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趙南柯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建興元年,下求賢令招攬天下人才以裨補汴京淪陷造成的朝中官員缺漏。
然而新皇帝宣布新年號還不到短短一個月時間,一路攻無不克的金兵又逼近了應天府。
趙南柯派人通知趙平桢随時準備南下,這一次趙平桢親自進了宮,把忙的焦頭爛額的趙南柯從各種文書裏拉了出來:“皇兄,你打算派誰留下來守應天府?
趙南柯奇道:“章究将軍,怎麽?”
趙平桢默然片刻,道:“我要留下來跟着章将軍守城。”
趙南柯吃了一驚,将自己的五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守城?”
趙平桢不拒地迎着趙南柯的目光,沒有一句解釋,眼睛裏卻分明寫着千言萬語。趙南柯是他的胞兄,不片刻也明白了他的心思,細一思量,便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不幾日,趙南柯封趙平桢為河北兵馬大元帥,擢章究為虎威将軍,命二人鎮守南京應天府。又過兩日,趙南柯領着百官和四萬護衛軍護送着萬斤錢、糧、鐵浩浩蕩蕩開出應天府,向臨安進發。
衆人南下之前,趙平桢命秦小樓将秦程雪也送走,秦小樓心中雖不舍與弟弟分離,但百般考量之下,秦程雪留在應天府的确有百害而無一利,于是他當夜便親自為秦程雪收拾了行李,準備送他出京。
秦程雪近二十年來幾乎從未和秦小樓分離過,苦日子是一起捱過來的,好日子也是日夜相守的,自然說什麽都不肯離開秦小樓。
秦小樓坐在床頭,細致地喂秦程雪喝下了一盅藥。秦程雪的病經過這段時日的調養終于好的差不多了,但秦小樓總不放心,每天還要喂他一些補藥以頤養其內虛。“你若留下,屆時金兵打來了,我們縱是要逃,你連馬也不會騎,豈不要拖累衆人?”
秦程雪喝完了藥,攀着他的胳膊倔強地道:“我不管,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秦小樓嘆着氣撫摸他光潔如綢的頭發:“程雪,我答應你絕不涉險,你先去臨安,一旦守不住城,我即刻來找你。”
秦程雪将頭埋進他的小腹,是一副雛鳥依戀母親的姿态:“我不信。若不危險,你為何不肯讓我留下?”
秦小樓道:“我同瑞王殿下在一起,自然是安全的。我留下,是因為瑞王想要歷練我,要我在軍中積累經驗。可他不喜歡你,你身子又弱,總不如先去臨安等我。”
秦程雪知道秦小樓表面上柔弱,實則向來是言出必行,只得軟軟地撒嬌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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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樓拍着他的背脊輕聲道:“程雪,程雪,你不要總讓我操心。”
秦程雪聽他語氣極是無奈,心裏難受極了,鼻頭一酸,終于服軟道:“好罷,我去。”
秦小樓彎下腰,親了親弟弟的額頭:“我的好程雪。”
秦程雪順勢攀住他的脖子,帶着點懇求的意思,低聲喃喃道:“哥哥,你今夜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秦小樓渾身一僵,旋即掰開了他的手往床邊挪了許多,口氣冷冷的:“不行。”
秦程雪見了他的反應,委屈得眼眶都紅了,抽噎了兩下便翻身面對着牆壁,氣惱道:“那你走吧,反正我的死活,你是早已不顧了的。”
秦小樓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一痛,卻忍着心酸不肯再靠近他:“你說話也摸着良心。若你不怕我寒了心,這等氣話你就再多說幾回。”
秦程雪卻背對着他不肯轉身。
秦小樓合衣起身向外走,一只腳剛剛跨出門檻,忽聽身後有翻身下床的響動聲,緊接着秦程雪便撲上來抱住了他:“哥哥,哥哥,我錯了,你別生我氣。”
秦小樓聽他聲音哽咽,轉頭一看,發現秦程雪早已哭紅了眼睛,故而方才故意背對着他不肯讓他看見。秦小樓只覺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擡袖為弟弟揩去眼淚:“別哭了,今夜我留下守着你睡着再走,明天我送你出城。”
秦程雪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秦小樓守在他的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他的背脊。從前兩人最狼狽的時候是流落街頭,連床都沒有,夜晚又涼,甚至還下着冰冷的雨。那時候秦小樓将秦程雪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雨,也是這樣拍着他的背,再艱苦的條件秦程雪也能睡着。
然而這一回,過了一個多時辰秦程雪都還清醒着。秦小樓幾次以為他睡着了要走,剛剛起身就被他拽住了衣擺。秦小樓擔憂地問過他是不是因為不舒服才難以入睡,秦程雪只是搖頭。
秦小樓再一次輕聲确認道:“程雪,你睡着了嗎?”
秦程雪默默地拉住了他的手。
秦小樓突然有些惱火,甩開他的手驀地站起來,冷冷道:“你是故意的麽?”
秦程雪沉默片刻,再度挪上來拉住了他的手,一開口,聲音竟十分幹澀:“哥,我想要你多陪陪我。”
秦小樓默立良久,終究是輕輕嘆了口氣,解開外衣在他身邊躺下:“我不走了,今夜陪你睡。”
很快,秦程雪抱着秦小樓的腰踏實地睡着了。
翌日,秦小樓果真親自将秦程雪送出城,并請趙平桢托幾名将士一路好好照顧他。
他站在馬車前,眼看着數千人在平原上漸漸化作一片蒼點,直到秋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終于鑽進馬車回城了。
皇帝和重臣們前腳剛走,金兵們後腳就打到了城下。
章究是朝中為數不多的老将了,更是朝中寥寥可數的打過許多勝仗的老将。大穆重文輕武之甚,武将們若非戰死沙場就在政變中成為犧牲品,而文官即使冒犯天威也僅是流放,故有經驗的老将幾乎成了國寶。
趙平桢名義上比章究高一級,然而皇帝有意歷練他,實則兵權是把在章究手裏,趙平桢也虛心地跟着章究學習軍中事務和行軍打仗之術;趙平桢有意歷練秦小樓,便把他放到軍師機構中讓他跟着先輩們學習。
大約是金兵一路的勝利都太過容易,這一次也十分輕敵,三千先行騎兵就來攻城,後續的步兵又接應不上,章究輕輕松松就贏了第一仗。
然而接下來的仗就沒有這麽好打了。
一天,兩天,三天……
蜂擁而來的金兵有種銳不可擋的氣勢,趙平桢站在牆頭,遠遠地看着金兵鐵騎壓近就有一種他們仿佛能穿透城牆的錯覺。大地為他們震顫,旭日為他們所遮蔽,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城牆上所有守城的士兵都為之感到恐懼。
趙平桢終于明白那些被他們大穆人歧視了數百年的低等民族究竟為什麽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他們的國土,搶奪他們的財産,侵犯他們的女人——是仇恨!是積壓了數百年的仇恨!每一個沖鋒陷陣的金兵都是不要命的,他們的眼睛是鮮血染過的通紅,他們要翻身做中原的主人!
攻城戰每一天都在發生,縱使章究卻有奇才,縱使趙平桢有滿腹抱負,但他們只能守,不能攻!這場仗無論他們的起勢打的多麽漂亮,最終的結局早已注定是輸——趙南柯已定都臨安,應天府早在他離開的時候就已在輿圖上淪為棄城,多守一天都是為南方的防線多争取一天加固的時間,永遠不會有援兵來支援應天府!
到了守城的第二十天,趙平桢和章究召集了所有守城的将領和官員,開始商量棄城南下一事——這是先前早已定下的,應天府中的錢財早已被轉移的差不多了,皇帝甚至覺得這座盛極一時的陪都不值得那位将軍來為他陪葬,也因為,大穆實在損失不起任何将領了。
金兵的人數并不多,因為戰線拉的太長,所以參與這次攻城戰的甚至不到一萬人。他們沒有圍城,只是每天攻城,不僅因為人數不夠,也因為他們一路攻無不克,幾乎已是不屑圍城打消耗戰了。所以,要從城中逃走并不是一件難事。
章究攤開一張地圖,指點道:“屆時汪将軍領第一支隊伍先從這條路走,是為探路。若無意外,瑞王殿下領第二支隊伍從這條路南下,韓将軍随後……”
他規劃完出逃計劃,軍帳外突然有一個探子喊道:“報——将軍!金賊又來攻城了!”
在座除了幾人急匆匆離去布置兵力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臉疲憊。長久以來的戰争耗光了所有人的激情,除了厭煩只剩下倦怠,尤其是在後路都已規劃好的前提下——而這所謂的長久,卻只有短短二十天。
趙平桢沉默地坐了良久,突然抓起岸上的一枚硯臺摔出去,将所有倦怠的将軍吓了一跳。
趙平桢額角青筋暴起,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喊道:“我不甘心——不甘心!”這是他參與的第一場仗,雖早已知道結局,卻未料過程如此憋屈。
衆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間,一直沉默的秦小樓突然開口:“那就打。”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投向了秦小樓。
秦小樓沉着道:“敵軍有多少人?”
衆将士互遞眼神,一時間已有人帶了幾分嘲意,唯有趙平桢和章究認真地看着他。一人道:“敵軍一萬,六千騎兵,三千步兵,一千工兵。這些天已折損一千人。”
秦小樓又問:“守城軍多少人?”
那人又道:“一萬,一千五百騎兵,七千步兵,一千五百工兵。已折損五百人。”
秦小樓接着道:“我們守城幾天?出戰幾次?”
“二十天……只守不戰。”
秦小樓驀地站起身,慷慨激昂道:“孫子言,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金賊以區區一萬人就敢打我一萬人守的城!這種必勝之仗,為何不打!”
衆人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也有那瞧不上秦小樓這等年輕人的,嬉笑道:“秦大人,你說怎麽打?誰派人去打?”
秦小樓卻不急着說戰術,繼續激憤道:“金兵為何敢用一萬人就來打我大穆固若金湯的陪都!這是從太祖時就定下來的南京應天府!不是随随便便一座廢城!因為他們這兩年來攻陷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城池沒有不遂不克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早晚要把應天府拱手讓給他們,因為我們怕了!!我們怕到不戰而潰!!!可他們是驕兵,驕兵必敗!”
在座之人有的是依舊不屑,有的卻已皺緊了眉頭,承認他說的不錯:五萬駐軍守的應天府,還沒交鋒皇帝就帶着四萬人逃了。如果駐軍不走,應天府未必會失。如果他們不是早知有了後路,短短二十天也不該耗盡他們的戰意。
趙平桢緩緩開口:“你想好怎麽打了?”
秦小樓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我會想到的。”
座上有人發出唏噓聲,卻被章究一個個瞪了回去。趙平桢微微一哂,起身道:“罷,你先随我上城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