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暴君的花瓶15 懲罰
裴九鳳燒了一會兒柴禾, 感覺鍋裏煮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撐着地面,緩慢又吃力地站起身。
揭開鍋蓋,頓時一蓬雲朵般的白色蒸汽翻湧而出, 瞬間遮蔽了視線。他拿起木勺在鍋裏攪動, 使蒸汽散去一些, 這才逐漸看清鍋裏煮的什麽。
一顆心酸得如同泡進醋裏。
又好似泡進了黃連裏。
又酸又苦,皺成一團。
她這是吃的什麽?!
看不清是什麽的褐色塊莖, 稀爛的布滿斑點的菜葉,硬邦邦的形狀不規則的像是被人啃過的骨頭渣子,還有他根本認不出來的各種顏色的東西……
他以為爛菜葉子就是天底下最劣質的食物了, 原來遠遠不是。
心裏頓時又氣,又恨, 又愧。
這是對他執政的譴責, 是往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讓天下百姓過着這樣的日子。
從前不覺得什麽, 因為心無牽挂。哪怕全天下人都死光了, 他也無所謂。
但是妖人攻心,讓他心裏有了記挂的人。他記挂的那人, 便是黎民百姓中的一個。
但凡他英明一點, 她又豈會過這樣的日子?!
愧疚和後悔幾乎将他淹沒,他知道這正是妖人的目的, 想讓他知道自己的暴虐,這個皇帝當得不稱職。
但他此刻一點抵觸、反駁的心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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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慶幸自己現在是王大根, 在她昏迷的時候過來了, 沒讓她倒在竈前人事不省,被火星燒身,釀成更大的災難。
胸中悶痛, 連呼吸都困難,他只覺得自己活該。舀了半碗清湯,而後勺子在鍋裏攪動,想舀出一些看上去不那麽可怕的食物。
但是什麽不可怕?入目全是不堪的食物,吃進肚子裏,也不知道會不會引起腹瀉甚至中毒。
可是不吃的話,她會餓死。
就連他都餓成這樣,她只會比他更虛弱。
悔恨在心頭啃噬,密密麻麻,一口又一口。
他恨自己沒有好好治國,恨自己自以為是,以為他們過得很好,不管不問。
勺子在鍋裏攪動着,遲遲舀不起食物。他不想喂她吃這些,他想給她吃點好的。不用太好,一碗白粥就可以,稀一點也行。
那樣吃下肚,至少不會生病啊!
喉頭如被掐住,哽得厲害,很想将勺子扔了,大罵一頓。
罵他自己,罵裴九鳳,那個昏庸暴君,他不得好死!
可是沒用,他就算罵破嗓子,也換不來吃的。而他傷着一條腿,根本出不了門,無法出去弄食物。
王大春還在屋裏昏迷着,等不起,他不能再磨蹭下去了。閉緊眼睛,顫着手,舀了一勺什麽盛進碗裏。
低頭一看,是一勺骨頭渣子,登時呼吸一緊,一顆心如被狠狠攥住。
愧疚,後悔,絕望。
他想把碗砸了,讓這碗豬食見鬼去吧!
可是砸了這個,大春吃什麽?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有什麽比這句話更能形容他此時的心境,真的是沒有半點辦法。
裴九鳳拖着一條傷腿,端着一碗豬食,緊緊繃着唇,一點一點挪動着,穿過狹小院子進了屋。
王大春就躺在地上,被一條保暖能力微乎其微的被子裹着,小臉上燒得通紅,一點意識都沒有。
他一點點挪到她腦袋的方向,緩慢而吃力地坐下。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疼得他腦門上冒汗。
将碗放在地上,托起她的頭,枕在自己完好的那條腿上。然後舀了一小勺渾濁的熱湯,吹得溫了,喂到她嘴邊。
“大春,大春,張開嘴。”他輕輕拍她的臉。
王大春沒有醒來,但是牙關咬得沒那麽緊了,他輕輕掰開她的嘴巴,将湯水喂進去。
好在她能夠自主吞咽。裴九鳳松了口氣,忍着心中酸楚,又舀了一勺湯,喂進她口中。
就這樣,大半碗湯都喂進去。到後面,她似乎有一點意識,不用他掰着嘴巴就能喂進去。
碗裏還剩下一點,已經涼了。
他喂得慢,這天氣又冷,喂到一半時,就不用吹冷了。等到剩下三分之一,湯已經幾乎不冒熱氣了。
他将餘下的三分之一,仰頭倒進自己口中。
那味道,說不出來的古怪,他錦衣玉食了兩個月,味蕾再次被養刁,嘗到這古怪的味道,差點沒吐出來!
他用力捂着嘴巴,拼命往下咽。
不能吐,吃下去才有力氣。
良久,嘔吐的感覺淡去,他松開嘴巴,緩緩放松身軀。将王大春放在地上,兩手撐着地面,緩慢地起身。
拿着碗出去,沒洗,直接又舀了半碗,看也不看,閉緊眼睛,大口吞咽進肚子裏。
良久,他的身體還在打顫,全是在拼命對抗嘔吐的沖動。
等到感覺好一些了,他舀了冷水在盆裏,找了塊手巾,端着進了屋。
給王大春擦臉,擦頸子,擦手,擦腳。
擦手的時候,他差點沒忍住眼淚。那枯瘦如雞爪的手上,生滿凍瘡。而她的腳上,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從沒見過這麽醜的手和腳。
眼淚漫出來,又被他抹去。心裏酸又苦,羞又愧。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緩慢又細致地擦着她的手心腳心,最後将毛巾搭在她額頭上。
做完這些,他坐在地上,擔憂地看着她。
快點醒過來吧,他有許多話問她。
如何落到這般田地?
發生了什麽事?
肚子裏吃了東西,漸漸有了力氣。
裴九鳳緩慢站起身,努力用一條腿發力,并保持平衡,彎腰将王大春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
其實不困難。
因為她輕得像羽毛一樣。
将她安頓好,只見她沒有蘇醒的跡象,便拖着傷腿打量家裏。
總共兩間屋子,并一間露天的廚房,他很快就轉了一圈,發現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
他心裏沉甸甸的,回到屋裏,探了探王大春的額頭,将微溫的手巾取下,重新浸了冷水,敷在她額頭上。
頓了頓,他想起自己上次生病的時候,便弄了一點清水,沾濕她的嘴唇,偶爾喂進去幾滴。
漸漸的,天色暗了下來。
入夜以後,外頭刮起了嗚嗚的風,門板和窗戶被吹得吱嘎作響,裴九鳳明顯感覺到冷風灌了進來。
冷得受不住,他挪去王大春屋裏,将她的那條破舊棉被拿來,裹在自己身上,坐在床邊照顧她。
仍然很冷,王大春的那條被子比他的還薄,根本不能禦寒。
狠了狠心,他将這條棉被也搭在王大春的身上,然後自己上了床,擠進被窩裏,跟她共蓋兩條棉被。
他們是親姐弟,這種時候顧不得什麽規矩了,凍不死人才是要緊事。
王大春是在半夜醒來的。
她一動,裴九鳳就察覺到了,立刻睜開眼:“姐,你醒了?”
叫出這聲“姐”,他竟不覺得難為情。
他現在是王大根,他應該叫她姐。很自然的,他又叫了一聲:“姐,你感覺如何?”
“我怎麽了?”韶音啞着嗓子問。
裴九鳳便道:“你燒飯時昏倒了,我叫你不應,就把你抱進屋裏了。”
“哦。”她應了一聲,人還不太清醒似的,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抱我進來的?那你的腿?”
“沒事,我注意着呢。”裴九鳳答。
韶音便沒再說話。
黑暗中空氣很安靜,只有姐弟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可聞。
裴九鳳不知道她因何沉默,只當她不舒服,想了想開始套話:“我們竟落到這般田地。如果,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會如此。”
他聲音委屈而怨憤,根本不用刻意演,自然流露出來。
韶音聽出他是在套話,沒吊他胃口,嘆了口氣說道:“這也是好事,如果不把銀子給他們,你就被拉出去打仗了,明年這時候我就該給你上墳了,至少現在我們都還活着。至于吃的,總有法子的。”
裴九鳳愕然!
他想過,會不會是他們姐弟露了白,被人搶走銀子,才落得這步田地?沒想到,竟是這樣!
因為他常年征兵,才讓王大根被選中!
至于王大根年紀小,人又因為營養不良又瘦又矮,只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那不影響!
裴九鳳記性甚好,他清楚地記得,之前被他砍頭的一名大臣曾勸谏他停止征戰,因為青壯年都被拉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拉到戰場上根本不頂用,還會讓陳國人力空虛,為江山基業埋下重大隐患!
他記得清楚,因為那老頭聲音高亢,幾乎是尖銳地大叫,在朝堂上有失體面,被他命人拖下去砍了頭。
身軀情不自禁地一抖。
做的時候不覺得,可是此刻,他只覺自己滿身罪孽。
想起當初冷酷吐出“拖出去砍了”的自己,他心裏發寒!
他自己都害怕曾經的自己!
“怪只怪我藏銀子不謹慎,将銀兩全都放在一處。”韶音低聲道,口吻苦澀。
深夜裏,姐弟兩個都沒有睡意,聽着外頭呼嘯的冷風,低聲說着話。
随着裴九鳳不着痕跡地套話,加上韶音有意告知,漸漸真相浮出水面。
半個月以前,征兵的人來到家裏,要将王大根拉走。王大根雖然長得矮小,但他歲數到了,拉去戰場上也能送到前線做個炮灰,或者在後方做些洗馬打雜的事。
身為他的姐姐,王大春自然舍不得弟弟去送死,便提出花錢買自由身。無父無母的姐弟兩個,怎麽有銀錢買自由身?必定會引人懷疑。
可是即便知道露財不妙,為了弟弟,她不得不露。
可惜的是,她将銀錢收在一處。
她進屋取錢時,征兵的人就跟在她身後,看到了他們的家底。
他們拿走了所有的銀錢。
王大春祈求他們留下一點,供他們生活,對方卻不信這是他們所有的錢,逼迫她拿出更多的來。
“然後他們就打你——”裴九鳳猜到後面的事,即将要問出口的話,硬生生轉成了,“就打我們!”
韶音嘆了口氣,沒有抱怨,只是發愁地說:“鄭大夫走了,如今城裏沒有大夫,你的腿被他們打斷,就這麽胡亂綁上,也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長好。”
裴九鳳抿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握成拳頭,身體氣得發抖。
征兵!!
他到底為什麽征兵?!
因為當年鄰國皇子公主來訪,欺負過他,他懷恨在心,登基之後立即發起戰争。
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只想報仇!
但是現在,他說不出的悔。
他給王大春帶來這麽多的苦難。
人一旦心軟,便如千裏長堤駐入蟻穴,遲早要坍塌。
而他的心,早就被蟻穴蛀空,坍塌起來更快。
從前妖人教訓他,他不接受,堅持自己沒錯。但是現在,他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不免想道,他是王大根,姐姐沒吃沒喝還被人欺淩,他心疼得要命,那李大根、張大根呢?
天底下那麽多有姐姐的弟弟呢?還有李嬸,還有陳叔,那麽多相依為命的百姓,他們難受嗎?
因為他的殘暴,究竟多少人受苦?
從前他不在意,但現在他不得不在意。那妖人神通廣大,既然認定他罪孽深重,那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裴九鳳不奢望別的,他亦知自己罪無可赦,但他……
他想要王大春好好的。
“讓我回去!”他在心裏說。
他要改頭換面,勤政愛民,做一個稱職的皇帝,以此贖罪。
“送孤回去!”他再次喊道。
等他回去後,立刻派心腹快馬加鞭往青縣來。
從京城到青縣,跑得快了,只需一天一夜,王大春能撐住吧?
“孤說,送孤回去!”良久,沒有任何反應,他氣息急促起來。
然而,仍是沒有蘇醒過來。
那是因為韶音不讓。
自從他喊出第一聲,灰灰就彙報給了韶音,但韶音拒絕了。
現在不是時候。
“怎麽了?”空氣中急喘的聲音很清晰,她關切地問:“又生氣了?因為什麽啊?你氣性還真大。好了好了,有天大的事,明天再說。這麽晚了,快睡覺吧。”
說完,她伸出手,拍了拍他那邊的被子。
仿佛才察覺到蓋了兩床被子,姐弟兩個擠在一個被窩裏,她誇贊道:“大根好聰明,這樣就暖和多了。”
将他那邊的被角壓得嚴嚴實實,一絲冷風都跑不進去,才收回了手。
“睡吧。”
裴九鳳睡不着。
王大根斷了腿,連家門都出不去,只能張着一張嘴等王大春養活。
可是王大春都病了,難道要撐着病體出去撿爛菜葉子嗎?
想到這個,他就難以入睡。
“讓孤回去!”
他在心裏一遍遍大喊,直到天光漸漸亮了。
裴九鳳的眼裏布滿血絲,不甘而猙獰。
窸窸窣窣聲響起,是韶音醒了。
她還有些發燒,但卻強撐着起了床:“我出去找吃的,你在家待着,別亂跑。”
其實是白囑咐,他的腿這樣,能跑哪裏去?
下床後,将他兩邊的被褥掖了掖:“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她生着病,肚子裏又沒東西,下床後腿腳一軟,踉跄了下才站穩。習以為常一般,緩緩往外去了。
裴九鳳喊道:“你別去!”
“不去我們吃什麽?”韶音好笑回頭。
裴九鳳坐了起來,望着她的方向,嘴唇顫抖着:“你,你別去。”
外頭那麽冷,而她又生着病,還沒有保暖的衣服穿,會經歷什麽?
如果找不到吃的,就白跑一趟。
如果找到吃的,跟別人搶,就會要了她半條命。
“你別去。”他沒有辦法,只能說道:“你明天再去。”
他會繼續呼喚妖人,讓他蘇醒過來,然後他會讓心腹騎上快馬,連夜趕來,給她吃的、穿的、用的,還有銀子。
“明天就要餓死啦!”韶音對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裴九鳳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又聽到院門發出“吱呀”的開關聲,漸漸目露絕望。
他一個人留在家裏,什麽也做不了,任何忙也幫不上。
“放我回去!!”他又氣又恨,對着空氣大吼。
沒有任何回應。
這一天對裴九鳳而言,是煎熬的一天。
他無數次呼喚“妖人”,但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焦心地等待韶音回家,眼看着日頭移至當空,又漸漸偏西。
等到天光昏暗下來,夜晚即将來臨,裴九鳳的擔憂升至極點。忍不住要下床,到家門口等她時,終于聽到“吱呀”一聲。
“姐?!”他揚聲喊道。
沒有人回應。
裴九鳳心裏一沉,不是她回來了?
“姐?是你回來了嗎?”他忍着心慌,再次出聲。
好一會兒,虛弱的腳步聲近了:“嗯。”
裴九鳳聽着她虛弱的聲音,再也坐不住了,拖着傷腿下了床,往外迎去。
他挪到門口時,恰好韶音也走到門口。姐弟兩個險些撞上,而後只見韶音一怔,緩緩地說:“怎麽下床了?腿不要了?”
她說話又輕又軟,語速緩慢,眼神也有些散。裴九鳳心裏一緊,立刻将手掌按在她額頭上。
滾燙!
“快進來!”他立刻接過她挎着的籃子,拉着她往屋裏走。
她被拉得踉跄一下,依從地往屋裏走。
她燒得神智都不大清醒,慢吞吞地被擺布着。
裴九鳳讓她坐在床上,将她往被窩裏塞。她燒得渾渾噩噩的,連脫鞋子都慢了一拍,被裴九鳳眼疾手快地脫了,給她蓋好被子。
也不問她一天經歷了什麽,只往籃子裏看去。
收獲還不錯,一小半被人啃過的窩頭,一小塊蘿蔔,幾片蔫吧得不成樣子的菜葉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裴九鳳不認得。
他提起籃子,立刻出了屋子,往竈邊挪去,開始生火煮飯。
不需要什麽廚藝,将籃子裏的東西沖一遍,統統倒進鍋裏,加水煮就行。
唯獨那小半塊窩頭,被裴九鳳放火上烤了烤,烤得溫熱而散發出香氣來,他将柴禾往竈膛裏填了填,确保不會掉出來後,便攥着那小半塊窩頭往屋裏去了。
韶音躺在床上,燒得昏昏沉沉的,只是還有意識。
裴九鳳喚她,她遲鈍一下,還知道應一聲。往她嘴裏塞掰得小塊的窩頭,她會咀嚼和吞咽。
但是已經不知道推拒,讓她受傷的弟弟吃了。
裴九鳳心裏發酸,耐心地喂完,過程中無比小心翼翼,幾乎不浪費一粒殘渣,全都喂進了她口中。
看着她閉着眼睛,臉頰通紅,昏昏沉沉的樣子,頓了頓,一只手緩緩探出,擱在她頭頂,輕輕揉了揉。
她十七歲。
他比她大一歲。
在年齡上,他可以做她哥哥。
但在心裏,他依戀她,視她為姐姐。
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許是愛屋及烏,她幹枯的發絲此刻給他留下柔軟順滑的印象。
遲早有一天,他要讓她養出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
他還要她吃得飽、吃得好,養得白白胖胖的,臉頰浮現健康的紅暈。
他要給她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食物,讓她每天無憂無慮,開開心心,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要什麽就有什麽。
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柔軟下來,他緩緩收回手,往外挪去。
蹲在竈邊,繼續燒飯。
仍舊是味道古怪的晚飯,裴九鳳吃了一半,喂給韶音另一半。
然後脫掉鞋子,爬上床,擠進同一個被窩裏。
她睡得沉,他便沒有擾她,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
只是心裏不放棄地喊道:“讓孤回去!放孤回去!孤要醒來!”
他仍舊沒能得償所願。
次日,天光漸漸亮了,可是韶音仍舊沒起床。
裴九鳳覺得不對,她一向是勤勞的,現在天亮了還不起床……伸手一摸她的額頭,滾燙!
他慌了,恨自己昨晚為何沒注意,忙出去端水進來,擰了手巾,給她降溫。
他想喂她吃點東西,可是家裏什麽都沒有。他不禁懊悔起來,昨晚那頓他可以不吃的,他為什麽吃了?
就在他狠了狠心,想拖着傷腿出門找吃的時,韶音醒了過來。
“我怎麽睡了這麽久?”她捂着額頭,慢慢坐起來,臉上浮現不正常的紅暈,揭開被子就要下床。
裴九鳳心如刀割,疼得他恨不得把心剜出來,按住她道:“今天你不許出去了!”
不等她說話,他道:“我出去!”
“你的腿不想要了?”韶音說道,拂開他。
裴九鳳堅持要出去,韶音拗不過他,便說道:“那算了,今天誰也不出去了,好不好?”
他斷着腿,搶也搶不過別人,哪怕弄到吃的,說不定還要被人搶走,白忙活一場不說,還耽誤腿。
“好。”裴九鳳苦澀地點頭。
為了節省力氣,姐弟兩個重新躺回被窩裏,一動也不動。
韶音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裴九鳳則在心中呼喚妖人。
中途,韶音醒過來兩次,偶爾會跟他說句話。
“二狗子死了。”她說,“他餓死了。”
二狗子是王大春的朋友。
“你夢到了?”裴九鳳低聲問。
“不是。”韶音輕搖頭,“他就是餓死了,我昨天見到了,他餓死在路邊。”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裴九鳳直覺後面還有什麽事,可是她卻不說了,“希望他下輩子投個好胎。”
裴九鳳心裏一刺。
這又是對他的譴責,哪怕她不是這麽說的,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一天轉眼即過。
等到天再亮起來時,韶音起來了。
“我去找點吃的。”
裴九鳳攔不住她,看着她往外走去,腳步發飄,恨得眼睛都紅了!
“讓孤回去!”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直到天黑透了,韶音才回來,但卻沒帶回來任何吃的,反而身上挂了彩。
“你被人打了?”裴九鳳擔憂地問。
韶音搖了搖頭:“沒事。”
走到門口,人猛地一晃,直直栽倒下來!
裴九鳳想去接,才踏出一步,斷腿處立時傳來刺骨的疼,不禁悶哼一聲,趴倒在地。
姐弟兩個都摔倒了。
但裴九鳳還能爬起來,韶音卻沒有,因為她昏過去了。
裴九鳳吃力地起身,拖着她往屋裏走,幾乎耗盡全部力氣,才将她拖到床邊。
卻沒有力氣将她抱上床了。
即便她輕得像羽毛一樣,可是他已經餓得連抱起羽毛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得将床上的被子扯下來,裹在兩人身上。
他抱着她,借着昏暗的光線,看清她一臉的傷,頭發都被揪掉幾撮。他将她抱得緊了些,她瘦得幾乎只剩骨頭,抱起來不過小小一團。
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他猛地捂住臉,喉中溢出一絲嗚咽,又被他狠狠掐住了。
淚水順着指縫往下淌,很快打濕了一小片被褥。
“放我回去,求求你了。”他嗚咽着懇求。
他得回去了,王大春已經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在此之前也只有少許食物裹腹。
“妖人”沒有回應他,如之前無數次呼喚。
裴九鳳漸漸生出不好的預感。
“不要這樣對孤。”他祈求道,滿眼驚惶,“孤會做一個好皇帝,孤以後都會勵精圖治,用心治理天下。”
仍是沒有半絲回應。
夜半,韶音醒了。
她推了推裴九鳳,說道:“我們去床上吧,地上冷。”
裴九鳳忙扶着她起身。
姐弟兩個互相攙扶,一步步往床上去。
拖着兩條并不保暖的被褥,哆嗦着躺在冰冷、硬邦邦的床上。
擠在一起,依偎取暖。
不知過了多久,被窩裏仍舊是冷的。
忽然,裴九鳳一僵,因為他被人抱住了。
她一手圈着他的脖子,将腦袋抵進他肩窩,滾燙的液體打在他的皮膚上。
他心裏慌慌的,整個人僵成一塊鐵板,不知道怎麽回應。
就聽她低低地說:“李嬸也死了。”
裴九鳳油然感受到她的悲傷。
可他不知道如何回應。
“赈,赈災糧呢?”輕飄飄的一聲,仿佛是他問出口的,又仿佛只是幻覺。
她輕聲說:“早就沒有了啊,你餓得糊塗了嗎,一個月前就吃光了。”
“不,不應該……”他想說,他批了很多赈災糧。
可是他又想到,他批的是西南三郡的赈災糧,留在青縣的有多少?
而且,因為常年征兵,國內人力空虛,田地沒有人耕種,哪裏都沒糧食。
赈災糧又能有多少呢?
“他們想吃二狗子,我不讓,我守在他身邊一整天,可是天黑了,我得回來。”她哭得沒有聲音,只有熱燙的眼淚不停落在他頸間,“等到明天,明天一早,二狗子就沒了。”
沒了,不是死了,而是沒了。
被不知道多少人分了,一人帶一塊回去,煮了吃掉,屍骨無存。
裴九鳳如遭雷擊!
整個人都不好了,而令他更不好的還在後面:“大根,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出門,把門拴好,拴得死死的,不要放人進來,然後……你就把我吃掉吧。”
裴九鳳嘴唇翕動,想說什麽,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渾身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