仍得顧及賊人闖入陵中的鐵律,那便是要所有人都倒地……只要羅雲端與萃兒還站着的一刻,鐵甲護衛之咒便不能破。
纏鬥持續着,只要鐵甲護衛跨向身後兩人,李護容便将之引回。然而一人抵擋三名鐵甲護衛畢竟是十分吃力之事,一次三人齊上,他分心不了,當中一名鐵甲護衛已向牆邊撲去。
一直盯着戰況的孫諒情急之下一聲冒犯,便壓上了單小姐身子,打算以身護她。
鐵甲護衛長戟剌來,自孫諒耳邊劃過,接着又回剌過來。千鈞一發之際,單清揚拱起身将孫諒推至身側,雙腿頂起夾住了那戟,接着扭腰挺起身那瞬,左手終於從掙松的麻繩圈中脫出,随即長手一甩,纏在右手的麻繩如鞭,卷上了鐵甲護衛前臂,再一扯回,長戟脫手飛到孫諒腳邊。
「割繩!」單清揚頭也不回地吼着,将心中所有莫名的怒氣化為重重一腿,踹倒了鐵甲護衛後,人已飛身上前與護容一同應戰;她一招一式皆無比剛勁,甚至帶了點戾氣,忘了手裏握着的不是長鞭而是粗糙的麻繩;七重鞭法裏多有反覆抽、舞、卷的招式,數十招後她掌心、手背、腕間都已磨去一層皮,血淋淋一片。
單清揚不覺痛,又或者是心中忿忿不平的感受遠遠超越了那痛。
她怒!
怒的是自己引來了麻煩事,打破了山莊當有的寧靜?怒的是自己花了太多時候自憐自哀自卑,沉浸在自我建造的不幸當中;分明萃兒就在那麽靠近自己的地方待了那麽多年,她卻仍看不穿萃兒內心的仇恨、忍讓與掙紮?還
是,其實自己怒的是三爺毫不念舊情,棄他們三人於不顧……只是沒膽去承認,分明在回憶如此溫柔、總是帶着溫溫笑意的三爺竟打破塵封的美好無瑕,變成了一個無情之人,所以挑起她的忿然?
可她憑什麽惱三爺?當年是她先将三爺抛下,留他孤身一人,失了朋友、失了與外界的最後連系,從此種花、舞劍不為誰人。事到如今,她又怎能要求三爺顧及曾經?
所以,要惱也是護容、孫諒惱他們的主子,她一個外人瞎操什麽心?發什麽沒頭沒腦的脾氣?
……就當這惱怒沒來由、沒來由吧!
四周的打鬥依然一片混亂,害得她腦子也被影響得混亂不堪。
單清揚輕咬牙根,抽回了拿來當鞭使的麻繩,彎身抓起孫諒解下的麻繩纏到了一塊兒,雙倍的重量等同雙倍的殺傷力,鞭向了那怎麽打也打不倒的鐵甲護衛。她觀察了好一陣子,這回看準了那鐵甲護衛的左腿鞭去,緊纏不放,雙手轉了幾轉将麻繩扯高,一提真氣,旋身推出暗勁,竟就這麽将那鐵甲左腿扯了下來。
一聲重響,斷下的竟是石塊。單清揚一頓,衆人聞聲,也紛紛分神望
來,頓時明白了為何這些鐵甲護衛怎麽也打不倒;羅雲端與萃兒交換了個眼神,便雙人合力直攻護衛下盤。
此時,五名羅家兄弟已倒了三個,只剩兩人還能應戰,卻也是節節敗退。羅雲端與萃兒聯手,單清揚抓着了竅門便一連攻垮了兩、三名鐵甲護衛,李護容則在她身後适時掩護。
一霎時,鐵甲護衛倒下多名,而那手執黃旗的護衛将原先平放在身前的旗子立起,揮動了幾個信號,就見那坐鎮後方的巨大鐵衛向前踏出沉重步伐,頓時砂塵又起,蒙蔽了衆人視線。
萃兒自入陵以來便覺被一股陰氣壓制,加上與鐵甲護衛對打許久,已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砂塵中,她将臉半埋進前臂袖後,眨眼欲将眼前逼近的黑影看清,那時身邊的羅大哥已然跳開大吼:
「避!」
一把長戟射來,萃兒還不及反應,忽覺腰間一緊,整個身子被向後扯去,撞進了一個溫暖胸懷。側首,單清揚長年遮在臉上的面紗早在打鬥間飛落,在她眼前的是三條将肉掀起的長疤。
單清揚自是沒理會萃兒的頓然,只是将之推開,手中麻繩一抽,纏上鐵
甲護衛臂膀,兩方拉扯間,她穩住腰馬,怎知還是被一步步拖去。
麻繩在單清揚右手攀附如藤,鐵甲護衛一寸寸将她拉近,麻繩愈加磨入
皮肉,磨出血花。直到三步之遙,她準備将預纏在另一手的麻繩甩出,卻驚見鐵甲護衛後方躍出一片烏雲。
那巨大鐵衛飛撲壓下,單清揚手中一松,才要跳開,又被鐵甲護衛牽制,她急於解下麻繩卻徒然,驀地身側飛來一把魚腸鈎,勾斷了麻繩。
一道黑影如風卷住了她,一同倒地滾了幾圈,然仍趕不及巨大鐵衛的重壓。眼見巨大鐵衛就要将兩人壓成肉餅,另一輕巧身影飛出,一掌打在放聲哭吼的萃兒背上,眨眼間已閃身飛至黃旗護衛後方。
那身影便是孫諒,他手中兩把方才從萃兒腰間奪回的短劍,舉起當中一把,輕敲黃旗護衛腦後。
同刻,所有鐵甲護衛應聲落地,散成不成形的石子;巨大鐵衛也在同時
崩散,然而落下的石塊仍是重重地砸了下來……
「阿阿阿阿——」
飛奔驚叫的是萃兒,她只來得及俯在了羅大哥被石塊埋住之處,仰天狂吼。
李護容也奔來,卻是看也沒看那堆石塊一眼,只是彎身扶起了即時被推開的單小姐。
單清揚尚處於錯愕與震驚中,好一會,當她平複呼吸,映在眼中的卻是哭得肝腸寸斷的萃兒。她心中一抽,雙眼在石堆中巡了半天,只見一處露出了一只手臂,正要邁步。
忽然間,石罩升起;而當被掀起的砂塵緩緩落定,只見不遠處一人負手而立。
洪煦聲一身萱草色長衫,沒染上一點塵埃,他緩着步伐,直到來到了那石堆前,低頭看着石堆與俯在其上哭吼的萃兒。過了好一會兒,他伸手一揮,掀起一陣輕風,剎那間,地宮砂地、鐵甲護衛全都浮起,化成一陣煙霧消失;陰暗的陵寝轉眼成為草長及膝、一望無際的荒草;擡頭是萬裏無雲、剌目暖陽;低頭再看腳邊散着被劈斷裂的草,與衆人搭橋用過的近兩丈高的木頭斷成兩截落在淺溪邊。
看着萃兒慌張地撥開堆在羅雲端身上的雜草,并将他翻身躺至腿上,雙手輕抖地撫過他沾着草屑的臉……單清揚柳眉輕擰,掙開了護容的扶持,望向了三爺冷眼旁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