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暴君的花瓶13 他再也不想看見她了

韶音在他腦門上輕輕削了一下:“你知道蛋有多貴嗎?趕緊吃。”

雞蛋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她隔兩三天才會給他吃一個。

她自己就更舍不得吃了。

裴九鳳心裏清楚,想說“你不吃那我也不吃”,可是喉頭如同被棉花塞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不能說, 說了就代表他向妖人認輸了, 他承認自己中計了, 他對王大春有了依賴之情。

喉頭滾動幾下,最終他硬下心腸, 一言不發,伸手接過那碗疙瘩湯。

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如冰坨子一般, 令他接碗的手顫了顫。

她剛剛在燒火,手裏還捧着一碗熱騰騰的疙瘩湯, 就這樣都不熱乎?

端住疙瘩湯, 拿小勺舀着, 一口一口吞咽着。

她又坐在床邊, 兩眼放光地盯着他吃東西。他已經習慣了,不再感到如坐針氈, 随便她看。

只是, 餘光不由得落在她撐在床邊的手臂上。她衣裳很短,手腕露出一大截來, 又細又瘦,皮膚上布滿傷痕, 縱橫交錯, 多到數不清。

難怪她的手那麽冷。

現在已經接近深秋了,她卻穿着短小的單衣。

把疙瘩湯喝完,那只荷包蛋便剩在碗底。裴九鳳已經養成了習慣, 把最好吃的放在最後吃。

他強忍住舔嘴唇這種有失體面的舉動,繃緊了唇,用小勺舀起圓潤漂亮的荷包蛋,湊到嘴邊,張大嘴巴一口咬掉一半!

香!嫩!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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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蕾得到充分的安撫,傳來滿足的感受。

裴九鳳已經不會自嘲了,他現在覺得任何食物都是珍貴而美味的。充分咀嚼然後咽下,又張大嘴巴,将另一半吃掉。

一碗熱騰騰的疙瘩湯下肚,胃裏被填滿,傳來難以言說的飽腹感。

裴九鳳又一次感到幸福和滿足。

他現在特別容易滿足,有吃有喝有人在旁邊看着他,他就覺得真好。

但是王大春一定不覺得好。

“你拿銀子買一身棉衣。”将空碗遞給她時,他擡眼看着她說道。

韶音接過碗,自床邊站起身,不以為意地說道:“花那個錢做什麽?穿得厚了一點都不方便幹活。”

說話間,端着空碗就往外走。

裴九鳳一時急了,朝着她的背影說道:“你別舍不得花錢!別的錢可以不花,你的棉衣一定要買!”

比如護膚的面脂,可以擦臉、擦手,防止皲裂,他就沒有開口提。

她連一口白面都舍不得吃,不可能舍得花錢買這個。

但衣物不一樣,馬上就深秋了,她得穿厚點。

“知道了知道了。”她随口應道,出了屋子。

外頭傳來水聲,是她在洗碗。

裴九鳳坐在屋裏,唇不知不覺繃緊了,忽然狠狠捶了下床!

“該死!”

她根本沒打算買。

而他斷了腿,也不可能出去給她買。

“該死該死!”

他居然想要給她買衣物!

意識到這個,裴九鳳更加用力捶床。

那妖人當真該死!

布下這等攻心之局該死!

令他明知是局卻甘心踏入更該死!

但是冷靜下來後,他的心情平定了幾分。

馬上日子就會好過一些。

因為赈災糧要來了。

這一天,裴九鳳一個人在家,就聽到街上傳來歡呼聲,隐隐有“赈災糧”的字眼傳入耳中,他微微一笑。

這下王大春可以吃口米了。

像他那樣吃幹飯不太可能,但是喝一碗稀粥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這樣想着,有些高興地坐在床上,等着她回家。

約莫過了兩刻鐘,院門處傳來熟悉的“吱呀”一聲,裴九鳳立刻坐直身子,扭頭往門口的方向看去:“你回來了?”

“嗯。”清脆的聲音應了。

但是不見多少喜悅。

裴九鳳微皺起眉,等不及她進屋,便揚聲問道:“我聽到外面有人喊,放赈災糧了,是不是?”

說話間,韶音走進屋裏來。

嘴巴一撇,抱怨說:“什麽赈災糧啊?那粥稀得都能照見人影兒了。”

裴九鳳的眉頭緊緊皺起:“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韶音撇撇嘴,将手裏端着的碗給他看,“我給你打了一碗,你自己看。”

裴九鳳低頭看去,臉色猛地沉了下來。

嘴巴抿得緊緊的,胸膛因為氣憤而劇烈起伏。

“怎麽會這樣?!”他怒道。

韶音沒收回手,仍舊将碗往前遞着:“喝吧,給你帶的。”

裴九鳳不肯接。

他覺得這是侮辱!

他明明批下去很多赈災糧!

“看你氣得,至于嗎?”韶音見他氣得臉都紫了,碗也不接,只死死盯着清得照見人影的稀粥,好似盯着絕世仇人一樣,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赈災糧這種事聽聽就好啦,難不成你以為上頭真的會管我們死活?”

裴九鳳猛地擡起頭!

死死盯着韶音,眼底噴火。

“天真的孩子。”韶音憐憫地摸了摸他的頭。

裴九鳳氣得快死了,腦袋一偏,揮手打開她:“別碰我!”

“你跟我生什麽氣?”見他發火,韶音也瞪起眼睛來,“我說錯什麽了?當今天子什麽德行,你難道不知道嗎?他昏庸殘暴,自打他登基後,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誰不恨他?”

她噼裏啪啦地舉例:“就說李嬸家,原先家境多麽殷實?咱爹娘去世時,還借給我們銀錢下葬。可是現在呢?家裏一共三個兒子,兩個被拉去參軍,都沒能回來。還剩下一個小兒子,年歲夠了後也要被拉去,為了保住唯一的小兒子,李嬸家傾家蕩産買通征兵的人,現在家裏難過得不得了!”

“還有陳叔家裏,嬸子得病去了,他一個人撫養六歲的小女兒,征兵的人到他家裏,要将他拉去,他苦苦哀求,都給他們跪下了,但那些人就是不松口。陳叔家裏窮,為了給嬸子治病花光了家底,沒辦法像李嬸家那樣花錢買通,可是他走了,誰養活他小女兒?”

“你知道陳叔怎麽做的嗎?他拿出刀來,把自己的左腳砍了,從此是一個殘廢,就算上陣也打不了仗,這才沒被抓走!”

韶音氣憤地說着,雙手叉腰:“你覺得這樣昏庸殘暴的君主,舍得給我們放赈災糧嗎?”

裴九鳳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簡直擡不起頭來!

“你也別氣了。”韶音冷靜下來又說,“指望什麽不好,你指望那個昏庸殘暴的東西?再說咱們家還有你畫畫賺的錢,還剩下不少,省着點花能撐到明年開春。”

“等明年開春後,你的腿早就養好了,到時候跟我一起找事做,實在不行我們離開青縣,到沒有遭災的地方去。”

裴九鳳已經羞愧得深深埋下頭。

他從沒有如此羞愧過。

簡直不敢睜開眼睛,只覺得入目一切皆是對他的譴責。

因為他不理朝政,甚至暴政,所以王大春一家過得艱難。

已是深秋,王大春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而且看着長短還是幾年前的舊衣。

更不必說陳叔的慘然。

從前他不會在乎這些,哪怕餓殍遍野,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可是現在,聽着韶音氣憤地說着,他只覺難堪得無法面對她。

他終于記起來,他是裴九鳳,他不是王大根。

他是她憎恨着的昏庸殘暴的君王,不是她疼愛養育的弟弟。

他是個卑劣的小偷,做着殘害她的事,卻享受着她的愛護和照顧。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他捏緊拳頭,閉着眼睛在心裏大喊,“我要醒過來!讓我醒過來!”

他心裏拼盡一切地大喊,而妖人似乎聽到了,一股微弱的扭曲漫過身體,随即恢複了正常。

眼睛還未睜開,裴九鳳的鼻尖已經嗅到淡淡的熏香。

嚯地睜開眼,他怔怔看着尊貴、華麗、精致講究的寝宮,忽然眼睛一刺,疼得他淚水漫上來。

“孤得到密奏,西南三郡的赈災糧絕大多數都沒有送到災民手中。”

朝堂上,他臉色蒼白地坐在龍椅上,一改往日的懶散不經心,渾身迸出駭人怒意:“孤不過是幾日不殺人,有些人的脖子癢了!”

嗅出少年天子複燃的殺意,而且比往日更駭人了百倍,臣子們驚惶發抖,跪了一地。

“臣等一定調查清楚!”

“定還西南三郡的百姓一個公正!”

裴九鳳冷哼一聲,手指輕敲着龍椅扶手,發出緩慢而有節奏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令人懸着一顆心:“朕只給你們半個月。如果半個月內,不能讓西南三郡的百姓們吃上赈災糧——”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

但是都明白那結局是什麽。

“臣等一定不負聖望!”

裴九鳳派心腹監察。

他雖然不理政務,但當年鏟除兄弟們,也是積攢了力量的。

若非如此,他如何坐得穩這龍椅?

心腹每日差人送來密報。

貪污的一律斬首,家人流放。

按他往日的脾氣,滿門抄斬都是心慈手軟,誅九族才是他的風格!

但是妖人不會允許他如此。

王大春……想必也不會喜歡。

那就流放。

讓他們都嘗嘗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滋味。

一路斬首,一路抄家,禦史大臣與他的心腹在半個月內将赈災糧運入西南三郡。

而裴九鳳的心腹得了另一個命令,将王李二人抄家,一部分銀兩送給王大春姐弟,其餘的接濟窮困人家。

做完這些,他終于松了口氣,癱倒在龍椅上。

半個月,他幾乎沒合眼。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

他不想再看見王大春了。

“皇上,護國寺的高僧與青雲觀的道長請來了。”

遲疑了下,他啞着嗓音道:“宣。”

僧人做僧人的法事,道士做道士的法事。

有沒有邪祟不要緊,關鍵是皇上認為有邪祟。

這些僧道都不想被砍頭,誰不知前一陣皇上派人去往西南三郡,走了一路,斬了一路?

“皇上,邪祟已除。”

僧人與道士一齊複命。

他們并不是一家,甚至互相還有競争,但是此刻為了保命,兩人卻聯起手來。

裴九鳳知道他們耍花樣。

但他沒有發怒,只是淡淡地說:“有勞了。”

一文錢也沒賞賜,叫他們出宮了。

他們糊弄他,不砍他們的頭,已經是他心慈手軟!

送走僧道之後,裴九鳳行至高處,俯瞰皇宮。

他不知那妖人究竟在何處。

但他知道,僧道沒發現端倪。

秋風蕭瑟,吹動他的衣擺。

太監們不敢上前叨擾,一個個站得遠遠的,低頭垂眼,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裴九鳳身着裘衣,腳蹬雲靴,哪怕登臨高處,身上一點都不感到冷。但心裏空蕩蕩的,如缺了一個大洞,呼呼直灌冷風。

他捏了捏手指,雙手冰涼。

心中卻想,有了赈災糧,有了王李二人賠的銀子,王大春舍得買棉衣了嗎?

她現在的手是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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