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趙平桢的心就好像一塊鐵石一樣,楊瑩嬅的死并沒能讓他感到後悔。然而人死了,生前的仇怨也就消弭了,趙平桢偶爾再想起這位表妹來,也能想起一些她的好,換一聲輕輕的嘆息。可楊瑩嬅用死挽回的那一點點印象,卻也很快又被消磨了——自從她死後,皇帝斥責老五,太子埋怨五弟,皇後更是不得了,為侄女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大有将親生兒子當仇人的趨勢。

趙平桢從小被慣的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哪裏受過這樣的氣,于是遷怒于已死的楊瑩嬅,在她頭七的那天晚上夜宿金粉樓尋歡。

這一晚,趙平桢被金粉樓的美人伺候着睡了,正昏沉間卻被鬼壓了床。

他被壓的喘不過氣來,想看清壓着自己的人是誰,卻睜不開眼;想推開身上的人,卻擡不起胳膊;想捂住耳朵,可那一聲聲凄厲的女聲卻直直搗進他的耳膜裏。

“哈哈哈哈……趙貞卿!你不配愛人,也不配被人愛!你注定孤獨一生……哈哈哈哈,你會受到報應的!!!”

趙平桢很想笑,因為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會愛上什麽人,并且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愛——他想不出自己愛別人會是如何,但他以為別人愛他大約就是像他的父皇母後、他的太子哥哥那樣,他想要什麽便給他什麽,他做錯了什麽事都會原諒他。那樣的愛,他已享受了十八年,他不在乎。

楊瑩嬅死後很久趙平桢都沒有再看到過楊天,貼出去的通緝令也一直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使得趙平桢幾乎忘了這麽一個人。

頭七後的一個月,趙平桢簡裝出行,帶着秦小樓再次去洛陽出游。

路上,趙平桢躺在秦小樓腿上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随意地将手探入秦小樓袍中,一把掐住了他的命根。

秦小樓全身一僵,身體略微向後躲閃。

趙平桢懶洋洋地睜開眼,嘴角挂着笑,眼裏卻沒有半分笑意:“聽說前一陣有個江湖人在糾纏你。”

秦小樓鎮定地答道:“是。”

趙平桢仰面躺在他腿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你最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的……莫不是你對那人動心了?”

秦小樓淡淡一笑:“何謂動心?”

趙平桢眉眼一彎,道:“小樓,你是個聰明人。”

車廂內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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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趙平桢突然抓住秦小樓的手,掰開他的手指把玩起來,意味深長地笑道:“這麽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做什麽?——你的手怎麽出了這麽多手汗?”

秦小樓唰的流下一排冷汗來。

過了一會兒,秦小樓隐隐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覺得有些奇怪,但并沒有說出來。片刻後,馬車突然劇烈地颠簸了幾下,一名侍衛撩開車簾,慌張地說:“殿下,有人放毒煙!”

趙平桢一驚,拉着秦小樓從車廂裏跳出去,發現眼下自己身在一片樹林中。

這次的出行純屬趙平桢一時興起,只帶了十幾名親近的護衛,事先也沒有調查過線路,保密的很好,卻沒有想到竟會有這一茬。

這股毒煙是散功迷疊香,吸入體內會使人內力暫時無法激發。趙平桢的侍衛們紛紛抽出刀,警惕地将趙平桢和秦小樓圍在中間。

“嗖嗖嗖……”

樹叢中飛出幾只箭,直掃人下盤,意不在取人性命。侍衛們中了迷香,一時行動滞緩,紛紛被射中腿部,失去了行動力。趙平桢面色一凜,攬着秦小樓的腰飛身上馬,策馬奔向樹林深處。

兩人跑出一段距離,身後突然傳來馬蹄聲,趙平桢回首望了一眼,凜然道:“楊天,是你!”

楊天身着黑色夜行衣,并未蒙面。他眼圈青紫,胡茬邋遢,與一個多月前秦小樓看到的神采奕奕的侍衛長已判若兩人。

因為事出突然,趙平桢的侍衛們沒有任何防備,都被楊天的迷香放倒。趙平桢身為五皇子,從小服了許多抗毒的藥物,故能暫時支撐一陣。秦小樓則因為沒有武功,散功迷疊香對他不起作用。

趙平桢遠遠的就能感覺到楊天的殺氣,當下也不敢大意,雙腿力蹬馬腹,喝道:“抱緊我!”

秦小樓也慌了神智,腦中一片混亂,只知道死死抱緊趙平桢。

楊天雙手脫缰,從背後解下長弓,用力拉滿。

只聽“嗖”的一聲,銀箭破空,趙平桢的棕馬立時撲地,揚起漫天塵土。

趙平桢和秦小樓灰頭土臉地從馬上滾下來,秦小樓不會功夫,被摔得夠嗆,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趙平桢學過一些防身的功夫,一個打滾化去了下落的趨勢,腳一點地,立刻抽出腰上的佩劍迎了上去。

楊天将弓重新背到背上,跳下馬,拔出刀直撞趙平桢的劍。

兵刃相交,趙平桢原本就不是楊天的對手,加之被迷香化去了內功,立時連退三步,噴出一口鮮血來。

楊天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揮刀急逼上來。趙平桢舉劍抵擋,踉跄退到秦小樓身邊。楊天當頭一刀劈下來,趙平桢側身一避,運出最後一點內力,竟是将秦小樓推向了楊天!

楊天微微一怔,趁着這間隙,趙平桢抓起一把土撒向他的眼睛,然後飛身跳上他的馬,疾馳而去。

秦小樓和楊天都驚呆了。

楊天神色複雜地看着絕塵而去的趙平桢的背影,冷笑着搖了搖頭,手腕一翻,刀橫上了秦小樓的項頸。

秦小樓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苦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他又能說什麽呢?如果非要他說的話,他更想對趙平桢說一句:“不愧是五殿下。”

他閉上眼,說不上認命,其實心裏還隐隐希望這時候能從哪個方向打出一枚石子來定住楊天,然後韓诩之會笑盈盈地從草叢裏跳出來。

過了一會兒,脖子上冰冰涼涼的觸覺離開了,秦小樓有些驚喜地睜開眼,卻并沒有看到韓诩之的笑臉。

楊天收了刀,對他嘲諷地笑了笑,道:“你也是個蠢貨。這天下蠢貨那麽多,偏偏都讓他遇上了。”

秦小樓一怔,知道他将自己當做被趙平桢玩弄的娈童之流了。

楊天丢下一句“快滾吧”,便使出輕功,追着趙平桢離去的方向而去。

秦小樓是個不識南北的人,孤身一人走在山林裏,竟是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如何出去。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時辰,沒有碰到任何人。天将将要黑的時候,他走到了林中的一個水潭邊。

水潭中間坐着一個人,光線昏暗,秦小樓一時認不出那人究竟是誰。他躊躇了一會兒,小聲地喊道:“五殿下?”

那人沒有反應。

秦小樓稍稍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遍:“五殿下?貞卿?”

“噗……”潭中的男子突然噴出一口鮮血,全身的力氣散去,軟軟地栽進譚水裏。

秦小樓吓了一跳,忙沖進潭水裏,将那人抱了起來:“五殿下!你怎麽樣?”

趙平桢目光渙散,過了好一會兒眼裏才有了焦距。他虛弱地咳了兩聲,道:“我在練功逼毒……被你打攪,一時真氣走岔了……”

秦小樓一時無言,只得将趙平桢拖上了岸。

借着月光,他發現趙平桢的胳膊正往外流着黑色的血。顯然方才他又與楊天交過手了。

趙平桢虛弱地問道:“楊天沒殺你?他人呢?”

秦小樓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不在附近。”

趙平桢捂着胸口笑道:“沒想到你這張臉,連他也會手下留情。”

秦小樓自嘲地笑道:“這張臉又如何,五殿下卻不會手下留情。”

趙平桢無力地靠在他胸口,突然之間态度竟溫柔了起來。“你怪我了?”

秦小樓淡淡一笑:“豈敢。”

秦小樓不知該怎麽處理趙平桢的傷勢,只得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替趙平桢包紮好傷口,然後将他扶起來:“我扶你出去。”

趙平桢苦笑道:“我如此對你,你不留下我一人走麽?”

秦小樓淡然道:“我的命原本就是你的。若不是你當年那五十兩銀子,我和程雪哪有今日?”

趙平桢仰頭喟嘆:“那五十兩當真值你一條命麽?”

秦小樓不語。趙平桢說過,他是個聰明人,所以他知道先下該怎麽選——若是丢下趙平桢,自己或許今日能留下一條命,可日後若趙平桢也活着出來了,自己該如何自處?若是五皇子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和五皇子坐同一輛馬車一起出的京城,難道他還有活路麽?唯有冒險帶着趙平桢一起離開,或許能闖出一條路來。

走了兩步,趙平桢不走了,捂着胸口往地上倒。秦小樓想去扶他,卻被他帶倒在地。

趙平桢白着一張臉搖頭:“我毒入肺腑,撐不了太久,恐怕很難走出去。且楊天在找我們,不解決了他,決無活路可走。”

秦小樓扶着他在一棵樹邊坐下:“那該怎麽辦?”

趙平桢想了想,道:“我方才在潭子裏跑了許久,冷得很,你先去替我生點火。”

秦小樓疑惑道:“若是煙讓楊天看見了怎麽辦?”

趙平桢搖頭:“我的侍衛們想必也在尋我。橫豎走不了,不如賭一把,看他們誰先來。”

秦小樓沒有更好的主意,只得拾了許多柴火來,将火點上。

趙平桢又道:“你過來,抱着我,我還是冷。”

秦小樓走到他身邊,趙平桢道:“把我的衣服脫了,濕衣服黏在身上,難受。”

秦小樓順從地幫他脫去外袍。

趙平桢掙紮着坐正身體,秦小樓上前扶他,卻見趙平桢的手在自己身上疾點了兩下,自己立時不能動了。

點穴的動作使得趙平桢又喘息了很久,然後他掙紮着爬起來,将自己脫下的濕衣服穿到秦小樓身上。

他目光憐惜地伸手輕撫秦小樓的臉,促狹地笑了起來:“既然……咳咳,那五十兩夠買你一條命,我便再多買幾回……咳咳咳咳……”

秦小樓的啞穴也被封住,此刻不能說話,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趙平桢。

趙平桢擦去嘴角的血跡,低下頭溫柔地吻了吻秦小樓的面龐:“我倒是越來越喜歡你了。若是此番你死了,我卻有幸活着,我會替你善待你的弟弟。”

秦小樓認命地阖上眼。

趙平桢撥亂了秦小樓的頭發,用他的長發蓋住他的臉。做完這些,他退開兩步看了看,确定不仔細看會将秦小樓認成他的替身,這才拾起劍隐入林中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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