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兀術強攻不下應天府,卻在早有準備的穆兵的抵抗中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兀術自覺蒙受了奇恥大辱,更是不願撤退,孤注一擲地将所有籌碼都壓在了強攻上。
第一天,城門外留下了漫野金人兵馬的屍體。面對應天府這樣牢不可破的城池,騎兵無異于送上門的肉,連半點商榷的餘地都沒有便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一來,一直低迷的應天府士氣大振。
不甘心的兀術第二天繼續攻城,趙平桢依舊堅守不出。
第三天,金兵再次出現在平原上,只見等候了許久的應天府大門緩緩打開,數隊步兵陣從城內湧出,在平原上迅速排列陣型。
金兵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兀術下令沖的時候還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餓出了幻覺。
其實穆軍完全可以等到金兵自己退兵,兀術軍沒有了糧草,最多撐不過五天,但是士兵們得知金兵糧草被燒,再看到前兩天滿地的屍體,急着想要打一仗以發洩多年來的積怨;将軍們也想打,他們太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百姓們更想打,他們太想親眼看到本國的士卒們将金人趕出自己的國家。
在金兵剛發起沖鋒的時候,穆軍弩兵排在陣前,箭矢如雨般向沖鋒的人馬射去,只見無數金兵紛紛落馬;待金兵臨近,弩兵迅速撤入陣內,手持鐵盾的士兵沖到前方,肩并肩互相借力架起圍的密不透風的盾陣以抵擋金人騎兵的攻勢;待金兵沖到陣前,後排的長矛兵從盾的上方将金兵刺下馬去。即便是金兵人不畏死,馬卻本能地感到害怕,到了穆軍陣前就慌了前蹄;再者金兵人馬都連着數日未填飽肚子,被鐵盾陣一頂,許多戰馬就已體力不支地後退。
經過連續兩天的勝利,穆兵的士氣此刻正盛,而金兵餓着肚子,有哪有什麽士氣可言?此戰一開始,金兵就已陷入了大為不利的局面。
然而穆兵到底還是低估了金人的戰鬥力。
到了這一刻,兀術已是破釜沉舟,他明知拿不下應天府,卻又覺得這樣回去丢盡了面子,而丢面子對他來說是比死還不如的事情。他看到穆兵出城迎戰,所有的念想就成了多殺一個是一個,多殺一個就能多為他掙回一分面子來。
最骁勇的金兵沖到陣前,直接從馬上跳進穆軍陣內,掄起刀砍倒一個是一個。穆兵們以為有鐵盾為護,暫時是安全的,誰料金人眨眼就到了眼前,幾乎是被殺的措手不及的。再則這個陣型練了并不久,士兵們的契合度不高,有幾個金人跳進陣內沖殺,前排的盾兵竟自亂了陣腳,不一時就被金人沖破了一個缺口。
親自指揮作戰的章究眼看着陣型幾乎被打亂,急的拼命吹軍哨揮軍旗調改陣型,卻怎麽也堵不住那個被金兵撕開的裂口。
眼看着城下的形勢一點點扭轉,站在城牆上的趙平桢臉色已是鐵青:“一塌糊塗!真是一塌糊塗!”
連秦小樓都忍不住連連搖頭。
趙平桢喝道:“馬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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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一邊的馬班立刻上前,單膝下跪:“屬下在!”
趙平桢道:“領五百騎兵,速去增援!”
眼看着騎兵加入戰鬥,步兵也緩上一口氣來,在章究的指揮下調整陣型配合騎兵,将闖入陣中的異族絞殺!
趙平桢還是青着個臉,冷冷道:“大穆就養出這幫廢物來!打完這場仗,首要做的就是練練這群不打自潰的崽子們!”
秦小樓則是盯着城下的戰局,若有所思。
這場仗最終打的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慘烈。餓了三天的金兵還是勇猛異常,憑着一股同歸于盡的精神,居然數次沖破了穆兵的陣型,甚至有幾回幾乎沖到了應天府的城門下,吓得趙平桢急急召集城內其餘人馬去堵城門。
仗從清晨打到午後,打得越久,金兵越顯出以一當十的功力來。事情的發展脫離了穆軍一方的預料,以至于趙平桢不得不三番兩次從城中守兵裏調人去增援。
兀術到底是死了,可他死前還親手殺了二十幾個穆兵,到了後來,幾乎沒有人敢近他的身,他跑到哪裏,哪裏的穆兵就潰散,甚至調來鐵盾兵防他,最後還是弩兵們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黃昏時城外的黃土已被鮮血洇成了黑色,稀稀落落的穆軍士兵們在城外搜撿同僚的屍體,這一幕竟是萬分凄涼——所謂的贏一仗來鼓舞士氣,最後結局是贏了,卻還是成了一個笑話。
當軍師楊仁威将粗略統計的死傷人數送到趙平桢面前的時候,趙平桢看着那個數字,額角的青筋都暴了起來——這個數字比他的軍師們經過數番争論定出的預計最大傷亡人數翻了整整一倍都不止!
甚至兀術的首級送到瑞王殿下面前能沒能消了他的氣,他下令讓人将兀術的屍體鞭屍八百下,并将兀術的首級挂在城牆上示衆十日。
等秦小樓趕來的時候,趙平桢正獨自一人悶在房裏喝悶酒。
秦小樓奪了他手裏的酒盞,趙平桢便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他,那模樣,打了勝仗倒比打了敗仗更加陰鸷深沉。
秦小樓微微嘆了口氣,道:“殿下在這裏喝酒,倒不如去和将士們一起喝酒,犒賞他們打了勝仗。”
趙平桢只是冷笑:“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打出這種仗也敢稱勝?”
秦小樓在他身邊坐下,将自己的手輕輕覆到他手上,柔聲道:“總要一步一步來的。”
趙平桢板着張臉不說話,過了片刻,忽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外走。
秦小樓驚訝地追上去:“殿下?”
趙平桢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話:“去犒勞将士們!”
經過城門下的時候,秦小樓看到了已經被懸挂起的血淋淋的兀術的人頭,不禁打了個寒顫,疾步往趙平桢身邊湊去。
趙平桢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往前走。
秦小樓白着一張臉笑道:“聽說殿下下令将他的人頭挂十天?”
趙平桢冷冷道:“怎麽?”
秦小樓微微嘆息,緩聲問道:“那——陛下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應天府?”
趙平桢的腳步又停了一下,倒沒有表現出幾分訝異來:“你和章究怎麽說?”
秦小樓言簡意赅地答道:“盡快。”
趙平桢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走出好一段路,忽然笑了起來,搖頭慨嘆道:“這可真是輸的一敗塗地的一仗。到頭來,我們還是要拱手把陪都送給金狗——先是京城,然後是陪都,再然後呢?”
秦小樓也跟着笑,臉色卻愈發蒼白了。
走到一處無人的小路,趙平桢突然壓低了聲音,用只有秦小樓聽得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若我是皇帝,我就定都應天府——臨安,那實在太南邊了。”
然而到了犒賞士兵的時候,趙平桢和秦小樓欣慰地發現将士們都比他們要樂觀——雖然剛剛才有幾千同胞新死城外,可他們的确是打了一場勝仗,三千同僚的性命換來了兀術軍的全軍覆沒,換來了應天府的平安。
有許多将士們是含着淚的,有的是為新死的兄弟而悲傷,有的卻是真真切切喜悅着——趙平桢在某一人面前站了很久,确定他真的是喜極而泣,突然就迷茫了——他到底應不應該感到高興?
及至犒賞完軍隊,秦小樓又回軍中去處理事務,而趙平桢則什麽心情都沒有,抛下衆人一人回去了。
當夜,秦小樓來到趙平桢的住處,卻見趙平桢站在院子裏,手裏持着一件物事,怔怔地對月出神。
秦小樓走上前,看清他手裏的東西——那是一枚血玉佩。他略一思索,沉吟道:“這是孟少威的?”
趙平桢淡淡應了一聲,将玉佩收歸入懷,引着秦小樓走到一處石桌旁:“坐。”
秦小樓果然撩袍坐下。
趙平桢道:“少威生前曾與我說過,馬革裹屍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死法。沒上過戰場我不懂,如今我倒有些明白了。”
秦小樓眉梢一挑:“那倘若他還活着,殿下還會像從前那樣做麽?”
趙平桢并沒有思慮很久便道:“會。我沒有選擇,他也沒有。莫說我沒這權利救他,便我真是皇帝,我也一樣會讓他死——并且,是更加非要他死不可。”
秦小樓哂笑一下,從他手裏接過那枚血玉佩,放在手心裏輕輕一搓便可感覺到那玉質的溫潤,決計是有人貼身帶了許多年才能将玉養成如此。然而玉在他手裏沒停多久就被趙平桢奪了回去,且冷冷道:“你不該碰。”
秦小樓的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幽怨:“貞卿愛他麽?”
趙平桢停頓了一刻方道:“那不重要。”
秦小樓彎了眼笑,嗔道:“貞卿不怕我吃醋麽?”
趙平桢神情很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果真從秦小樓的眼裏看出幾分戲谑來。他用近乎殘忍的表情說:“他在我心裏,是梅花。”
秦小樓一怔,即使明知他後面說不出什麽好話來,卻還是幾乎脫口而出地問道:“噢?那我算是什麽?”
趙平桢道:“楊花。”
秦小樓的眼睛彎的越發厲害:“小園桃李東風後,卻看楊花自在飛。”
趙平桢盯着他粼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喟道:“你倒是會将好句子往自己身上安。”不過話雖如此,他卻也沒有再說什麽打擊秦小樓的話。
當天晚上,趙平桢做了一個夢。
夢的最初是孟金陵穿着一襲黑色描金戰袍站在空曠的平原上,身後白絮飛揚,看不清是雪花還是梅花。他的聲音飄渺若塵:“趙貞卿,你這輩子負了許多人。”
然後場景一變,變作了某戶人家的府邸。
十歲的他走過後院,看見七歲的秦小樓站在一棵梅樹下,身上穿的是一襲紅錦團簇的棉襖,将他裹得像一顆球,卻越發顯得他小臉白嫩。
其時院子裏刮起一陣勁風,白絮撲撲地從秦小樓身側落下。
他微微一哂,手裏的扇子指着秦小樓,問身邊的侍從道:“此人是誰?”
那侍從答道:“侍郎秦無涯的公子秦小樓。”
他笑道:“有趣,有趣。此子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