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暴君的花瓶8 他從未如此滿足過
一抹輕雲遮住弦月, 投下一片陰影。猶如裴九鳳的心,此刻蒙上濃濃陰霾。
竟然連死都死不了。
那他能做什麽?
他能夠做點什麽來擺脫困境?餓得絞痛的肚腹令他沒有力氣思考,一股絕望漸漸湧上心頭。
就算是年少時最艱苦的那段日子,他也沒有如此苦過。
那時候, 每天都有飯吃, 雖然是殘羹冷炙, 但好歹可以裹腹。但是現在,不是他不肯屈辱地吃殘羹冷炙, 而是沒有殘羹冷炙給他吃。
那會兒他的寒冷,是沒有合身的棉衣穿,但他可以套上一件又一件的單衣來禦寒。而現在的寒冷, 是沒有衣服可以穿,單衣也沒有。
他明白那妖人的意思, 是在指責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天底下比他可憐的人多了去。
但裴九鳳不能認同!
他受到的委屈, 僅僅是吃喝穿用嗎?他還常常被人欺辱!連卑賤的奶娘、太監都敢打罵他!
那時候, 誰護着他了?!
王大根雖然窮苦,但他也有護着他的姐姐!辛苦一天, 掙口吃的還要想着他!
他被人欺負時, 誰護着他了?!
恨意如火,灼燒在心頭, 火舌一點點舔舐着他的心髒,傳來痛不可當的劇烈痛楚。
他憤恨地将生滿鐵鏽的刀扔在地上, 很不講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空氣寒涼, 地面冰冷堅硬,一股委屈湧上心頭。他緊緊繃着唇,臉上繃得面無表情, 不願承認眼眶變得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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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哭。被人欺負了絕不能哭,否則欺負他的人只會更加得意,愈發欺負他!
只是,視野到底模糊了,一滴滴眼淚落下,砸在腿間的地面上,發出微弱的輕響。
幼年時受到欺淩,還有喘口氣的工夫,他費些心思也能躲上幾日。可是現在,他躲無可躲,根本不容人喘口氣!
他擡起手背,抹了把淚。
一絲聲音都沒發出。
“大根?”這時,東屋的門卻打開了,恰時輕雲飄去,弦月再次露出來,淡淡月輝灑在少女瘦巴巴的臉上,遮去了營養不良的面色,五官竟顯出幾分靈秀來,“你怎麽坐地上?”
裴九鳳一聲不吭。
緊緊繃着唇,憋着淚,不讓她看到脆弱。
“是餓了吧?”誰知,她卻說道,“那你知錯沒有?”
裴九鳳想要冷笑一聲,孤何錯之有?然而肚子實在是餓,他懶得費這些力氣。
低着頭,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塊頑石。
韶音見他不吭聲,轉身進了屋。
裴九鳳沒擡頭,但卻聽得到她的腳步聲往屋裏去了。心裏冷冷的,硬硬的。
神情漸漸轉為漠然。
永遠不會有人在意他,他早就知道。
眼底劃過孤擲一注的狠色,那妖人想用馴服他,是在做夢!
他就算死,也不會叫他如意!
“風兒輕,月兒圓,我的大弟不吃飯……”
清唱小調響起,腳步聲又傳來,漸漸近了。
裴九鳳的耳朵抖了抖,她要做什麽?
在少女的身形擦過身畔時,他無聲地擡起頭,只見她端着一只盆子,走到竈邊,揭開鍋蓋,将半盆白粥倒進去。
而後蹲坐下來,生火。
他一怔。
塌着的脊背不由得直了直。
這是要給他吃飯,還是……她狠毒到半夜再吃一頓,當着他的面?!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粥香,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口中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咽了一下又一下。
“大米飯,香又甜,沒人不愛大米飯……”
韶音一邊哼着,一邊往竈膛裏填柴禾。
随着白粥的溫度漸漸升高,米香氣愈發濃郁。對于整日吃不飽肚子的人來說,無異于毒藥的誘惑。
韶音将米飯溫熱,然後盛了一半出來。
端在手裏,走到裴九鳳身前,說道:“吃嗎?”
裴九鳳沒動。
也沒吭聲。
只是鼻翼翕動,貪婪地吸收着碗裏的香氣。
月光下,簡單的白粥,卻仿佛世間至高的美味。
他想說不吃,孤不稀罕,你們別想孤會低頭。然而口水分泌得更厲害了,寂靜的夜裏,能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咽口水的“咕咚”聲。
“吃不吃?”韶音将碗往前遞了遞,又問道。
裴九鳳的腦子還沒妥協,但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識,雙手如閃電般伸出去,捧向粥碗。
“你想吃?”誰知,粥碗又被收回去,他捧了個空。
她耍他?!
僵在半空的雙手緩緩收回,單薄的胸膛因為怒氣而激烈起伏,唇漸漸抿緊,憤怒地擡頭望向她。
“那你知道錯了嗎?”她居高臨下地問道。
裴九鳳抿着唇,猛地別過頭,嘶啞的聲音道:“滾!”
想讓他知錯?做夢!
他沒錯!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但你從前不這樣的。”冷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爹娘都不在了,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血脈相連,是至親之人,我們本該互相扶持,一起過日子。可是你現在脾氣大了,什麽都不幫我,自己的衣服不洗,讓你跟我出去撿柴禾,你只是睡大覺。我撿好了柴,你又不肯背。”
“你是我弟弟,我應該包容你的,我也願意包容你,平時你少做一點事情沒關系,我願意讓着你。但是你什麽都不做,讓我像伺候大少爺一樣伺候你、養着你,那不可能。”
裴九鳳有些意外。
他以為她說的“知道錯了嗎”,是妖人在借她的口問他,知道這個皇帝當得多麽不合格了嗎?
沒想到她是說這個。
他緩緩擡起頭,目光先是落在粥碗上,而後上移,落在她的臉上。
她是站着,而他是坐着,便顯得她的姿态有些居高臨下。
而她背對着月光,面上的瑕疵皆隐沒在黑暗中,只有模糊的輪廓與五官,竟是清麗靈秀。
裴九鳳從沒覺得女子好看,再好看的女子,在他眼裏也是披着紅顏皮的枯骨。
但是剛剛,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眼花,他竟然覺得這個窮苦寒酸的少女有些好看。
“你知道錯了嗎?”他不說話,她就又問一遍,“肯好好過日子了嗎?”
粥香萦繞在鼻尖,令裴九鳳不停地咽口水,他不想承認錯誤,但他想填飽肚子。
“行!”他索性無賴地說。
本來就是她欠他的,她和妖人一夥的,設套給他,讓他落得這般慘狀,他吃她一碗粥又怎麽了?
等他從夢裏醒來,立刻尋高人捉妖,從此再也不會入夢,就不算食言了!
“你說話算話嗎?”她沒有立刻将粥給他,反而說道:“你站起來!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說話算話嗎?”
對食物的渴望,令裴九鳳的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識,手撐地面站起,看向她的眼睛。
他比她矮半個頭,此刻是微微仰頭看她。
只見她眸光明亮,瑩瑩清潤,有點嚴厲,有點堅持。
還有些什麽,他說不清楚,但心裏明白——那是身為家中長姐對小弟的管教與養育之責。
一點微弱的酸楚在心頭漫開。
他說不出那滋味兒,更不肯承認自己堂堂天子,居然羨慕起了窮苦寒酸,連一件蔽體衣物都沒有的王大根。
王大根窮酸又卑賤,乃世上最可憐的人了,可卻有一個管他的姐姐。
“算話!”他啞聲說道。
他自問不是好人,殘暴、兇狠、卑鄙都沒冤枉了他,但他不會出爾反爾。
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扭頭就背棄承諾,那種虛僞之人,他一向厭惡不已。
“好。”韶音點了點頭,将粥碗遞給他,“吃吧。”
裴九鳳以為自己還有幾分天子的驕傲,然而事實是他飛快搶過碗,仰頭就往嘴裏倒,呼嚕嚕,吃得別提多香!
熱乎乎的白粥下肚,熨平了餓得絞成一團的腸胃,而後将它們填滿。
裴九鳳吃得太快,都沒嘗出味道來,一碗白粥全都下了肚。
他不由得咂了咂嘴。
難以言說的飽腹感,讓他一時有些落淚的沖動。
他似乎從未如此滿足過。仿佛空洞的身體內有什麽被填滿,從此他是一個完整而富有的人。
“把碗洗了。”韶音對他揚了揚下巴,“把鍋蓋上,剩下的是我們明天的食物。”
頓了頓,“如果明天沒找到吃的。”
裴九鳳沒說什麽,走過去将碗洗了。
吃飽後,他覺出精神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與饑餓對抗了太久,令他一時有些懶怠。不論是妖人的算計還是少女的支使,他都不想計較了。
刷碗時,只聽得少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天我去找事情做,你去城外撿柴。多撿點,拿回來賣錢。行不?”
“行。”裴九鳳點頭。
如果明天醒來,他還在夢裏,那他只能去撿柴。
他不想再嘗到餓肚子的滋味了,對那妖人恨也好、怒也罷,他首先要填飽自己的肚子。
“行吧,去睡吧。”韶音說道,率先進了東屋。
裴九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也往堂屋裏走去。
腸胃裏暖洋洋的,令他整個人也有些懶洋洋的。慢吞吞地走進屋裏,蹬掉鞋子躺進被窩裏。
這下不僅不餓了,也暖和了,他喟嘆一聲,滿足地閉上眼睛。
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好。
只可惜,還沒睡飽,就被人搖醒:“大根!大根!醒醒!該起了!”
被搖醒的裴九鳳,不悅地睜開眼睛,就見到床前站着一名皮膚暗黃,頭發枯結、明顯營養不良的少女。
昨晚清麗靈秀的模樣,果然是錯覺。
“知道了。”他沒發脾氣,掀開被子起床,“我的衣服呢?”
韶音将一件外衣抛給他:“勾破了兩處,我都縫上了。”
一聽,就是沒洗。
裴九鳳拿過衣裳,檢查了下,果然看到幾片枯枝碎屑。
他沒說什麽,自己揪扯下來,然後胡亂穿在身上。
“包袱也補好了,你拿上麻繩,這就出門吧。”韶音吩咐完,自己率先出了門。
這一天,她先去市集撞運氣,撿了些別人丢棄的果蔬。
又去城裏的幾個大戶人家門前敲門,問人家要不要洗衣裳。
還去餐館後門處,跟一群乞兒擠在一起,盯着進出的夥計,看看有沒有倒掉不要的飯菜。
裴九鳳則在城外撿柴禾。
他昨晚吃了半碗飯,其實睡覺的時候就消化幹淨了,米粒不多,不過是個水飽。
但到底有了些力氣,他撿了兩趟柴禾,背回家裏,高高的一堆。
他倒也不想如此賣力氣。但他擔心自己還要在夢裏生活很久,餓肚子的滋味他不想再嘗了,能做點事情就做點事情。
傍晚,韶音回來了。
姐弟兩個清點今日的收獲。
韶音撿了一點別人丢掉的菜葉子,然後給人做粗活換了兩個窩頭,并在餐館後門處跟別人打架搶到一根沒啃幹淨的雞腿。
雞腿很香。
但是裴九鳳沉默了。
“你吃吧。”他別過頭,不去看那根被啃了大半,只有一點點肉絲的雞腿。
他就算死,也不吃別人吃剩的!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
韶音沒強迫他。
将粥熱了熱,姐弟兩人分了。
韶音将雞腿上僅剩的一點肉撕下來,放進自己碗裏。于是,白粥就變成了雞絲粥。
當然,不是別人吃剩的。
那不過是對裴九鳳的障眼法。
她吃着雞絲粥,那麽那麽香,香得裴九鳳直咽口水,更在心裏鄙夷起來。
倒不是鄙夷韶音,在他想來,這日子太苦了,她又沒讀過書,有的吃是不會講究的。
他鄙夷的是自己,居然饞得直咽口水。
次日,韶音和裴九鳳背着柴禾去賣。
賣了三十文錢。
“我們買米吧?”裴九鳳兩眼晶亮,期待地說。
韶音拿出五文錢來,給他道:“想買什麽,去買吧。”
将另外的二十五文放好,轉身道:“我去李嬸兒家還錢。”
裴九鳳一愣。
緊追上去,問道:“什麽?!”
“五年前我們爹娘去了,借了十兩銀子安葬,還剩下八兩銀子沒還,我們得還錢啊!”韶音說道。
裴九鳳的眼睛睜得老大:“我們都快餓死了,還什麽錢?!”
“別人家的銀子難道是大風刮來的嗎?!”韶音反問道,“大家都不容易,誰家裏也沒多餘的糧食,那時候人家借我們銀錢安葬爹娘,我們要記人家的情!”
她一把推開他,往前走去:“就算我們哪天被餓死了,可是餓死之前,也要把欠人家的錢還上!”
裴九鳳氣得眼睛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