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暴君的花瓶12 但還是一點點陷進去
最終, 他憋不住了,忍着疼痛,揭開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 扶着牆壁, 單腿往外挪。
不能等韶音回來。
她是個姑娘家, 他怎麽能被她扶着小解?
他緊繃着唇,一點一點往茅廁挪。小解完, 又一點一點挪回屋裏。
一趟來回,他渾身冒汗。
好在他足夠仔細,沒傷到斷腿。
重新躺在床上, 藥效漸漸上來,他渾渾噩噩的又睡了過去。
等他再醒過來時, 韶音已經回來了。
裴九鳳聽到院子裏有動靜, 還聞到了大米香。
眼睛不自覺亮起, 他張口欲喚, 卻卡住了。
他不知道喚她什麽好。
姐姐?不可能。
大春?有點不禮貌。
想來想去,他哼哼唧唧起來。
外面忙碌的人似乎聽到了, 腳步聲漸漸近了。
“大根,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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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鳳朝門口看去:“你煮了粥?”
“不是,我悶了飯。”韶音笑着走進屋裏, 臉上帶着快活的神情,“中午給你吃大米飯!”
裴九鳳的目光緊緊盯住她腫得高高的臉頰, 以及別扭的走路姿勢, 眼底一沉:“怎麽回事?”
“沒事。”韶音不以為意地說道,“過兩天就好了。”走近床前,問他:“你要不要上茅房?”
裴九鳳身子一僵, 頓時忘了問她的傷,眼神閃爍起來:“不想!”
說完,緊緊抿住唇,扭過頭去。
韶音笑了笑,從床下拿出一個陶盆:“呶,給你準備的。”
裴九鳳一看,那陶盆居然很新。
家裏沒有這種器皿,只可能是她新買的。
“你怎麽舍得買這個?”他狐疑地問。
她摳得很,買個陶盆怎麽也得二三十文,就算是有瑕疵的也要十幾文,她怎麽舍得花這個錢?
韶音得意一笑:“因為我們現在有錢啦。”
她彎下腰,湊近他小聲說:“我們家現在有二十兩銀子。”
裴九鳳一怔,眼睛不自覺睜大了:“哪來的?!”
韶音的表情更得意了,将散落下來的碎發往耳朵後面掖了掖,不無得意地說:“你不是給王老爺畫了畫嗎?我把錢要回來了!”
面上露出驚愕,裴九鳳瞪大了眼睛:“你的傷是被他們打的?!”
“那倒沒什麽,他們不敢打死我。”韶音說着,揉了揉臉上的傷,嘶嘶吸氣,“我一想,你給他們畫了畫,他們不給錢還打斷你的腿,污蔑你是小偷,我就生氣!憑什麽啊?!”
裴九鳳盯着她受傷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身上。
王李二人身邊的家仆,個個孔武有力,王大春這脆弱的小身板夠他們一腳踹的嗎?
一股怒火從心底升起:“誰讓你去的?!”
他惡狠狠瞪着她,簡直恨不得咬死她!
那是他的仇人,他要自己報仇!
又想到這是妖人的盤算,乃是妖人對他使的攻心之術,想讓他對王大春生出相依為命的姐弟情,更是惱恨不已!
“兇什麽兇?”韶音揮手削了下他腦袋,也瞪起眼睛,“我不去能行嗎?你斷了腿,傷筋動骨一百天,吃什麽喝什麽?萬一你的腿養不好,以後就廢了!”
“很快就入冬了,冬天更難捱,你等同一個廢人,我要怎麽才能養活我們兩個?你說啊?”她瞪着他,氣呼呼地說:“不要這個錢,我們今年冬天就要餓死!去要這個錢,只是可能被打死!為什麽不去要?!”
裴九鳳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心裏憋悶得難受!
他很排斥妖人對他的安排。
已經很明顯了,妖人要他對王大春生出感情。
一開始他就是這麽想的,只是王大春并不溫柔可親,會兇他,會打他罵他,還會把他一個人抛棄在城外,他曾經懷疑自己想錯了。
但是現在看來,明顯是妖人的手段更高一籌!
因為這樣的姐弟情,才更真實。
如果王大春一味對他好,百般容忍,就太虛假了,只會令他感到惡心。
反倒是現在這樣,他感覺王大春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妖人安排出來的幻象。
驀地,他心中一動。
王大春和王大根姐弟,莫非是真實存在的?!
他白天是天子,晚上是王大根?!
瞳孔猛地縮緊,拳頭也握了起來,胸中泛起驚濤駭浪,令他不禁有些目眩。
若是如此,那妖人的本事真乃通天!
“你要不要小解啊?”身體被人推了推,思緒頓時被打斷。裴九鳳扭臉一看,韶音拿着陶盆示意他。
思緒一下子從天上掉落地面。
什麽天子,什麽妖人,什麽通天手段……屁!
他得用陶盆小解!
如此粗制濫造的陶盆!
想他在皇宮中的用具,都是鑲金包銀的!
他黑着臉,拽過陶盆:“出去!”
雖然很不想妥協,但這樣總好過一點一點磨蹭到茅房去。
上午他沒傷到腿,不代表一直能夠如此。
韶音出去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過了一會兒,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屋裏傳來:“進來。”
韶音走進去,端了陶盆,出去倒了。
用水一沖,又拿進來,放在床下。
裴九鳳仍然黑着臉。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堂堂天子,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
他覺得那妖人腦子有坑,他無端端受這種苦,怎麽可能跟王大春生出姐弟之情?
他都恨死他們了!
“對了,你不是說算了,惹不起躲得起?”他忽然想到什麽,狐疑地看向她。
韶音直起腰說道:“是啊,不然要怎麽說?說我要找他們算賬嗎?萬一沒要到錢呢?回來豈不是還要跟你解釋?”
“所以,你如果要不到銀子,根本不會說?”他心情有些複雜地看着她。
這妖人也太有手段了,如果讓王大春事前氣憤不已,事成後百般訴說自己的辛苦,他只會反感厭惡,絲毫不會動容。但是現在這樣,她不聲不響地要來了銀子,而且振振有詞,叫他心裏不禁觸動。
韶音将他沒蓋好的被子重新扯了扯,渾不在意地道:“說那些做什麽?沒得讓你煩心。”
他受着傷,好好養傷就是了。
跟他說了,萬一他煩躁,着急上火的,更是麻煩。
裴九鳳的心情更複雜了。
他心裏清楚這是妖人的籌謀,但是他忍不住想,世上真的有王大春嗎?
她對王大根可真好。
是的,饒是他厭惡、反感、抵觸這夢境,對妖人恨之入骨,對王大春也沒什麽好感,可是內心深處,他不免有些羨慕王大根。
王大根那麽窮,什麽也沒有,長得不好看,不夠英武聰明,也沒什麽本事,可是他有個姐姐。
管他、養活他、會照顧他的姐姐。
他很不想承認,但卻沒辦法欺騙自己,他有些羨慕王大根。
米飯蒸好後,韶音盛了瓷實的一碗,澆了骨頭湯,端給裴九鳳:“呶,吃吧。”
裴九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被這簡單卻香噴噴的晚飯吸引。
他早上喝了骨頭湯、吃了藥,中午韶音沒回來,他就沒吃,一直在昏睡。等到晚上,終于能夠吃一頓幹飯。
而這頓飯,是悶得香噴噴的大米飯,還澆了骨頭湯的汁。裴九鳳心裏明白,這對王大根姐弟來說,是美好到奢侈的飯。
他喉頭咽了咽,立刻悶頭扒起飯來。
吃了幾口,忽然察覺異樣,猛地擡頭。
只見韶音坐在床邊,手裏拿着一個窩窩頭,一邊啃着,一邊兩眼放光地盯着他。
裴九鳳:“……”
吸了口氣,他問道:“你盯着我幹什麽?”目光落在她手裏的窩窩頭上,又問:“你怎麽吃這個?”
“我的腿又沒斷,吃什麽不是吃?”韶音說道。繼續啃窩窩頭,然後兩眼“饑渴”地盯着他手裏的碗。
裴九鳳一陣無語。
“你也去吃!”他命令道,“不是有二十兩銀子嗎?”難道不夠他們兩個都吃飽飯?
“我們還欠着十兩銀子的債。”韶音說道,“你斷了腿,我不敢再還債了,這些銀兩都留着給你養身體。但是讓我吃香的喝甜的,我沒那個臉。”
裴九鳳:“……”
迂腐!!
“況且,這二十兩銀子看着多,可是你一百天都不能動,馬上又要入冬了,花錢的地方多的是,禁不住花的。”她說着,将最後一口窩窩頭塞入口中,緩緩咀嚼着,依依不舍地咽下。
一看就是沒吃飽。
但是姐弟兩個很少有吃飽的時候,都是填填肚子,餓不死就完了。
“我去熬藥了。”韶音拍拍手起身,往外走去。
屋裏只剩下裴九鳳一個人,他看着碗裏散發着香噴噴氣味的肉汁澆飯,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該死!”
他低低地罵,聲音惡狠狠的。
裴九鳳以為,韶音或許會悄悄吃一口,不被他發現。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不僅僅是妖人捏造出來的,那麽她的人性會促使她這麽做。
但是沒有。
她身上從來沒有過飯香味。
一轉眼,裴九鳳斷腿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中,他一次也沒蘇醒過。
他一天吃兩頓飯,一頓幹的,一頓稀的,隔三差五喝骨頭湯。
韶音吃水煮的爛菜葉子、壞掉的根莖、從餐館後門搶來的殘羹剩飯,偶爾吃個幹幹淨淨、完完整整的窩頭。
她吃東西的時候不避着裴九鳳,不僅不避着,還總是在他面前吃,兩眼緊緊盯着他的碗,仿佛這樣就能跟他吃的一樣。
裴九鳳對這個很無奈,他覺得她是故意往他心上紮,可是她的态度總是很坦然,又讓人沒辦法讨厭。他勸了她幾回,好歹他是天子,伺候他的人都有月銀,沒道理她沒有。
可是不論他好聲說,罵聲說,她從來不改變。
這一天晚上,韶音端了一碗疙瘩湯進來,裏面灑了小蔥,白綠相間很是好看。在最上面,卧着一個荷包蛋。
裴九鳳的目光從碗上移開,落在她的手上。她是做事的人,頭發可以很久不洗,但雙手總是幹幹淨淨,指甲剪得短短的。
只是,此刻這雙手上面布滿幹裂的口子,還有擦傷、劃傷,本就枯瘦的手更加不能看。
裴九鳳知道,這是因為天冷了,活更不好幹了。心裏如落了火星,燙得他心尖一顫。
“疙瘩湯我吃,蛋你吃。”他擡眼說道。
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因為斷了腿,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屋裏。
他沒有感覺到冷,因為他蓋着被子。他也沒感覺到餓,因為每天總有兩頓飯吃。他也不覺得孤單,因為王大春會照顧他。
她給他擦臉擦腳,為他倒排洩物,給他做好吃的,給他熬藥。
一口吃的也不跟他争。
裴九鳳明知道這是假的,是妖人的計謀。
但還是一點點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