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暴君的花瓶16 本篇完

之前那股不好的預感, 随着她交代後事一般的囑咐,而變得越來越濃,如沉沉的陰雲,積壓在裴九鳳的心頭。

耳邊, 很輕很輕的聲音還在繼續:“你不要害怕, 我是姐姐, 死了也是姐姐,你吃的時候不要怕, 如果實在害怕,你就在夜裏吃,夜裏就看不見了。”

裴九鳳猶如被人一刀刀捅進心口!

痛得他死死咬住牙關, 依稀嘗到幾分血腥氣:“不,不會的, 你不會死!”

她不會死的!

妖人不能這麽對他!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說道, 一只手臂動了動, 想要回抱住她。但是從不習慣跟人親密, 讓他僵着手臂,不知道要怎麽做。

良久, 手臂放回身側, 緊緊攥成拳,“明天, 我跟你一起出門,我們一起找吃的, 一定能活下去的!”

他已經不寄希望于妖人放他回去了。

如果他肯放他, 不會拖到現在。

裴九鳳不知道妖人要怎麽對付他,但他不能看着王大春死。

“明天我做個拐杖。”他說,“家裏還有一些柴禾, 綁一綁,就可以當拐杖。我拄着拐,跟你一起出門。”

他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她死。

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那就他先死,讓王大春吃掉他!

“是了,家裏的柴禾不多了。”仿佛被他提醒了一般,她低低的聲音又響起來,“缸裏的水也快沒有了。明天,明天我去挑水,上午挑一缸水,下午出城撿柴……”

“我去撿!”裴九鳳打斷了她,“我去挑水,我去撿柴,你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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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沒有聽到她的回應。

裴九鳳以為,她會反對他這麽做,需要勸她幾句才行。

但是她沒有出聲。

心底一沉:“大春?大春?姐?!”

他顧不得從不習慣跟人親密,下意識地抽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晃動:“姐?姐?”

她沒有回應,裴九鳳伸指探她的鼻息,感覺到微弱的氣流,松了口氣,緩緩放開了她。

魂都被驚飛了。

還好她只是昏過去了。

裴九鳳重新将手臂收回被褥中,放進去之前,将被褥壓得嚴嚴實實,一絲冷風都鑽不進去。

她仍舊保持跟他挨着腦袋的姿勢,微弱的氣流撲在頸間的肌膚上,又輕又軟。之前她落了許多眼淚在這裏,濕漉漉的,有些涼。

他沒有動,睜着眼睛,靜靜躺在黑暗中。

心中說道:“如果你讓她死了,我永遠不會放過你!!”

這是他唯一的軟肋。為了她,他願意做一個明君,為曾經造下的罪孽而贖罪。

但如果妖人讓她死了,他保證會展開瘋狂報複!

搜遍天涯海角,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将他找出來,挫骨揚灰!

“哎呀,他威脅你。”聽到他的心聲,灰灰立刻禀報給韶音,“音音,你要怎麽收拾他?”

韶音每天給它劇本,讓它編織夢境,但結局是灰灰所不知道的。

“我要他做一個明君。”韶音說道,“終他一生,都為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而操勞,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君王。”

灰灰咂舌:“他做了那麽多殘暴的事,結果居然還要他做皇上?”

“首先,他有這個能力。”韶音便跟它解釋,“劇本的結局,他痛改前非,做了一代明君。說明只要他想做,他就可以做到。”

“那倒是。”灰灰說。

韶音接着說道:“其次,這是他欠陳國百姓的。他登基的幾年,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他有責任恢複滿目瘡痍的江山。”

而且,沒有人比他更合适。

身為男主,裴九鳳聰明、有能力,而且不卑鄙、與人勾結,沒有軟肋,沒有私心。

如果奉別人為主,比如劇本中造反的男配,能保證他登基後比裴九鳳做得好嗎?

當時男配造反,攻入皇宮,女主說不想跟他走,斥責他大逆不道,他如何想的?他當時想的是,這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造反是他與諸多部下的事,他要顧及部下。

那麽他登基後,對部下進行封賞,并在權力方面妥協到什麽地步?

換成裴九鳳,他要做什麽事,絕不會妥協。

沒有人能要挾他。若他一心為黎民百姓,會比別人做得都好。

“好吧。”灰灰說。

它其實沒什麽意見,因為它還記得自己是炮灰系統,它的任務者瞎搞就算了,但是破壞世界線是萬萬不可的。

裴九鳳是男主,就應該做皇上。

以後還要跟女主産生愛情。

裴九鳳一晚上都沒敢睡,生怕自己睡着後,就失去了王大春。

等到天蒙蒙亮,他咬牙強撐着起床:“姐,我出去做事,你不要亂走,聽到了嗎?”

少女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貓,縮在被子裏,露出一顆亂糟糟的腦袋,眼睛緊緊閉着,被他輕輕晃了晃,一點反應也沒有。

如果不是她還有呼吸,身軀是溫熱的,裴九鳳簡直要瘋。

“你記得,千萬別出門。”知道她可能聽不見,他仍是不放心地叮囑,“我會盡早回來。”

說完,便一步步往外挪去。到了柴禾堆積的地方,用破包袱皮撕成的碎布條綁出一根粗糙的拐杖,拄在手中,一步步往外走去。

剛出門,他便驚了一下。

原本他打算敲開鄰居們的門,求少許吃食。王大春快餓死了,他顧不得什麽尊嚴,哪怕此刻要他跟人跪下磕頭,如果能換兩個窩頭,他也願意。

但是剛出了門,就看到十幾步遠處倒着一人,兩只腳被人攥住,正拖着他往身後的院門裏走。

那人臉孔朝下,這般粗魯地拖動,勢必要劃破頭臉。可知,拖他的人絕不是他的親人。

裴九鳳心裏一驚,頓時想到昨晚韶音告訴他的二狗子事件。

只怕這人也要被吃了。

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對面那人猛地擡頭,射來陰沉沉的滲人目光。

裴九鳳立刻低下頭,不再看了。

心裏撲通撲通地跳,他不能敲鄰居家的門,如果敲開了門,說不定就出不來了。

誰說只能吃死人的?

吃食物和吃人之間隔着天塹,但吃死人和吃活人之間,只隔着一道小水溝。

他抿着唇,轉身關上門,上鎖。

這是唯一能保護王大春的了。而後,拄着拐,往出城方向而去。

一路上,都沒見到幾個人。

冷風呼嘯,整座城池透着一股蕭條,裴九鳳沒有餘力感慨,出了城便往河邊而去。

昨晚他想了一夜,是鑿冰釣魚,還是去山裏狩獵。

山裏多半沒吃的了,而且冬天動物都藏起來了,他可能卧上兩天都等不到一只獵物,衡量一番,他決定鑿冰釣魚。

鑿開冰層,制作釣竿,割肉為餌。

種種吃力與不易,他不想訴說半句,因為他覺得這都是他該得的。

如果他登基後不那麽任性妄為,王大春不會這麽慘,這都是他造下的罪孽。

河面上空曠,寒風獵獵。

裴九鳳坐在石塊上,守着冰窟,很快被凍僵了。

又冷,又餓,又疼。

原來從前受的苦,還不是最苦,苦是沒有盡頭的。

他只希望,能釣上一尾魚。如果釣得上來,這些苦就沒有白受。

他運氣還算不錯,守了半日,終于釣上一尾魚。個頭竟然不小,足有三四斤重。

他分外欣喜,将魚釣上來,扔在冰面上,拿起之前鑿冰的石塊,用力砸在魚頭上,将它砸死。

這才揣進懷裏,被污了衣服與胸膛也顧不上嫌棄,欣喜萬分地撈起拐杖,一路返回。

他在冰面上吹了半天的寒風,整個人凍得僵硬,走得很是吃力,時不時就跌一跤。

如此狼狽的境況,他也不在意了,甚至滿腔熱血,心裏想着回去煮個魚湯,可以給王大春喝好幾頓了。

明天他再來釣,裴九鳳心裏想着,多的就存起來,留給王大春慢慢吃。

一路跌跤,他摔破了手肘和膝蓋,渾然不在乎,滿心歡喜地回家。

不知道王大春醒了沒有?他來之前鎖上了門,她就算醒了也出不去,倒不必擔心。

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更顯得冷了,裴九鳳一手拄着拐,一手攏着破衣,努力搗騰着雙腿,想走得快一些。

終于,在摔了無數次之後,他憑着頑強的毅力,機械地邁動着腳步,一步步挪到了家門口。

鑰匙挂在脖子上,他抖着手,對了好幾下,終于對上鎖眼,“咔噠”一聲,打開了鎖。

開門,關門,上拴。

“姐!”他高興地喊道,“我回來了!”

連蹦帶跳,興奮地往屋裏去,壓低聲音說道:“我釣了魚!”

床上沒有傳來回應。

裴九鳳便以為她還沒醒,有些擔心地挪到床前,輕輕晃了晃:“姐?”

這一晃,驀地察覺到幾分不對。

他之前叫她時,隔着被子搖晃她,觸感是軟的。但是剛剛,很是僵硬,就像是在晃一截木頭樁子。

心裏陡然一沉。

“姐?”他輕聲叫道,又搖了搖她,“姐,你醒醒?”

這一次,他明顯察覺出被褥下的不對勁。

腦子裏嗡了一下。

有那麽一瞬間,眼前一片空白。

他無知覺地張動嘴巴,想要叫醒她,但是手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一點一點擡起來,遠離被褥。仿佛稍稍一碰,就會驚飛了下面的人。

“……姐?”良久,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手抖得厲害,又輕輕晃了晃她。

觸感僵硬如木。

他神情木然,緩緩移動手指,挪到她鼻下。

不小心碰到她的鼻尖,一片冰涼。

其實不用探鼻息,她的臉色青白一片,顯然已經失去生機多時。

裴九鳳猶不相信,手探在她鼻下良久,等候那一點沒散去的微弱氣息。

他等啊等,沒有等到。

“不,不。”他顫聲說道,哆哆嗦嗦着掀開被子,毫不顧及禮教,将手掌覆在她心口,祈盼那裏還有微弱的跳動。

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一點點跳動。

“咚!”硬邦邦的什麽從懷裏掉落,他遲鈍地緩緩垂下頭,看到腳邊躺着一條魚。

那是他為她帶回來的魚。

魚頭被砸破了,是他擔心路上魚跳動,引起旁人注意跟他搶奪,在捉到魚的第一時間就把魚砸死了。

他想給她煮魚湯喝的。

這一次,他一口也不會喝,全都給她喝。

“不,不,這不是真的。”他雙手捉在她臂上,搖晃她的身體,“姐,你醒醒,你醒過來,姐……”

硬邦邦的手臂,昭示着她早已經被凍僵。随着他的搖晃力度變大,她整具屍身在床上搖動,硬邦邦的,直進直退。

“不,不是這樣。”眼眶驟然湧上熱意,迅速模糊了視線,他張口,聲音不受控制地哽咽,“姐,姐,你醒醒,你不能……不能……”

她怎麽能死?

他可以死,她不能。

他釣了魚,還沒有煮湯給她喝。

他還沒有把她養得白白胖胖,水靈靈的,臉頰白裏透紅,頭發烏黑光亮。

他應該死在她前頭,讓她吃他的肉,多撐幾日。

“姐!嗚嗚嗚……”

他跪坐在地上,傷腿處傳來的鑽心疼痛絲毫不能博取他的注意,額頭抵在她凍得僵硬的手上,哭得泣不成聲。

“我釣了魚,你還沒吃。”

“可好吃了,是新鮮的魚,不會吃壞肚子。”

“魚很大,可以吃好幾頓。”

他哭得跪不住,伏在床邊,嚎啕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他哭得肝腸寸斷,悔恨難當。

他不該出門的,他應該在家裏守着她。

早知道她會餓死,他應該從腿上割一塊肉,煮給她吃,有了吃的,她就不會死了。

她是活生生餓死的!

他就不應該離開,他連她最後是清醒的還是在昏睡中離世的都不知道。

如果她最後一刻醒過來了,叫他的名字,想跟他說話,結果他卻不在,她該多失望?

一想到她走的時候是帶着遺憾的,他就哭得不能自已!

“我錯了!我錯了!”

他嚎啕大哭,捶着胸口,恨不得拿把刀子,捅進胸膛裏,把那顆痛得快要碎裂的心剜出來。

“我知道錯了,你別死,求你別死。”他抓緊她的手臂,使勁搖晃着,像要将她搖醒。

從沒有人對他好過。

她是天底下對他最好的人。

雖然她會罵他、打他,但那都是因為他自私任性。可即便他自私又任性,一點也不體貼她,她仍是接納他、養活他。

她有一口吃的,就會分他半口。

他被王李二人打斷腿,她明明要來那麽多銀子,可是一口好吃的都舍不得吃。

她那麽想吃啊!

他生了病,她徹夜照顧他。

她穿着單薄的衣裳,做着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活計,一聲抱怨也沒有。

她一直在吃苦,從沒有甜過一點點。

裴九鳳哭得一臉淚,簡直恨不得死過去:“該死的人是我,是我啊!為什麽是你,你不該死,不該死啊!”

他恨得用頭撞着床板,不知道怎麽折磨自己,才能排遣鋪天蓋地的悔恨和痛苦。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您讓我死吧!”忽然,他仰起頭,滿臉祈求,“您讓我做什麽都行,只要救活她,您可以的,是不是?您神通廣大,求您救活她吧,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她這麽好的人,她不該死。

他才該死!

随着他話音落下,驀地一股異樣感傳遍全身,裴九鳳一怔,緊接着眼前空間扭曲,一股抽離感傳來!

他感覺到王大春的手臂如魚一般滑脫他的掌控,立時瞪大眼睛:“不!”

可是眼前情景仍舊飛快遠去,他拼命向前抓,卻什麽也抓不住。幾乎是一瞬間,他眼前徹底看不見了那間破舊的房屋。

“不!”裴九鳳猛地坐起,睜眼看到熟悉的寝宮,怔愣片刻,立刻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聽到裏面的動靜,外頭伺候的宮人們走了進來:“皇上?”

“滾出去!”裴九鳳看也不看,自己抓過衣裳穿好,匆匆套上鞋子,邊系衣帶邊大步往外走。

他披頭散發,眼眶紅紅,神情悲傷,好似死了爹娘一般,令宮人們驚訝又不解。

皇上是做了噩夢嗎?究竟是什麽樣的噩夢,竟叫他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皇上,您要往哪兒去?”縱然心中不解,但是看到他大步往外走,連大氅都沒披,宮人們立刻追了上去。

裴九鳳目标明确,那就是飼養駿馬的地方。

牽了三匹良駒,自己跨上一匹,雙腿一夾馬腹:“駕!”

嗒嗒嗒!

宮道上響起馬蹄聲。

宮人們只覺一道人影騎着駿馬如電一般閃過,轉眼間就遠去了。

後面跟着“皇上”“皇上”的呼喊。

皇上忽然出宮,這是沒頭沒尾的事,但随身侍奉的太監、貼身保護的侍衛都要跟上。

只是,誰也沒有裴九鳳快。

他牽的是最好的三匹馬,其中一匹累了,就換另一匹。

出了京城,一路馳往青縣方向。

太監和侍衛的馬追不上他,而他連着跑了一天一夜,期間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執着而瘋狂。

衆人不解又無奈,只得盡力追趕。

裴九鳳騎着良駒,一路飛奔進了青縣的城門,一手緊緊攥着缰繩,上身往前傾,恨不得自己會飛。

終于,馬兒停在王大春姐弟家的門口。

他一扯缰繩:“籲!”

一日一夜,滴水未進,他整個人疲憊得厲害,幾乎是從馬上掉下來。雙腿發抖,站在門前,伸出的手也在抖,頓了頓,用力推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沒有拴。

似乎怕驚擾到什麽,他腳步放得極輕。

站在屋門前的那一刻,他的心提得高高的,抱着一絲希望——那都是夢,王大春沒有死。

“她沒死。”他在心裏說,“孤牽挂她,只要她在,妖人想讓孤做什麽,孤就做什麽。”

王大春是有用的。

她怎麽能死呢?

抱着這絲希冀,他緩緩邁進了正屋。光線一下子暗了三分,他屏着一口氣,緩緩轉頭,看向床邊。

這一看,目眦欲裂!

“不——”

熟悉的破舊被褥下,微微隆起一道人形。

床下,倒着一道身影,沒有聲息。

裴九鳳看也不看地上,大步走過去,甚至将王大根的屍體一腳踢開,走到床前,看着兩層破舊被褥下蜷着的人。

她生着一張令他熟悉無比的臉,已經死去多時,連營養不良的黃不拉幾的面色都沒有了,此刻臉色青灰,毫無生機。

剎那間肝腸寸斷!

“不!”忍了一路的眼淚頃刻間迸出,他慌亂捉過她的手,哆嗦着捧在手心裏,“不,不,不會的,不會的!”

他不接受!

他不信她死了!

但掌心裏冰冷僵硬的手,昭示着主人的命運。

她死了。

“不,不!”裴九鳳撲通一聲跪下,抱着王大春的手,嗚嗚咽咽,“你不能死,都是我的錯,我才該死!”

他哭得快要斷氣,想到那晚她忽然抱住他,對他說“等我死了,你就吃了我”,難道她早就預知了死亡?

是了,她平時看上去再堅強,再不抱怨,可是她餓啊!

她那時一定是撐不住了,所以早早安排後事。而她不想死在他面前,不想讓他做傻事,所以強撐着一口氣,等他離開後才咽氣。

裴九鳳只想一想,就哭得上不來氣!

“我錯了!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別死!”

“你活過來!”

他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心裏痛得簡直跪不住,弓起身子,蜷成一團,嗚嗚不停。

“我知道錯了!”

“求求你,活過來!”

“讓我死!”

他終于明白,妖人設此局的目的。

他告訴他,萬千百姓飽嘗親人離世之痛,那他也要嘗一嘗。

他要他明白,他罪孽深重,不配有愛他的人。

也許王大春愛他,但他不配擁有。

他不配。

“我不配!我不配!”他掙紮着起身,撲到床上,抱住了冰冷僵硬的少女屍身,“我願意你恨我!罵我!你醒醒!我是你最恨的人!你醒來打我、罵我啊!”

“只要你活過來,你可以打死我……”

他抱着王大春的屍體,直是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怎麽懲罰我都接受,你活過來吧!”

“你都沒過一天好日子,連魚湯都沒喝上一口。”

等到太監、侍衛們循跡追來,就聽到屋裏傳來嗚嗚的哭聲,腳步同時一頓!

面面相觑。

最終,硬着頭皮走進去。

“皇上——”看清屋裏的情形後,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往日眼高于頂,什麽也不放在眼裏的少年天子,此刻抱着一具明顯死去多時的少女屍體,臉頰貼在少女的額頭上,哭得直抽抽。

地上還有一具男孩的屍體,衆人目光掃過,又落回床上,好奇那少女生前是何人,居然能讓這位兇殘暴戾的天子哭得哀切。

“皇上?”太監總管硬着頭皮出聲道。

裴九鳳恍若未聞,頭也沒擡一下,仍舊緊緊抱着少女的屍體,淚水不絕。

衆人面面相觑。

最終,緩緩退出去,打算等裴九鳳清醒一些再問。

這一等,就到了天黑。

他們是中午到的,而裴九鳳比他們來得早些,本以為他哭不了太久了,沒想到一天過去,他還在哭,太監總管數次進屋,看到他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衆人為了追趕他,一天一夜沒吃飯、沒喝水,加上這一個白天,就是兩天一夜了。

肚子餓得受不住,最終派兩人出去買吃的。

不敢背着裴九鳳吃,太監總管提着飯菜進屋:“皇上?用些膳食吧?”

飯菜的香氣終于引起了裴九鳳的注意,他擡起頭來,看着太監總管手裏提着飯盒,那是三層的飯盒,至少能盛六個菜。

六個菜。

他的大春姐生前連口粥都喝不上。

眼看着他渾身暴戾氣息湧出,似要殺人一般,太監總管提着飯盒的手哆嗦起來,心下駭然!

完全不知怎麽觸怒了他!

“皇,皇上?”他硬着頭皮開口,努力轉動腦筋,想要保住性命,“不知皇上抱着的姑娘是?她,她的壽衣可買了?棺材可訂了?皇上打算何時将她下葬?葬于何處?”

裴九鳳想吼一聲:“她沒死!”

但是,理智清楚,她已經死了。

沉默。

“皇上不如先用些膳食?”見他似乎控制住脾氣,太監總管心底松了口氣,恭恭敬敬地道。

裴九鳳沉默片刻,啞聲說道:“拿過來。”

敢打擾他,還說大春死了,裴九鳳本想殺人的。

但是不行,因為他從前的殘暴,妖人才這樣懲罰他。如果他繼續殘暴下去,妖人說不定連大春的屍體都要毀掉,加倍懲罰他。

他不敢冒這個險。

“是。”太監總管提着飯盒上前,沒問他要在哪裏用,皇上連屍體都摟着不放了,那麽在床上吃飯又有什麽奇怪?

他拎着飯盒走近,打開飯盒,往外端盤子。

“好了。”裴九鳳只端出一碗米飯,“餘下的拿出去。”

他只吃一碗米飯就夠了。

這已經很奢侈了。

大春生前連一碗白米飯都沒吃過。

“皇上……”太監總管無比訝異。

“出去!”裴九鳳喝道。

太監總管不敢地多嘴,将食盒收起,提在手裏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皇上不殺人就好。

別的有什麽?

外頭,太監和侍衛們狼吞虎咽,卻不敢發出聲音。

屋裏,裴九鳳幹扒着米飯。

一邊吃,眼淚一邊落進碗裏。

吃過飯,裴九鳳将一粒不剩的碗丢到一旁,繼續抱起王大春的屍體,默默落淚。

“我錯了,”他幾不可聞地說,“你怎麽對我都可以,讓她活過來吧?”

這一幕,看得灰灰都不忍了。

它一向心軟,此刻不禁向韶音求情:“夠了,別再繼續了。”

給他一個痛快吧!

太慘了!

“王大春已經死了。”身在京城的韶音,此刻面前擺了一沓紙張,全是她根據灰灰口述,寫下的各方勢力及糾葛,她仍在書寫着,“這不是我想停就能停的。”

王大春不可能複活。

裴九鳳注定要失去瑰寶。

就如同在他的殘暴統治下,失去親人的百姓們。

他們的親人不能複活,那裴九鳳就不可能擁有這般幸運與偏愛。

灰灰哼唧了幾聲,不說話了。

裴九鳳在青縣待了三天。

這三天,他的世界是昏暗的、崩塌的,心裏絕望又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也不想勵精圖治,好好治理這江山——大春都死了,他将這江山治理得再好,又有什麽用?

但是太監總管說得對,她值得一個體面的葬禮。

至于葬于何處,那就皇陵吧。

決定之後,他将王大根的屍體一并收殓了。

這是她弟弟,她生前疼愛的弟弟,她一定想他死後能體面下葬。

一行人來得匆忙,走得緩慢。

等到入京,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裴九鳳離京半月,對朝堂的影響并不很大。

他本來就不怎麽理會政事。

至于回來後,要将一對姐弟葬在皇陵……想死的盡管勸谏吧!

脖子硬的墳頭草都一人高了,剩下的都打算留着這顆項上人頭,掉在值得的地方。

宗室倒是有意見,但是裴九鳳完全不在意!

他還覺得列祖列宗們不配跟大春葬在一處呢!

葬下王大春姐弟後,裴九鳳沉寂下來。

一整個冬天,沒有任何事情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不理會朝政,只是叫停了征兵之事,其餘的全不理會,讓大臣們自己做主。

這個冬天又下了兩場雪,最冷的時候,裴九鳳也不讓點炭盆,只蓋一條錦被,任由寒冷加身。

除此之外,他一天只吃兩頓飯,只吃白飯、喝點粥,任何美味佳肴都不碰,并且抛棄錦衣華服,只穿窮苦百姓穿的麻布衣裳和鞋襪。

如果不是衆人力勸,說實在有失體統,他甚至要穿草鞋。

“皇上究竟怎麽了?”

所有人都好奇不已。

還有人打聽王大春姐弟,但是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他們跟裴九鳳有什麽關系。

有傳言說裴九鳳曾抱着王大春的屍體,哭得悲痛欲絕,但是多數人都不信。

他們猜皇上可能中邪了,因為他之前請高人、仙師進宮驅邪過。

但是,如果裴九鳳是中邪了,那說明之前請的高人、仙師都是騙子。但那幾位高人、仙師極有名望,因此也說不通。

不知不覺,冬天過去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萬物複蘇,草木抽芽,漸漸煥發出生機。可是裴九鳳的心仍然一片死寂,失落在去年冬季,那個陰雲壓頂的日子。

“你該振作起來了。”這一日,裴九鳳坐在高處,獨自一人發呆,就聽到耳邊有人說道。

伺候的人都被他攆得遠遠的。

所以,是誰在說話?

他眼珠動了動,又沉寂下來。

振作起來?有什麽意義?

“你不想再見到王大春了嗎?”那個聲音又說道。

這一回,裴九鳳的神情鮮活了兩分:“哦?”

他勾起嘴角,神情譏諷:“她不是死了嗎?”

“她死在去年七月十九。”那聲音道。

裴九鳳愣了一下:“她不是死在臘月嗎?”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河水結冰的臘月。

“不是。”那聲音解釋道,“她和王大根早就死了,故而我才能借她姐弟二人的身份,牽你入夢。”

裴九鳳愣愣的,腦筋幾乎僵住:“所以,根本沒有王大春?我做的夢,都是假的?!”

沒有人疼他?!

那些全都是假的?!

根本沒有人在他生病時,徹夜不眠地照顧他?也沒有人讓他別怕,在夜裏吃她的屍體?!

“你騙我!!”他眼珠漸漸紅了,神情逐漸癫狂,“你居然騙我!你騙了我!!”

“你還想見到王大春嗎?”那聲音不慌不忙,繼續說道:“我能讓已經死了的人跟你一起生活,就能讓她再見你一面。”

裴九鳳沖天的怒氣瞬間凍住,想起一件事——如果是假的,根本沒有王大春,一切都是做夢,為何他的心腹可以送銀子給他們?

“是真的?”他輕聲問,因為希冀太脆弱,他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你能讓她活過來,是不是?”

韶音将答案告知了灰灰,讓灰灰轉述給他:“我能讓她見你一面,在你勵精圖治,還江山繁盛之日。”

裴九鳳抿住唇。

說到底,還是想讓做明君。

“你不會騙我?”半晌,他問。

他不介意做明君。

但他不能接受被欺騙,到時見不着王大春。

“不騙你。”聲音說道。

裴九鳳胸口漫上熟悉的痛意,他沒有再問下去,甚至也沒有要求先見到王大春。

不能見。

不見,便是希望。

他要靠着這絲希望,度過接下來的幾十年。

“好。”他應道。

陳國天子一改頹廢,開始插手朝政。

不是從前那樣故意搗亂,而是嚴厲到近乎嚴苛的還朝堂一片清明。

勵精圖治,心系民生。

自然有阻力,但是都被他鏟除了。

而在這個過程中,韶音履行她的諾言,忠心輔佐他。

轉眼間,一年半過去。

劇情即将開始。

“嗷嗷嗷!”灰灰很早就在興奮了,“劇情要開始啦!女主要進宮啦!好看的愛情戲碼要來了!”

它本來很惡心這個劇本的愛情戲碼,因為暴君實在令人作嘔。

但是現在他改好了呀!

改好的暴君,就不是暴君了,是個傷心失意的人。

女主到來後,一定會甜他、暖他,将他從失意中拉出來,為他帶來明媚燦爛的人生!

韶音但笑不語。

很快,到了劇情中裴九鳳選秀的時機。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灰灰漸漸不安起來:“他怎麽不選秀了?!”

韶音便道:“可能暫時無心情愛吧?”

事實是,完全可以去掉“可能”兩個字。

嗯,“暫時”兩個字也可以去掉。

裴九鳳完全無心情愛。

他廢寝忘食,整治朝政,吃着最粗糙的食物,穿着最簡陋的衣物,日夜不眠,更将臣子們使喚得團團轉。

他要早日恢複山河繁盛。

他餘生的指望就是見到王大春,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灰灰聽了她的回答,有些不安:“那他可要快點,音音,你記得催催他,過幾年女主嫁人了怎麽辦?我們的任務可就要失敗了。”

“嗯。”韶音随口敷衍道。

一年過去。

又一年過去。

後宮中始終沒有增添美人,臣子們不敢送,也不敢問。

問什麽?想死啊?

雖然裴九鳳現在不殺人了,但他曾經多麽殘暴,誰不記得?

他殘暴了幾年,殺人無數,即便現在脾氣好多了,可是衆人仍然心存畏懼。

何況,哪怕他不殺人了,可他在朝堂上的手段,也很叫人害怕。

能不招惹他,還是別招惹他。

女主算是等得夠久的了。

她一直守到二十歲,終于跟男配在一起了。

劇本中,她對男配只有兄妹之情。可是兩人畢竟不是親兄妹,在男配的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窮追不舍下,她意識到他是個異性,而且英俊、可靠、疼人,是好夫君人選。

二十歲算是老姑娘了,她為了避免別人說閑話,又覺得男配實在很好,便跟男配成婚了。

“音音!他們成親了!”灰灰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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