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宗贊命人将秦小樓又是一頓打,眼看沒抽兩鞭秦小樓又暈了,金兵端着涼水往他臉上潑,就是潑不醒。
其實秦小樓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識,他仿佛是靈魂出了竅,感覺輕飄飄的,身體上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思緒卻是一如既往的清明。他實在是睜不開眼了,動一下手指就能消耗掉他全部的精力。他覺得,這一次大約自己真的是要死了。
他突然就有些後悔,早知道自己會被金兵抓來這裏,對穆軍也派不上用場了,還不如當初就厚着臉皮向趙平桢提出回臨安探望秦程雪。也不知道秦程雪怎麽樣了,病好了沒有?如果自己此番死了,留下的那些銀子節省着點還是夠程雪花一輩子的。然而程雪是那樣的單純,若是被人騙了又該如何是好?如若遇上一個溫婉的好姑娘,那是他的萬幸;如若遇上像韓诩之那樣輕薄的人,則是他的一個劫了。
宗贊見他遲遲不醒,命人調了盆鹽水來,劈頭蓋臉往他身上的傷處潑。秦小樓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抽搐,但那仿佛只是那具軀殼自己的反應,卻與他無關了,因為他是一點疼都沒有感覺到。
宗贊這下可犯了難。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秦小樓的命,因為如果秦小樓肯歸順,自然是活着的好;如果秦小樓寧死不屈,又死在了他手上,他不知該怎麽向其他将領交代,何況他說什麽都沒問出來別人卻未必肯信他;只要秦小樓活着,就算什麽都問不出來,他把話說的大義淩然一點,說自己這先斬後奏全是為了大金,想必完顏昭也不能為難他。
可是看着秦小樓這樣子,似乎不趕緊為他治傷他就要死在這裏了。把他放了,宗贊又不甘心,什麽都沒問出來不說,烙鐵、竹簽、鈎子等陰狠的刑具也都還沒派上用場呢!
正在宗贊猶豫之時,忽聽帳外響起一片急促的腳步聲。他吃了一驚,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一隊人就這麽兇狠地闖了進來。
“宗贊!你在做什麽!”
秦小樓恍惚間聽到一個講着女真語的男人憤怒的吼聲。那個聲音依稀有些耳熟,應當是金人的某位将領,卻不是完顏昭。後來兩人的争執他沒怎麽聽明白,只知道有人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來。
他知道,他得救了。
秦小樓再醒來的時候頭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完顏昭的臉。
完顏昭臉上怒氣未退,見他睜眼,驟然有了一瞬驚喜的神色,卻旋即被隐憂替代:“你終于醒了!”
秦小樓試着動彈身體,然而新傷疊舊傷,稍一動手指都牽連着全身劇痛。
完顏昭見他皺眉,連忙向他伸出手,是一副要予以寬慰的姿态。然而他又不知手該往哪裏放,遲疑了片刻,還是将手放下了。
完顏昭喊來軍醫為秦小樓診治,确定秦小樓已脫離危險,一口氣要松不松的,很是不爽快。他把帳裏其他的小卒都支走,只剩下自己和秦小樓兩個人。他在秦小樓的榻旁坐下,擺出一副長談的姿态來。
Advertisement
出乎秦小樓意料的,他第一句問的話是:“韓诩之是誰?”
秦小樓愣了一下,心跳驟然加快——難道是韓诩之來救他了?以韓诩之的功夫,只身獨闖金人的大營也未必不行。
但下一刻完顏昭就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你在夢裏叫了他的名字。”
秦小樓的表情僵硬了這麽一刻,旋即換上一副自嘲的神情——自己究竟是多沒出息,在這麽多年之後還記着那個輕薄浪子?
完顏昭接着道:“程雪是你的弟弟吧?你也叫了他好幾聲。貞卿是你們的瑞王的名字?你叫這個名字叫得最多,我都要聽膩了。”
秦小樓的內心瞬息萬變,半晌沒憋出一個字來。
完顏昭笑了笑,迅速轉移了話題:“你的骨頭倒是硬,被打成這樣還口口聲聲民族大義。只可惜你實在是不經打,吃一頓鞭子就暈了四天。”
秦小樓怔了怔,立刻明白是宗贊對完顏昭歪曲了事實。完顏昭說的客氣,一句“民族大義”,恐怕宗贊在他面前說的還要難聽,一定是自己如何侮辱大金,褒揚大穆。
完顏昭見他不反駁,苦笑着嘆了口氣:“降了吧——你已是衆叛親離,你的趙貞卿早已不要你了。”
秦小樓還是不答話。
完顏昭站起身,背對着他背了手,語氣冷了下來:“秦小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愛惜你的才華,如果你歸降我,我可保你性命。如果你是朽木不可雕——十天之後,我會用你的人頭祭旗。”
秦小樓知道完顏昭的态度會發生如此迅速的轉變,一定是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裏金國的其他将領向這位皇子施加了壓力。
降?為了活下去,這個念頭不是沒有在秦小樓腦中出現過。可是降了之後呢?留在臨安的秦程雪一定會被趙氏處死,而這是他寧願自己死也不願看見的事情。更何況降了之後難道真的讓他為金人效力一輩子麽?這對于他來說太過違心,也是他寧死都不願做的事。
權宜之計,僞降?且不說他是否有這個本事與金人鬥智鬥勇最後安全抽身回故國,如果僞降,秦程雪一樣會有危險。
唯有寧死不降,或許他會被金人處死,至少也能留下身後美名,且秦程雪一定會被趙氏善待;假若他有幸不死,回到故國之後必定是大受贊譽的,仕途會更順利。
這筆買賣從長遠利益來看,無論如何都不能降!
秦小樓微微一笑,虛弱地開口:“我有一事相求。”
完顏昭詫異地揚了揚眉毛:“你說。”
秦小樓道:“我身死之後閣下可否将我的屍首送還大穆?交給瑞王殿下就好,并請他千萬不要給我弟弟。”如果秦程雪見到自己的屍首恐怕會自尋短見。如果能死不見屍,給他一個希望,或許他會活下去。
同樣是封王的皇子,他對着完顏昭一口一個閣下,說起趙平桢來卻永遠都是殿下。
完顏昭狠狠地皺了一下眉頭,轉身就往帳篷的出口處走,走了兩步卻又返身彎了回來,道:“我敬你是賢者,你放心,我會尊重你的意願——不過,還有十天的時間,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x u a n y i n秦小樓索性阖了眼,不再同他說話。
之後的日子裏完顏昭每天都會來找他下棋。秦小樓想着自己命不久矣,多下一盤棋都是賺,于是也就照單全收,然後毫不留情地将完顏昭殺個落花流水。然而令秦小樓恨不得一腳把完顏昭嘴踹歪的是,這位皇子每天下完棋之後都會孜孜不倦地問他是否願意改變初衷。
到了第八天,還是這個時辰,躺在床上的秦小樓聽見背後的腳步聲,驀地從床上掙起來,然後因為撕裂了傷口而對着那人龇牙咧嘴道:“如果你敢再問……”
話音未落,看清來人的秦小樓自己愣住了。
來人是金國将領宗幹,他領兵與穆軍交戰過幾回,秦小樓對他的印象是為人好大喜功。
看見宗幹,秦小樓的第一反應是皮肉又要吃苦頭了。然而宗幹卻站在離他三五步的位置沒有靠近,身邊只帶了一個身形與秦小樓相似的小兵,似乎并沒有要傷人的意思。
“秦小樓。”他面無表情地用漢語喚出秦小樓的名字。
秦小樓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吃了一驚,因為前些日子自己被宗贊私刑拷打,正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将自己救了出來。然而想到宗幹是完顏昭的人,他也就不覺得這有什麽值得多想的了。
秦小樓道:“閣下是來替完顏昭勸降,還是來替他下棋?”
宗幹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帶着點疑惑,一口漢語竟是說的比完顏昭還流利:“你真的沒有投降?”
秦小樓感到莫名其妙:“什麽?”
宗幹用犀利的眼光審視着秦小樓,但從秦小樓表情裏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他不明所以地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我是來救你的。”
秦小樓是徹底被他弄糊塗了。
宗幹遞給他一套金兵小卒的服裝,道:“不要問為什麽,立刻換上。”
這個消息對于秦小樓來說無疑于天上掉下個金元寶,把他砸的眼冒金星,整個人一愣一愣的。
他換上了金兵小卒的衣服,宗幹帶來的小卒則換上秦小樓的囚服,代替他躺回那張床上。過了一會兒,帳外響起有規律的咄咄咄的擊打聲。宗幹突然站起來,拉起秦小樓的手就往外走:“快走!”
秦小樓身上體無完膚,被他這一拽,再加上大幅度動作的牽扯,當即疼的往地上倒去,險些又疼暈了。
宗幹吓了一跳,連忙将他扶起來:“你還好嗎?”
秦小樓臉色慘白的像紙一樣,硬是咬着牙點了點頭。
宗幹道:“我不能背你,你必須自己走,不能太引人注目。動作快。”
秦小樓咬牙站起來,随宗幹走出營帳。帳外的守衛被支出一段距離,再加上夜晚無光,倒也沒人看出端倪來。
宗幹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跟緊我,我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秦小樓感覺自己身上許多的傷口一定是裂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衣服被血浸濕而貼在身上了。然而他的腳步走得堅定,沒有一絲破綻。
宗幹帶着他熟門熟路地從一條沒什麽士兵巡邏的路走出大營,營外停着兩匹馬,馬的周圍還有幾個金人的守兵。宗幹使了個眼色,秦小樓立刻識趣地上馬。宗幹與幾名守兵用女真語交談了幾句,便上了另一匹馬,兩人不急不緩地向西南面馳去。
然而兩人沒騎出多遠,遙遙地聽見金軍的營帳裏似乎為什麽事喧嘩了起來。這兩人做賊心虛,當即猛拍馬臀,發了狂似的向西南逃去。
秦小樓一身的傷,被馬颠的是一個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甚至能感覺到血液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揮灑在他身後。然而他只是咬緊了牙關,連一聲呼痛都沒有——好容易看到了生的希望,這點痛又有什麽忍不得的?
騎了不一會兒,兩人出了金人的視線。宗幹忽聽身後一身巨響,扭頭一看,竟是秦小樓從馬上滾落下去!他吃了一驚,連忙跳下馬将秦小樓扶起來,卻見秦小樓面若金紙,渾身不住發抖。他的手碰到秦小樓的背,才發現秦小樓的背後早已被血水浸潤的濕透了。
這一下把秦小樓摔得夠嗆,好半天才喘的上氣來。幸虧他在察覺自己不行之前已經把馬速降到很低,若不然這一頭栽下去肯定是要頭破血流的。
宗幹見身後追兵不急,便把他抱上自己的馬,帶着他繼續向南奔逃。
秦小樓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宗贊賞他的那一頓鞭子實在算不了什麽,因為那時候挨一頓打還有一陣緩和的時間,他若是裝暈還能緩得再久一點。可眼下滿身的傷都在疼,馬更是将他颠簸的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每時每刻都痛到無法忍受,但他必須要忍,因為他不能停。
完顏昭的大本營距離江岸有十幾裏的路程,并且宗幹這一路過去還要避開金軍的其他陣營,勢必要繞上一段路,沒有半個時辰是到不了江邊的。懷裏的秦小樓是一副随時要失去意識的模樣,但他沒有辦法停下為他治傷,所以就只能言語上為他提供一些激勵。
秦小樓的身體越來越冷。不知是否血流的太多的緣故,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輕,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想沖出這個軀殼飄到天上去,意志逐漸被抽離。
宗幹的聲音在他耳邊飄忽:“我十五歲被派到金國,我在金國成家,我的妻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金國,在完顏昭的手裏。我今年已是三十歲。”
秦小樓努力打起精神聽他說話。此刻他的腦筋已有些遲鈍,遂問道:“你為什麽要親自來救我?”
宗幹冷冷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如果能接觸到你是這麽容易的事,早在第一天我就把你放回去了。本來我已部署的差不多了,既能救你我又能脫身,誰知道宗贊那個蠢貨竟然私自把你帶走,導致完顏昭對你的看守更加嚴密。不犧牲‘宗幹’,根本救不出你。”
秦小樓木讷地點點頭。
宗幹又道:“我叫唐竟。”
秦小樓又點了點頭:“唐竟。”他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麽這次的仗打得這麽順利。趙平桢常常會提供他一些關于金軍的機密,秦小樓知道金軍中一定有大穆的細作,只是不經這一遭他還真沒猜到這細作是誰。
又過了一會兒,秦小樓在唐竟懷裏東倒西歪的,看樣子竟是暈過去了。
唐竟緊張地在他耳邊吼道:“秦小樓!秦小樓!”
秦小樓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唐竟道:“瑞王給我下命令,一定要我救你,我抗命兩次,他卻在三天內給我下了三道死命令,說就算犧牲‘宗幹’,也必須把你救回去。你知道‘宗幹’身上背了多少條人命嗎?”
秦小樓勉力撩起眼皮,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撐不住阖上了。
唐竟抿了抿唇,道:“成千上萬。不是成千上萬的金人,是成千上萬的大穆人!‘宗幹’的功績是用多少條人命墊出來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十五年來我是怎麽爬到完顏昭身邊的嗎?犧牲成千上萬穆人的性命,是我為了要救百倍千倍的穆人!可我如今只救了一個你!”他說話用力到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秦小樓,你覺得你的命值得成千上萬的人命來換嗎?”
秦小樓還是閉着眼,半晌沒有回應。唐竟的心裏已多少感到有些絕望,秦小樓卻突然極緩而堅定地吐出兩個字來——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