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那是一間位置偏僻,坐落在山崖邊,三面環海的租屋,在許多希望享受寧靜旅行的客人裏很受歡迎,因此,它被一位豪爽的旅客包下數日的事情并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對這個以觀光為命脈的城市來說,只是件普通尋常的小事。
花錢爽快的租客此時正在小屋外的走廊上整理他的行李,一張長弓倚在身後的牆壁上,如果旁人只在遠處觀望的話,可能會猜測他是個正在度假的弓箭愛好者。然而只要走近些,就能看清楚桌面上那些閃爍着寒光的合金箭頭,镂空苦無狀的切割箭,後方附帶三條細刃的斬首箭,展開六道撞擊線的爆裂箭。男人動作娴熟地把這些不甚起眼,卻能輕易撕裂血肉的武器一一安裝到碳鋼箭杆上,然後仔細塞入特制的箭囊裏,被漆黑的布料包裹之後,便只有與普通羽箭別無二致的尾翎在晚風裏輕顫。
海風吹過他額前散落的幾縷發絲,與當地人相似的黑發黑眼讓男人沒怎麽費力就輕易融入了人群,即便是島田家探子,也很難在一個人口繁雜的東南亞國家找到他們曾經的年輕家主。
更何況,島田半藏可不僅僅是家主而已——他還是兼任家族忍者們頭領的人。
前來取他性命的刺客,至今為止,沒有一個能回到島田家。那些暗中有所謀劃的族人,最初只是惱怒部下的無能,暗恨為什麽島田半藏不能跟他的弟弟一樣省事,然後接着送出更多數量的死士。但等他們派出去的越來越多,損失的缺口越發龐大,再也無法輕易掩蓋的時候,聯合掌事的宗老們終于發覺了彼此都在幹同樣的事。
但比這更可怕的是,半藏至今也沒有死,以及,家族多年來辛苦豢養的忍者部隊,竟然已經被陸陸續續消磨得所剩無幾了。 開始畏懼起來的宗老們偃旗息鼓,除開還有一兩個不信邪的偶爾再送個新人出去碰運氣之外,沒有誰還想為此浪費精力與錢財了。
反正,只要島田半藏在他們有生之年,無法光明正大的回來就行。至于以後,他們将年邁安老,而半藏也會有再揮不動手中利刃的一天,如同他的父親那樣。
長老們就這樣安慰彼此,和自己。
他們的想法,早已遠渡海洋到達另一片土地的島田半藏并不清楚,也沒有了解的興趣。但刺客出現的頻率變少一事,對他還是有些影響的,比如,久違的閑暇時間。
因此,做完整備之後,他便陷入了無事可做的窘狀。
島田半藏的人生,在二十八歲之前的每一天都充實得可怕,節日也好,休息日也好,和他都是沒什麽關系的。武技的修行,島田家的家業,成了他肩頭的兩座大山,壓榨着每一天的光陰,前者勉強還能說是産生了興趣,可以當□□好看待,後者就完全是枯燥無味的磋磨,尤其還得同時對付一群心口不一的族人的時候。
現在,除開維持運動量,免得手腳生疏之外,半藏已經不再那麽需要修行了——于短短的一年中,從近百名島田家忍者的刺殺裏成功活下來,他的武技終于步入大成之境。
主動放棄繼承權的男人,如今自然也不需要再去處理那些繁瑣的家族事務。
以往的時候,閑暇之餘都做些什麽呢?在走廊欄杆上呆坐到夕光換了月色,半藏終于依稀想起,曾經每一日的少少空閑,他大多是和源氏一起度過的。
少年時擦拭着刀刃,看護弟弟在庭院中玩耍,青年時督促他在寝院裏補習功課。随着他們的年歲增長,閑暇越發稀少,父親也一日日年邁起來,開始夜不歸宿的源氏常常一周也遇不上幾次半藏。
即便能碰到,也是月至中天,萬籁俱寂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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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他本該教訓幾句弟弟,就回去休息的,但正提着一壺佳釀,酒興正濃的源氏硬是纏住他,說什麽‘今晚夜色甚好,要和兄長一起賞月’。既是賞月,自然不能沒有酒,半藏總算還比較節制,而源氏則是毫不客氣地喝了個酩酊大醉,最後甚至耍起了酒瘋,賴在他的膝蓋上傻笑着不肯起來。
晚風吹過,屋檐下懸挂的貝殼串敲出細碎的聲響,在陣陣濤聲的背景裏有種意外悅耳的清脆,月色下的海面卷過一波又一波的銀潮,粼粼的輝光令無雲夜空裏的星辰都為之失色。
那晚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瑰麗?半藏按着額角思索了許久,但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他能記起自己準備的每一個備用藏身點,能記起從離開家族之後遇到的每一個刺客,甚至還能清晰的回想起一周前解決的那個墜落懸崖時露出的年輕面孔。而為數衆多的往昔記憶,則像泡入水中的字跡一般,不可避免地漸漸淡化了痕跡,只留下細微而雜亂的碎片,起浮在半藏紛亂的思緒之中。
缭繞在鼻尖的,酒水的香氣,膝蓋上屬于生者的溫度,以及再也不會有的,庭院裏兄弟倆回蕩的談笑聲。
一個月色美好的夜晚,當配上同等的美酒。
源氏似乎确實是這樣說過。
那麽,就去弄些酒來吧。半藏心不在焉的想,只是為了不辜負今晚的月色。
并不是因為,他在思念什麽人的緣故。
當年為了讓兄長陪自己喝酒,差點用光各種理由的源氏,要是知道現在半藏竟然吃下了遲來的安利,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多半不會很愉快。
因為作為一個剛結束了一系列機械化手術的複健病人,他正在戒酒戒煙。島田源氏看着面前餐臺上數碗特地為他配置的醫療餐,只覺得舌尖苦澀極了。【…醫生,我還需要吃這玩意多久?】不甚熟練地操作着身軀內側的發聲裝置,青年成功的在病床上自己坐起,然後小心翼翼地試圖用剛接上沒兩天的手掌去捏水杯。
失手的結果是把紙杯握成了一團,溢出的水在餐盤上四處流淌。
“您這麽積極于複健我很高興,但是,循序漸進也很重要,請不要太勉強自己。”安吉拉替他倒掉水,換了個新杯子,“至于醫療餐……”博士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盤中成分豐富的各種面糊。“味道很糟糕嗎?”【不算太壞,但是,總會想要換換口味的吧。】寡淡無味的食物,本來也沒幾個人會喜歡,作為一個病人,源氏的态度已經相當配合,畢竟這是他乖乖吃了五個月流質食物之後的第一次詢問。
然而安吉拉只能給他一個遺憾的神色。
“島田先生,您對您現在的身體是什麽狀态,有概念嗎?”
青年擡起頭,那張傷口雖然痊愈,但仍留下斑斑紅痕的面孔上露出思考的神色,【機械的,義體?】
“現有大部分的義肢都是仿生制品。”齊格勒博士理解的笑了笑,“但是你的義體和那些區別很大。”源氏贊同地點頭,并轉了轉自己的手腕,【它是,專門為了作戰,制造的。】
“作戰功能其實是額外附帶,最初我研究它是為了讓一些癱瘓程度比較嚴重的病人能夠恢複正常生活,因為壞死的部分太多,一般的神經接駁手術對他們幾乎沒有了作用。”
“您現在的身體,除開頭部,脊椎和一部分髒器之外,其他都已經由機械取代了。”安吉拉有點擔憂的看了看源氏,雖然青年并不是對此一無所知就同意進行手術的,但她還是擔心他可能會在此刻受到些遲來的打擊。“納米機械只能讓你的身體像正常人一樣活動,卻不能産生養分來維護,所以進食是必須的,但是,你的腸胃大部分都已經被切除,消化功能變得十分稚弱,因此,這種醫療餐……”
【就是我以後的主食了對嗎?】青年流暢的接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簡直生無可戀。
安吉拉頗為同情的點了點頭。
這真的是連她也覺得歉意的,無可奈何之事。
※※※
在大部分普通民衆們的想象裏,以特工為職業的守望英雄們平時應該也和他們在官方上表現出的差不多,溫和守禮,和同伴們開着酷酷的玩笑,忙碌于他們的工作。
不過有句話叫什麽來着?憧憬是離理解最遙遠的感情。
源氏表情微妙地目送又一位詛咒詞彙豐富得能直接編書的家夥從他面前經過,只要不是當場和同伴吵架,英雄們私下裏抱怨麻煩的敵人和麻煩的不肯配合的存疑民衆的時候,大多是比較刺耳的。
不過也就是抱怨一下而已,有任務的時候每一個都跑的飛快。
雖然此刻他正在看別人的熱鬧,不過源氏對自己變成守望先鋒總部的近期圍觀對象一事很有自知之明,證據就是那些特工們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會饒有興致的打量幾眼。但他們看的并不是青年如今十分醒目的面孔,而是他銀綠相間的新身體。“這啥?新出的單兵裝甲?”甚至有幾個人好奇的詢問過他。
他們的态度并不壞,也許還能稱得上有禮貌,但次數多了,源氏便不太想回答,只給出一個疏離的微笑。
所謂的複健顯然不可能只是單純的‘行動如常’,畢竟這裏是守望先鋒總部而不是某個路邊的慈善療養院,所以青年從莫裏森那裏拿到一張臨時身份卡,并被告知可以憑借這玩意使用一部分訓練設施的時候,倒沒怎麽感到意外。這也是他今天會操縱着暫時只能進行緩步行走的身體,一腳輕一腳重地跨入訓練場大門的原因。
附屬醫院的複健房其實沒什麽不好,起碼在做初期恢複訓練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那位和善的齊格勒博士也勸說源氏在還沒有能夠跑步之前,沒必要特地去那裏。
青年并非沒有聽懂醫生的言外之意,作為一個生理上實際已經殘缺的人類,突然看到那麽多還能健康跑跳的同伴,大概只有少數心理極度健康的人才會完全不産生任何負面心理吧。
但,源氏确實沒怎麽在乎,雖然陌生人們不斷來問他身體的事情是有點煩,不過也就是這樣罷了。
他只是不想繼續被困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忍耐那些嘈雜不已的機械與電流聲,僅此而已。能在寬闊的地方行走,聽到許多人交談的聲音,對青年而言已經是一種無形的放松。與生性有些孤僻的兄長不同,源氏一直都是喜歡這些的,和熟識的人們說說話,在島田家的宅邸頂上,而不是深幽的回廊裏,無拘無束的跑來跑去。
往昔的記憶只浮起了片刻,便被青年甩在腦後,他以過去的自己從未有過的熱切,來投入這場新的修行。
因為總被詢問,懶于回答的源氏第二天便向齊格勒博士詢問他現在的身體還能不能穿衣服,只要順利遮起來的話,他看上去也就是個普通的破相東方人。以為他産生了什麽不好情緒的醫生,二話不說就用自己的備用材料給青年現制了件專用的作戰服,然後很委婉的表示病院裏的複健房一直都為他保留着一間。
有些受寵若驚的源氏沒好意思說出真相,只好支支吾吾的含混過去。
穿着衣服再去訓練場的時候,青年就沒有第一回那麽引人注目了,雖然這是總部的訓練場,但聯合國的維和部隊并非只有守望先鋒一支,由于他們有個性格比較親切的領袖的緣故,時常也會有治好了身體,重返戰場的老兵過來借用,只要他的ID卡能夠通過認證,那麽起碼身份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訓練中的特工們暫時停下了對源氏的關注,但僅僅只有幾天。
倒不是青年鬧出了什麽問題,要說态度,他大概是目前訓練場裏最為安靜低調的一個,然而低調的也只有言行罷了。如果有個家夥,第一天來的時候走路還不穩當,跑步都跌跌撞撞,第二天就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第三天能夠進行勻速奔跑,第四,第五天已經開始練習攀爬,差不多一周之後,就能迅猛地躍上練習用的牆壁。
就算是多麽訓練有素的老兵,這種複健速度也未免太非人了一點。
“你怎麽辦到的?”當源氏第五次從攀岩壁上跳下來之後,邊上就蹲了個好奇寶寶。茶色的,圓圓的眼瞳,以及十分眼熟的利落短發讓青年辨認出少女的身份。
“……什麽?”他反問的語氣十分平靜,和與其他不熟的特工交談時一樣。
“一周前安吉拉才跟我抱怨你連路都走不好就想出門,今天我回來之後她還交代我來這邊看看你。”正确的說,是看護,不過莉娜覺得以青年這神一樣的恢複速度,她大約只需要在旁邊看看就好了。
大約感覺到少女的善意,源氏笑了笑,難得親切的跟她解釋了一下,“雖說是複健,但我的這個……”他敲了敲胸口,清脆的金屬磕撞聲,“人的身體受了傷害,要恢複很緩慢,但機器,卻不需要。”嚴格的說,源氏在練習的不是自己的行動,而是‘如何使用現有義體的方法’。
就像戰士摸索一把新的武器,武者學到一招新的技藝,最初總會有些生疏,但要熟悉起來,其實是很迅速的。
更何況源氏如今,既不需要自主呼吸(肺部已經切除,血液供氧完全由納米機械代替),也不會覺得疲憊,大約沒有比任何人,比此刻的他更接近忍者所謂的‘以身為器’的境界了。
因為人類的身體,想要完全操縱自如,需要經歷的訓練絕非嚴酷二字可以形容,即使那樣,如果沒有天賦,也多半做不到控制血液流速,肌肉的震顫這樣的程度。
然而借着遍布全身的納米機械,現在的源氏卻能夠做到這一點。
“那麽你很快就要加入我們了?”少女立刻亮起了眼睛。
和青年之間的交易,身為領袖的莫裏森多半不會真正的告知他的部下們,但他們還是需要一個合法的理由,比如說,源氏加入了守望先鋒。這是個很合适的借口,而青年暫時也确實無處可去,所以他同意了這個官方說法。
沒有反駁獵空的說法,但源氏還是微微搖了搖頭,“很遺憾,這種程度是完全不夠的,‘複健’起碼需要持續三到四個月……到我能夠重新握刀為止。”
獵空眨巴了一下眼睛,“三到四個月,你就能重新變得跟上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厲害了?”
“大概吧?”源氏不太确定,他對這個機械的身體不是很熟,這個時間估算只是單純照搬了自己當初練好一門新武器的速度而已,如果‘身體’可以當做武器看待的話。
“等等,你說握刀……不用槍嗎?”
“我不喜歡槍。”太吵,而且沒有子彈就是廢鐵一塊,對忍者來說太不方便了。
“可是你現在的,這個,要怎麽用刀呢?它根本沒有觸覺吧?連輕重也很難掌握耶?”原以為青年可能會從冷兵器愛好者轉成□□同伴的莉娜,目瞪口呆的問道,她雖然主要用槍,但作為現役軍人,匕首的用法還是稍微學習過的,刀刃武器對使用者的技巧要求有多嚴苛,少女勉強有一點概念。這也是大多數機械義肢的軍人都很少再使用冷兵器,全體改行用槍主要原因。
“那個還好,可以靠記的,多練就行。”源氏這樣回答。
莉娜完全無法想象,什麽樣的記憶可以代替身體的觸覺,但兩周之後,青年很普通的展示給她看了。出乎意料的枯燥,先練習握柄,一點點增加握力,确認到哪個程度最合适又不會損壞刀具,然後再練習揮刀,據說同樣每一斬都有細微的力道差異,但少女一點沒看出來。
“我自帶的輔助電腦可以把出力計算的很細致,這省了不少功夫。”源氏謙虛的說道。
然而能不用電腦,自己記住每種力道可以砍到什麽程度的你也很可怕了,看完對方一天練習的莉娜默默的在心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