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好容易上了船,秦小樓再也撐不住,徹底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兩天以後了。他看到熟悉的帳篷和擺飾,突然生出一種無限親切的感慨來,就連床頭簡陋的雕花都變得栩栩如生。

在他身邊伺候他的小卒見他醒了,連忙去通知趙平桢。秦小樓這時候也想見趙平桢,于是他滿心期待地等着人來。

然而等了片刻,他沒有把趙平桢盼來,卻等來了吳袆。

吳袆從帳外進來,臉上的表情是嚴肅而緊張的,撩起門簾的瞬間目光就追到了秦小樓身上。他見秦小樓半坐着,的确是醒了,瞬間浮起一抹驚喜的神色,快步沖到秦小樓榻邊,握着秦小樓的手,激動的連話都說不完整:“明棟,你,你可算是沒事了。”

秦小樓看到來人是吳袆,其實心裏挺失望,但他表面上卻是滴水不漏,随和地笑笑:“是,沒事了。”他想把手從吳袆手裏抽出來,吳袆卻抓得牢牢的——那并不是有心猥亵他或如何,而是內心實在太激動,以致忽略了秦小樓的感受。

秦小樓道:“瑞王殿下呢?”

吳袆的目光還癡癡地鎖在秦小樓臉上,仿佛還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活了過來。秦小樓見他沒聽見,又重複詢問了一次,吳袆這才恍然大悟,道:“瑞王在處理軍務,晚些過來看你。”

秦小樓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頭。他很想見趙平桢,從來沒有這麽想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與此同時,他又有些害怕與趙平桢相見,同樣也是他說不清緣由的。

吳袆是真心為秦小樓的清醒感到高興。

秦小樓被唐竟背回來的時候是人事不省的,趙平桢命軍醫救治他,軍醫看過了卻道他失血過多,恐難以回天。趙平桢沒有用如果秦小樓死就要他陪葬之類的話威脅他,而是不鹹不淡地丢出一句:“他的命是幾千條人命換回來的。”軍醫拼盡了全力,秦小樓自己的造化也好,竟是挺了過來。如今吳袆看着秦小樓都覺得他這條命是白白撿回來的,故而格外值得珍惜。

秦小樓看得出吳袆是真心為他歡喜的,卻沒有半分感動。他原本就是個漠視他人感情的人,何況吳袆曾令他動過殺心,如今再做什麽,頂多是令他殺意減弱,卻斷不會産生一絲好感。

吳袆緩過了激動勁,突然變得欲言又止起來。猶豫了一陣,他終于憋不住将話問了出來:“明棟,你真的沒有投降金人?”

秦小樓愣了愣,旋即想起唐竟在救他之前也問過同樣的話。他不由皺了下眉頭,問道:“你聽到什麽謠言?”

吳袆見他一臉嚴肅,心下多少感到寬慰,道:“自從你被瑞王射了兩箭後,金人那裏就傳出你對大穆心灰意冷,改為金人效力的……呃,謠言。軍中的人都曉得你和瑞王是個什麽關系,軍心大亂。瑞王澄清過很多次,說你絕對不可能投降金人,這是金人的詭計,還以傳播謠言的罪名斬了一個校尉和兩名伍長。後來我們連輸了金人三仗,你叛國的消息就止也止不住了。”

秦小樓是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一出戲的。他細一思量,不由嘆惋完顏昭手段的高明——傳播自己已投降的謠言,打擊穆軍士氣。穆軍士氣低落後接連輸了幾仗,竟反過來坐實了秦小樓洩露軍機之事!如果不是秦小樓反水,為什麽先前的連勝變成了連輸?沒有多少人能想到深層的原因,人心也根本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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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趙平桢信了這消息,不去鎮壓,而是由着消息傳到臨安,那麽皇帝處置了秦程雪,就逼得自己不降也得降了!秦小樓又不由懷疑起完顏昭說要拿自己祭旗,是不是也是一步棋,想一步步打垮他心裏的防線。

吳袆見秦小樓臉色陰郁,忙寬慰道:“哎呀,我的小心肝,別皺着個眉,多不好看。你心寬吧,回來就沒事了,瑞王信你的。我也一定幫着你。”

秦小樓在心底暗笑他的不自量力,随口謅了幾句把他打發出去了。

一直等到當天夜裏,趙平桢終于來了。

趙平桢從帳外走進來,見秦小樓含笑坐在床頭看着他,不驚也不喜,淡然道:“醒了就好。”

秦小樓眼睛彎了彎,問道:“唐竟呢?”

趙平桢道:“前晚我讓他跟着汪示過河偷襲金人去了,燒了金軍三個寨。如今他在那裏待功,我沒想好怎麽封賞他。正好你醒了,你替我想個主意吧。”

秦小樓先是微詫,旋即佩服起趙平桢的膽色。宗幹反水的消息傳到金人那裏,金人必會有所防備,所以他知道的那些機密也就不成機密了。他剛來到我方陣營,立刻讓他帶人去偷襲,既讨着了便宜,而且他反水的消息完顏昭想瞞都瞞不住了。這對于金軍來說絕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趙平桢從懷裏掏出一盒膏藥,将秦小樓的外衣解開:“我替你上藥。”

秦小樓順從地除去外衣,任趙平桢将自己身上的繃帶解開,交錯密布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他一邊看着趙平桢為自己抹藥,一邊道:“唐竟非常熟悉金兵的作戰模式,可以先讓他做個副将。并且他出戰,與他對戰的金兵一定會士氣低落。”

趙平桢用手沾了藥膏輕柔地揩在秦小樓的傷口上,然而秦小樓還是疼的嘶嘶抽氣,并忍不住擺動身體躲閃。趙平桢壓住他肩膀上沒傷的地方:“別動,從對岸回來你都忍的了,這點痛算什麽?別把傷口掙裂了。”

秦小樓只得抓起枕頭用力咬住,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如今坐的床正是趙平桢平時睡的,枕頭上滿是趙平桢的氣息。那樣熟悉的氣息傳入他鼻腔裏,多少讓他好受了一些。

趙平桢道:“唐竟恐怕不适合帶兵。我派他和汪示去偷襲的時候就讓汪示注意過他。他畢竟在金國的部隊裏過了十五年,看着那些人,他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秦小樓聞言一怔,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等趙平桢為他上完藥,他道:“那就把他送回臨安,給個兵部的官職吧。”

趙平桢又搖了搖頭:“他的身份太特殊。目前他只能是宗幹,不能是唐竟,很難在朝中給他安排一個官職。”

秦小樓想了想,亦覺有理。可正因為這樣,秦小樓驟然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來:唐竟何其可悲,整整十五個大好年歲用來忍辱負重地卧底敵軍。然而眼看着他就要登上頂峰的時候,卻被趙平桢硬生生拽了下來,甚至無法顧忌他那在金國的妻兒的性命,只為了換回秦小樓一條命;當他終于回到故國,卻因為上位者種種的顧慮,只能頂着“敵軍降将”的名號,真正的身份不知何時才能得以昭雪,并且在故國竟無法安置他的位置。同時他又是偉大的,在金國得到了榮華富貴,卻從不曾忘本。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救秦小樓的結果會如何?可他還是做了。

秦小樓不免嘆了口氣:“他太不容易。等戰事一平,給他一大筆錢,遣他回鄉吧。”

自從秦小樓醒來以後,趙平桢對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仿佛他被金人擄走、自己射了他兩箭、他九死一生地逃回來,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看到秦小樓昔日光潔如玉的肌膚被打的皮開肉綻、像是長滿了肉蟲,除了皺了皺眉,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

為秦小樓重新纏好繃帶,趙平桢道:“我已向臨安寫了信,命朱立明趕來為你治傷。他最擅長治這些外傷,當年宮裏被刀子劃花了臉的嫔妃也能被他把皮膚醫的光潔如新。”

秦小樓想起朱立明正是當年趙平桢帶來為秦程雪治假癱的那位曾經的宮廷禦醫,遂笑問道:“貞卿嫌我?”

趙平桢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果真變出一副嫌棄的嘴臉來:“我可不想每天抱着這麽惡心的身體睡覺。”

話雖這麽說,當天晚上趙平桢批完了公文,還是小心翼翼地擁着秦小樓躺下了。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秦小樓柔順的長發,道:“明天午時我會召集校尉以上所有官兵,你想想說辭,有些人還是不信你。”

秦小樓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問道:“你從始至終都沒有懷疑過我?”

趙平桢回答的不假思索:“從未。”

秦小樓不禁問道:“為何?”

趙平桢微微一哂,道:“秦明棟啊秦明棟。我認識你整整八年,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秦小樓突然有些茫然。有時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正義或大義,難不成在趙平桢心目中他的形象竟如此正直?

趙平桢接着道:“你是聰明人。你的弟弟還在臨安,你縱是再貪生怕死,也絕不會真的投降。就算你站在完顏昭身邊,頂多是逢場作戲罷了。”

秦小樓聞言默然片刻,旋即清明地笑了起來——趙平桢果然是懂他的。然而同樣的,亦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趙平桢。

趙平桢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際,漫不經心地說道:“從你跟了我起,我就知道,你不會叛我。”

秦小樓眯起潋滟的雙目,笑得好不溫柔:“是。我決不叛你。”

待夜色深了,秦小樓漸睡熟了。

趙平桢全無睡意,小心翼翼地将胳膊從秦小樓頭下抽出來,披上外衣走出了營帳。

他對着星星月亮出了好一會兒神,又回到營帳裏,摸黑确定秦小樓的位置,從他的額角一路吻到唇邊。他摸着秦小樓的臉喃喃道:“小樓,若沒有了你,這日子可該多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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