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兵的騎兵從四周壓進,在平原上織成一張黑色的網,這張網從下方撲向應天府的東城門,而鐵蹄下飛揚的塵土則是天空中的網,将整個應天府的東面包圍。整片土地在鐵蹄的撼動下顫抖着,無形的壓迫感籠罩着城牆上的每一個人,秦小樓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将左腳向後邁了一步,然而他還沒站穩,趙平桢已強勢地摟住他的腰,逼着他只許向前、不許退後。

城牆上一排弓箭手拉滿弓弦,屏息計算着金兵的距離和速度。只聽守将一聲令下,一片羽箭織成的網灑向金兵鐵騎,卻絲毫沒能減緩他們的速度。一排弓手射完箭,另一排弓手旋即換上,只見箭雨不停,進攻不止。

趙平桢抄起一把長弓,緩緩地瞄準了平原上的一個動點,弓被拉成滿月,“嗖”的一聲,一箭破空而出,一名金兵同時從馬上滾落下來。

秦小樓淡然一笑:“殿下好準頭。”

趙平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雖散漫,騎射的本事卻從未拉下。百步內的距離,便是騎馬,我也能十射九中。五十步的距離,若我射不死誰,便是我不想讓他死。”

金兵的距離越來越近,開始往城上射箭,工兵們也推着投石機出現在平原上。城牆上不再安全,趙平桢領着秦小樓下了城樓。

兩人在城內巡視,趙平桢邊走邊問道:“我讓你練騎馬,這些天來練得如何了?”

秦小樓道:“已有進步。”

趙平桢微微颌首,道:“好生練習,這可是保命的本事,不是回回都有機會讓你坐馬車。”

秦小樓道:“非也。這是逃命的本事,卻不是保命的本事。我不曾聽說張子房、郭奉孝馬術過人。”

趙平桢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微微一樂:“好極,我等你做我的子房。”

秦小樓的确是聰明過人。秦禦史家藏書頗多,秦小樓五歲的時候就已将孫子兵法和詩經混着讀了。然而縱使他腦袋裏裝的書冊再多,真正到了戰場上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沒有實戰經驗,一切都是空談。故趙平桢急于歷練他,除了命他多讀兵書之外,也要求他每日跟着軍中諸位軍師學習各項事務——從前趙平桢不在意這些,然而此刻他既有了心,就急于栽培自己的親信。直接拉攏其他将軍、軍師自然是一種方法,但他同時也很想能有一個自己親手栽培出來的心腹。沒有什麽理由,他想到的這個人就是秦小樓,即使秦小樓曾“叛”過他一回,但他依舊覺得秦小樓會對他忠誠。同時,他太了解秦小樓的才氣和性情。

兩人巡視完東門五條街,趙平桢突然問道:“你方才說打,可有了什麽預想?”

秦小樓道:“我覺得金兵太驕,若不是我們連迎戰都不敢,他們這種打法是必定要吃苦頭的。他們對我們幾乎是毫無戒心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不敢打,我派探子去偵察過,他們的軍隊夜裏還飲酒作樂,毫無軍紀可言。我和劉軍師商量過,我們是否能找一個機會,趁夜出城偷襲,燒光他們的糧草。”

“噢?”趙平桢不禁停下腳步:“詳細說說。”

“金兵這支隊伍的統帥是兀術,而這次出兵犯我大穆的大元帥是金國的三王子完顏昭。完顏昭讀過許多兵書,是金國難得的将領,我調查過他之前的幾場仗,都打得很漂亮,運籌帷幄不輸我穆将,全不像金賊從前那樣的散漫,再加上金兵作戰勇猛,所以他們才能連連告捷。而兀術是金國的老将了,從二十年前起每到秋收就領着部隊頻頻來我邊境掠奪糧食和牲畜,只講蠻勇,不講策略。他自恃功高,一直不服管完顏昭的管,先前用他這種蠻打的方式就陷落我們兩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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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秦小樓停頓片刻,苦笑了一下:“足見我們的鬥志有多麽糟糕。我估計他這次用一萬人來攻打應天府是私自行動,不然按照完顏昭的性格,不會這樣輕率。兀術目中無人慣了,前兩座城攻克的太容易,所以才會如此小觑應天府。而若不是我們實在太糟糕,以應天府之固,就是把那一萬金兵全都銷在此地,應天府也不該少一塊磚頭。”

趙平桢深吸了一口氣,袖子裏拳頭已攥得緊緊的:是啊,正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逃,決定了把勝利拱手送給金人,所以誰也沒想過,如果好好的打一仗會如何。一萬人對一萬人,自己倚仗的是繁盛了數百年的陪都應天府,而金人倚仗的不過是幾把破銅爛鐵。為什麽會輸?只因為大穆的軍人比金兵缺了一樣東西——戰心!

趙平桢道:“你回去通知諸位軍師,想好該怎麽打,今晚我會召集你們商議對策。”

秦小樓默立片刻,道:“殿下,你想清楚。一旦我們真的開始出擊,就不一定能安全撤到臨安去了。”

趙平桢盯着他墨黑如漆的眼睛,忽而一哂,緩聲道:“明棟,本王自忖是怕死之人,不過比起愛惜性命,我可比不過你。你都敢打,我為何不敢?”

秦小樓迎着他的目光彎了彎眼睛,道:“那我這便去通知諸位将軍、軍師。”

秦小樓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個士兵奔到了趙平桢腳邊:“報——殿下,皇帝有信。”

趙平桢從士兵手裏接過黃封紙,不緊不慢地拆開,見信紙上只有一句話——

“盡早離城,保重性命。”

趙平桢面無表情地将信紙揉成一團,想了想,又重新将紙展開、疊好,收進袖子裏。

到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一切豁然明朗,從前許多想不明白的事都想明白了——定遠侯為什麽會投降;汴京為什麽淪陷;一直遭受他們歧視的低劣民族為什麽敢有恃無恐……

他嘆道:“皇兄啊……”

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是夜,将軍帳。

趙平桢當着衆人的面拿出了那封趙南柯的信,讓在座衆人一一傳閱。看完了信,所有人表情不一,許多人猜趙平桢是要準備棄城逃走了,也有些人丈二摸不着頭腦。

趙平桢從最後一個人手裏接回黃封紙,不緊不慢地将紙張一角湊到蠟燭上。信紙立時被引燃,火光竄起來,映出衆人驚訝的表情。趙平桢盯着那簇火苗,直到火舌幾乎舔到了手指他才松手。

他站起身,用被灼紅的手指叩了叩桌面,慷慨激昂道:“我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兄弟,是聖命欽封的瑞王!我的性命雖不比在座諸位珍貴,但我既不走,你們就只得舍命陪君子!”

一時間,除了秦小樓和章究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趙平桢接着道:“你們都是讀過兵書的人,古籍看的應當不少。我只問你們一句話,從炎黃二帝至今數千年,你們誰在古籍上見過比我們打的更憋屈的戰争!有沒有!”

所有人都屏息不語。

“你們現在腳下這片土地是什麽地方?是應天府!是昔年太祖起家之處!我從小就聽父皇說起應天府,聽說這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是南北交往的樞紐,是文化、貿易的中心。‘宮城周二裏三百一十六步。門曰重熙、頒慶,殿曰歸德。京城周回一十五裏四十步。’我八歲的時候第一次來應天府,我繞着宮周走了一圈,那時候我腿還短,書上說的三百六十一步,我走了正正好好五百步。我也曾試過繞着京周走一圈,看看是不是一十五裏,可是應天府實在太大了呵,我一天也未必能繞着他走完。你們走過嗎?”

在場許多人已垂下了眼,更有祖籍應天府的将領濕了眼眶。

趙平桢柔聲道:“應天府的醪糟喝過麽?應天府的水激馍、五香糟魚、蝦子燒素吃過麽?街上的投壺玩過麽?吞火、投刀看過麽?沒有吃過、沒有玩過,想試試嗎!”

出身應天府的裨将馬班突然開始渾身顫抖,仔細一看,竟已雙目赤紅。

趙平桢長長舒了口氣,坐回椅子上道:“我的意思是,戰!并且我相信,我們此仗必勝。如果諸位有意,我會請秦明棟為諸位分析此仗必勝的緣由。但我尊重諸位将軍的意思,若你們對此不感興趣,我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誰不願意跟我打這場仗的就即刻離席,一個時辰後我會讓士兵開西城的小門,你們可以即刻去臨安投奔我皇兄。如果你們此刻不走,以後可就走不得了。”說罷,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如他預料,在場并無一人站起來。

趙平桢刻意不出聲,直等到四分之一根紅燭燒完後,他起身向衆人作揖:“多謝諸位的支持。”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慌忙跪了一地,快慢不一地示忠:“末将願為瑞王殿下效力!”

結束了這番虜獲人心的客套,接着便要進入正題了。

秦小樓先将方才對趙平桢分析的完顏昭和兀術的關系又分析給衆人聽了一遍,并有意誇張了完顏昭與兀術的不和。緊接着,他将雙方的短長一一做了番分析。

“衆所周知,金兵擅騎射,一萬兵馬中有六千多是騎兵。但平原交戰,騎兵勝于步兵;攻城之戰,騎兵能發揮的功力卻不如步兵。金人是蠻族,他們的攻城器械并不完備,我今日在城樓上觀察了他們的投石器,那是我們的工匠做的——也就是說,那是金兵的戰利品。他們自己的工兵根本不能做出好的攻城器械!”

“兀術曾攻陷我兩座城池,我打聽過他的打法,那是兩座小城,城牆不過兩人高,兀術甚至沒有動用什麽攻城器械,直接命人在城牆下堆土,然後他們的騎兵從土堆上躍殺進城內,城內守兵不戰自潰。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我們守的是應天府,以他這種打法,除非我們主動棄城,不然他們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兀術攻下城池後,直接命人屠城——注意,我們一共被金人攻克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城,只有五座城池被屠城,其中有兩座是兀術屠的。也就是說,完顏昭根本不贊成将領屠城,是兀術私自下的命令。從這一點上,又可看出兀術與完顏昭不和。試問,一個不服管教、沒有謀略的将領,要如何用一萬人攻占一個大國的陪都?”

有人問道:“即便我們能打敗這一萬金兵,若金人援兵前來,又該如何是好。”

秦小樓胸有成竹、擲地有聲地說道:“不會有援兵!兀術只有這一萬人!”

此話一出,包括趙平桢在內,所有人都是一怔。

“兀術打了我們二十多天,而完顏昭的人就在汴京附近,趕過來根本不需要幾天。能拿下應天府是大功,所以兀術這麽急着率兵趕過來,我派人觀察過,他們這幾天已在減竈,說明他連糧食都沒帶足就要來搶功。完顏昭是聰明人,他如此讨厭兀術,又怎會放任他來搶這大功?見他攻不下,為什麽不派兵援助?就是因為他要讓兀術吃點苦頭!所以只要我們速度夠快,兀術全軍覆沒完顏昭也不會派人來救!我甚至懷疑,兀術會來或許就是完顏昭撺掇的。”

對于這番極其鼓舞人心的說辭,雖依舊有人半信半疑,但多數人已嘆服,連章究都向秦小樓投去贊許的目光。

秦小樓在那邊沉着冷靜地陳詞,趙平桢則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側影出神。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又有一種驚豔感,就像他初見秦小樓時錯覺中看見他身畔開出朵朵桃花——他已認識了秦小樓這麽久,秦小樓身上每一處他都看過摸過,本已道是尋常,竟又驚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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