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秦小樓被那浪頭拍的眼前發黑,掙紮着想要浮上水面,卻被洶湧的河水死命絞着往下拖。他在慌亂中揮舞着雙臂,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來救命,這一抓竟還真讓他抓住了一樣東西。秦小樓說不清自己抓到的究竟是什麽,本能使得他手腳并用地纏上去。再往下,他便失去了意識。

秦小樓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日頭高照,看樣子應是晌午時分。他掙紮着想起身,卻覺渾身酸痛的厲害,使他又摔回地上喘息了很久。

他躺的地方是河邊的碎石堆,百步外有一處山林,再往遠了看,有幾處低矮的山巒。秦小樓睜着眼愣愣地躺在石塊上,頭又疼又暈,幾乎無法正常思考。等他神智徹底清明,想起前事經過,第一反應便是支起上半身緊張地四處張望——果不其然,距他七八步遠處的大石下露出半個身子,看服飾,當是女真人。

秦小樓倒抽一口冷氣,忍着酸疼爬起來,撿了塊尖銳的石頭握在手裏,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當他走近了,瞧見那人整個身子,不由驚得目瞪口呆——躺在那裏的,不是完顏昭又是誰?

秦小樓觊觎完顏昭的項上人頭已經觊觎很久了,如今完顏昭就躺在他眼前,胸口還在上下起伏,顯然是沒死,不過眼睛閉的牢牢的,應當是昏過去了。

秦小樓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手裏的石頭抓的更緊了——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他走到如今這一步,的确手底下性命無數,但到底沒有親手殺過人。這倒是個立功的絕世好機會不錯,但秦小樓到底還有些害怕,他畢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況他手裏的武器僅僅是一塊石頭而已,砸的死完顏昭倒也罷了,砸不死卻打草驚蛇,豈不是置自己于險境?還不如趁他未醒,趕緊逃回去找趙平桢。

秦小樓正猶豫間,忽見完顏昭的胳膊似乎動了動,驚得他連退了三步,兩只眼睛死死盯着完顏昭,眨也不敢一眨。又過了片刻,完顏昭并沒有醒來,方才的動靜仿佛只是昏迷時的抽搐罷了。

秦小樓心裏想着完顏昭這些年在穆國的作為,再加上前不久被金人擄去時那些事,一時間國仇家恨、新仇舊恨紛紛湧上心頭,使得他一狠心,捏着那石塊走上前,手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把完顏昭砸個頭破血流,卻見那人突然睜開眼,眼神清明犀利,哪有半分昏迷的模樣?秦小樓心下一驚,已來不及轉身逃跑。完顏昭一個鯉魚打挺,飛起一腳踹在他肩頭。石塊脫手,秦小樓悶哼一聲,摔了出去。

完顏昭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我救你上岸,你卻趁我不被偷襲。以德報怨,這是你們漢人的規矩嗎?”

秦小樓隐忍地捂着肩膀,硬是擠出一個微笑來:“不,只是對待蠻族,我選用蠻族的規矩罷了。”

完顏昭冷哼一聲,彎下腰解下秦小樓的腰帶,将他雙手捆縛。他把秦小樓提起來,秦小樓忍不住低聲呻吟,表情顯得萬分痛苦。完顏昭見他臉色發白,額上滲出虛汗,右手不自然地垂着,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啊!”秦小樓痛苦地喊出聲來,雙腿軟綿綿的往下跪,幸好完顏昭提住了他才沒讓他倒下去。

完顏昭哭笑不得地說道:“秦兄,你可真是豆腐捏的人,我這一腳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就把你的肩膀踢的脫臼了。”頓了頓,又道:“上回你昏了幾天不醒,軍醫告訴我救不救得回性命要看你造化,我以為宗贊給你下了什麽毒藥,他卻一口咬定只是打了你幾鞭。我那時還不信,眼下看來,倒是真的了。”

秦小樓痛的秀氣的五官皺成了一團,又滑稽又招人疼。

完顏昭嘆了口氣,松開捆他雙手的帶子,兩手扳住他的肩膀,是一副想要幫他正骨的姿勢。然而手上遲遲沒有用力,直把秦小樓疼的汗如雨下,他又收回手笑道:“你這樣倒也不錯,就不能耍什麽花招了。”

秦小樓心中又氣又急,卻明白此刻自己逞強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于是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呻吟不斷從口中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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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昭看他實在是痛到極致了,仿佛就這樣任他去他便要活活痛死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出手幫他正了骨,并道:“兩三天內你的右手是使不出什麽力氣了。我勸你老實一些,等我帶你回國,我還是那個态度——只要你肯為我大金效力,我給你榮華富貴。你若執意不肯,我就把你項上人頭當做回禮送給你們的瑞王,報答他這幾個月來和我那群不成器的部下對我的‘照顧’!”

秦小樓只是潸然淚下。

完顏昭帶着秦小樓穿越樹林一路向北走,因為秦小樓有意無意的拖延,直到天黑時分兩人也沒走出幾裏路。

到了夜裏,完顏昭在林子裏生了火,打了幾只麻雀用樹枝串起來放在火上烤。秦小樓就坐在離他五六步的樹底下,灰撲撲的臉被淚痕洗染成了個花臉,看着格外可人疼。

完顏昭饒有興致地看着他:“方才哭了這麽久,渴不渴?”

秦小樓安靜地點點頭。

完顏昭從懷裏掏出一個羊皮酒囊,自言自語地小聲道:“還好這個沒被水沖走。”他把酒囊丢給秦小樓:“喝吧。”

秦小樓慢吞吞地挪過去,拔掉酒囊的塞子,聞到撲面而來的酒氣,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彈。

完顏昭道:“怎麽,不敢喝?”

秦小樓嗡聲道:“不會喝。”

完顏昭目光犀利地看着他:“喝一點不要緊,晚上冷,酒能暖身子。”

秦小樓猶猶豫豫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因怕喝多了酒會喪失清醒的神智而不敢多喝。然而他感覺到完顏昭正盯着他,心裏驟然浮現一計,于是又試着喝了幾口,旋即表現出食髓知味的模樣,一口又一口,一氣喝掉了大半囊酒。

完顏昭從他手裏接回酒囊,将剩下的酒都喝了,一轉臉卻發現秦小樓哭得更兇了,不由奇道:“你又怎麽了?”

實際是因為那酒太烈,秦小樓被嗆出了眼淚,不過他也就順着這事态把戲做下去,抱着自己的膝蓋低聲嗚咽。

完顏昭實在是哭笑不得:“你究竟是哭什麽?我倒是看你不懂了。當初你被抓到我營中來時,那骨氣真是……宗贊打掉你半條命你也不肯松口。眼下我不過傷了你的肩,你我誰死誰生還未定,你倒是哭個沒完……”

完顏昭不知道,秦小樓最擅長的就是示弱。他活了這二十多年,除了十三歲那年和秦程雪流落街頭的那段日子、以及前不久被抓去金營的時日他是在逞強之外,他永遠都在向不同的人示弱。他從不覺得示弱有什麽不好,示弱能降低他人的戒心,示弱能借力打力。只要能達成目的,面子和骨氣又值得什麽呢?

秦小樓暢暢快快哭夠了,抹幹眼淚,湊上來吃完顏昭烤好的麻雀。完顏昭分了他兩只,邊吃邊看他,只見他的臉在光火的映襯下一點點紅了起來,不一時便連眼皮都染上一層粉色。

完顏昭奇道:“你這是喝酒上臉了?”

秦小樓聞言瞟他一眼,這一眼卻把完顏昭下了蠱一般定在原地!眼似秋波橫水間,眉如遠山黛色青。空山霧重人影渺,墨染西嶺似畫景。所謂媚眼如絲,不過如此。

完顏昭瞠目結舌,想要說些什麽,舌根卻被蜂蜇了似的麻木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出聲的關竅。“你……你……夠吃嗎?”

秦小樓沖着他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将手裏吃空了的枝條立起來,伸出舌尖舔了舔黏在上面肉絲。完顏昭只覺頭腦轟一下懵了!他從前是不好男色的,并且不相信如果秦小樓當真只是個男寵的話趙平桢會對他寵幸到如此地步。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有種徹悟的感覺。

秦小樓一句話不說,還是笑,舔完了枝條又舔嘴上的油,目光卻始終盯着完顏昭不放。完顏昭被他看的心跳如雷,一時間知覺口幹舌燥,心思不由多了起來——秦小樓莫不是在勾引他?

他試探着挪近秦小樓,聲音變得低沉沙啞:“你……看着我做什麽?”

秦小樓還是笑。

完顏昭逐漸覺出他這笑容有些不對勁,呆了片刻,猛地向他伸出手去,卻已遲了一步——

“砰!”

秦小樓轟然倒地,嘴角挂着微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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