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妹妹來了

孫建軍心情又郁悶了,一小半因為反攻沒有成功,倒被陳紀衡吃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發現沒戲,不只現在以後反攻都沒戲,陳紀衡這種變态簡直就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至少以孫建軍的小身板小伎倆,要反攻絕對沒戲。

孫建軍十分失望,他得承認,跟陳紀衡做的确爽,但如果在上面的那個是他,必定會格外爽。可惜,唉——他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明媚憂傷地吐出一口煙圈。眼瞅着三個月的約定過去一半,算了拉倒吧,嘴邊上的肥肉也不見得能吃到,帶了套的槍也不見得就能插菊花,咱天生就沒享那個福的命,還是留着插別人去吧。

孫建軍這才算是徹底死了心,但此時此刻的他當然不曾預料到,他身上的這杆槍,這輩子算是與菊花無緣了。孫建軍吸完一根煙,趿拉着拖鞋往客廳裏走,見陳紀衡對着手提電腦,噼裏啪啦不知在和誰聊天,頭也不擡,只道:“來,過來瞧瞧。”

“不瞧!”孫建軍還堵着氣,繞過茶幾要進卧室裏。只是陳紀衡一句話就把他釘在地上:“是我妹妹和妹夫的照片,來瞧瞧。”

孫建軍驚喜地道:“啊?找到啦!”立刻把昨晚那點憋悶不愉快抛到九霄雲外,屁颠屁颠過來盯住電腦屏幕。上面放大了一張照片,陳馨和一個外國青年并肩而立。陳馨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漠然地望着鏡頭。那位外國青年卻很開心,笑得一臉燦爛。

孫建軍對陳馨印象不深,僅限于那個十六七歲的黃毛丫頭,瘦骨伶仃永遠低着頭,戴着寬大笨重的眼睛,背着個大大的書包行色匆匆。如今的陳馨,少女時的青澀早已褪去,一襲水藍色長裙把身姿襯得婀娜勻稱,只是太冷,跟冰雕出來的似的。

孫建軍不得不承認,陳家遺傳真是不錯,兄妹倆長得都挺帶派,氣質一流。

陳紀衡鼠标輕點,輪到下一張,陳馨長發挽起,臉上線條柔和了些,懷裏抱着個混血男娃娃。小孩眼睛又亮又大,懵懵懂懂地看過來,小胖腿露在外面,腳丫高高地舉起。

孫建軍撲哧笑道:“都有孩子了?”

“是啊。”陳紀衡一邊打字一邊道,“兩個,一個四歲,德語英語中國話,說得都挺溜;還有一個一歲半。”他輕籲口氣道,“過兩天他們會來,和我一起去看媽。”

孫建軍撓撓腦袋,其實他覺得陳父去世時陳馨也不在,沒準陳母對這個女兒一樣心有芥蒂。再說陳馨性子本來就冷,不見得能幫上多大的忙。但有變數總比現在毫無進展強,他拍拍陳紀衡後背,道:“挺好的,我看挺好的。家庭幸福,還有孩子,宋姨瞧見了,一準兒能原諒你們。”

陳紀衡向後靠在沙發上,整個人隐在燈光的暗影裏,看不見表情。那種孤寂的感覺讓孫建軍心頭一軟,道:“慢慢來吧,會好起來的。”

陳紀衡偏過頭看向他,慢吞吞地道:“你這是安慰我?”

“啊……”孫建軍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陳紀衡身子前傾,眸子裏的光暗昧難明:“只用語言沒多大用,不如實際行動……”

孫建軍不等他說完,針紮似的一躍而起,捂着屁股往書房裏蹿:“我生病了,我咳嗽,我拉肚子,我痔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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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馨的丈夫是個金發碧眼的德國人,個頭不高,和陳馨差不多少,職業是作家。當年和陳馨同在一所大學就讀,追陳馨可謂費盡心機絞盡腦汁,自學五年漢語,還起個中文名字叫何極,取自張九齡的“馨香歲欲晚,感嘆情何極”。

陳馨在那所大學聲名遠播,背後人稱“冰美人”,氣質清冷對任何人不假辭色。何極發揮了德國人認真嚴謹的高貴品質,專心致志一絲不茍,自第一面驚為天人之後,窮追不舍,苦戀六年,終于抱得美人歸。

陳馨是标準的事業型女人,她本來對父母極為抵觸,陰差陽錯之下卻終于女承母業,在胸心外科頗有建樹,忙起來常常一天一宿不回家。何極本來學的是口腔醫學,但德國人十分以家庭和孩子為重,于是辭去了工作,當上作家,如今也是小有名氣。

陳紀衡和孫建軍一起去機場接他們,何極氣質略顯古板,但目光誠摯,很得二人好感。兩個孩子十分可愛,尤其是一歲多的安妮,一頭卷曲的短發,褐色的大眼睛,雪白雪白的皮膚,跟個洋娃娃似的。

陳馨又懷孕了,肚子微凸,這次也是放了長假過來瞧瞧。兄妹驟然分別,一晃十年,彼此見面竟有些陌生。按孫建軍的猜測,倆人怎麽地也得激動一番,沒準還能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之類的,哪成想這兩位內斂得很,情緒輕易不肯外露,只相對而立,默默無語。倒是他們的兒子卡爾十分活潑,清清脆脆地沖着陳紀衡喚道:“舅舅!”陳紀衡摸着他的小腦袋,胸中湧上一種溫暖的情愫,柔聲道:“好乖。”

何極牽着兒子,抱着女兒,面帶微笑陪在妻子身邊。孫建軍眨巴眨巴眼睛,忙道:“那啥,別光站着,咱回家去,回家去慢慢聊啊。”

陳紀衡接過妹妹的拉杆箱,淡淡地道:“走吧,我們開車了。”

陳紀衡家裏面積不算大,一下子湧進去五六個人,明顯顯得局促了。何極道:“不如我們去住酒店,大家都會很方便。”

“不行。”陳紀衡斷然道,“房間我都給你們安排好了,床單被罩全是新換的,你們住在這裏也不會不方便。”說着,拉過孫建軍的手,“我們住樓下。”

孫建軍心裏一百個不願意,此時此刻也不好多說什麽。何極瞧瞧他們握着的手,了然地笑笑。陳馨微微錯愕,道:“你們是,是……”

陳紀衡點點頭,卡爾拍手道:“我知道啦,和阿道夫還有奧特一樣,爸爸對嗎?”

“對啊卡爾。”阿道夫和奧特是他們的鄰居,一對已經注冊結婚的同性戀,何極沖着兒子豎起大拇指。

陳紀衡望向陳馨:“很難以接受?”

陳馨笑一笑,這是她回來之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整個人立刻變得明亮起來,她說:“怎麽會?只是媽她……”

陳紀衡搖搖頭,道:“她知道了,不過過程很糟糕。”

孫建軍極會察言觀色,立刻起身道:“我去訂飯店,晚上出去吃頓好的。”回頭叫何極,“要不要去院子裏看看?可以摘小柿子和草莓。”

德國人對園藝極為喜愛,不只是何極,連小卡爾都驚喜地瞪圓了眼睛,蹦蹦跳跳跟着父親走出去。

陳馨把女兒放在身邊,拿出根拇指餅幹給她磨牙。陳紀衡輕輕地問:“幾個月了?”

陳馨摸摸肚子:“五個月,還是個男孩。”她微微低着頭,屬于母親特有的氣質讓她顯得溫婉許多。

“你過得很不錯。”

“是吧。”陳馨轉過頭來,“你呢,怎麽樣?”

陳紀衡道:“還好。”他吐出一口氣,道,“說實話,剛剛得知你結婚了我還是挺驚訝的,我以為,我們都不會喜歡婚姻和家庭。”

“這就是你選擇他的原因?”陳馨注視着哥哥,她長得太像母親,連目光中那抹銳利和尖刻都很像。只是不如母親那般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陳紀衡聳聳肩:“原因很多種,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他頓了頓,又道,“爸爸過世的時候,你沒有回來。”

“是的,你呢?”

陳紀衡不再說話,兄妹兩個人對視着。除去父母,他們擁有最近的血緣,擁有同樣的生長環境,有過同樣的痛苦掙紮、逃離背叛。用不着言語,甚至用不着表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比對方更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麽要逃,後來為什麽不肯面對,直至今天,又為什麽要回來。

陳紀衡湊上前,抱了抱妹妹。陳馨下意識想要躲閃,他們沒有受過多少這種愛撫般的溫暖,從小孤僻慣了,冷不防這樣近距離的觸摸,仍是不能适應。不過她還是沒有躲,反而向前靠近陳紀衡。

哥哥的肩膀很寬,很結實,再不是當初那個青澀的壓抑的陰郁的少年;而自己,也早已不是戰戰兢兢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也許,這麽多年之後,我們終于能再次鼓足勇氣,去安慰內心深處那個孤獨的弱小的靈魂,去彌補因為恐懼因為怨恨而錯失的親情,去實現屬于未來的人生的憧憬。

沒有什麽能抵得過歲月的侵襲,不知不覺過去了那麽多年,曾經異常強烈的困惑、憎恨、厭惡、期待、渴望……都淡漠了,沉澱下來。活的歲數越大,越發覺包容和理解的可貴,是錯是對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個人而已。

孫建軍,張張羅羅的還挺熱心,特地選了個挺高檔的西餐廳訂下包房,還專門去存酒的酒吧帶回兩瓶紅酒。他在這方面絕對有獨到之處,席間和陳馨何極談笑風生,風趣而不低俗,迎合但不谄媚,尤其是對紅酒品鑒,竟和何極不謀而合。

紅酒醒了一個小時,恰到好處,色如玫瑰。何極輕啜一口,含在嘴裏,兩頰微微翕動,一見便知是行家裏手。孫建軍目不轉睛地盯住他,待何極将酒液慢慢咽下,問道:“如何?”

何極細細品味:“口感純淨而不厚重,單寧精致略帶甜味,這是2004年的奧瓦帕樂酒莊的艾米塔。”

孫建軍連連點頭,如遇知音,喜不自勝:“我那還有兩瓶1996年法國波爾多區瑪高紅酒,哪天一定要請你鑒賞鑒賞。”

何極十分謙虛:“我以前的導師是法國人,他喜歡紅酒,我和他學過一段時間,只是略懂皮毛。以後如能請您到德國來,我一定盡地主之誼,備下上等紅酒。”他的漢語說得極好,只是書本上學來,顯得文绉绉的,還略帶點東北口音。

陳紀衡不願喝酒,陳馨更是滴酒不沾,兩人一邊吃飯一邊忙活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聽孫建軍和何極聊得熱火朝天,一頓飯居然吃得也算溫馨融洽。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陳紀衡準時起身要出門晨練。誰知一到樓上,見陳馨正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回頭看到哥哥,兩人相視而笑。

“怎麽不多休息休息?時差沒倒過來嗎?”

“沒關系,過兩天就好。”陳馨看看牆上的挂鐘,“你還是每天這個時間起床?”

“是,這麽多年,習慣了,只怕也改不了。”

陳馨轉過頭,繼續望着高樓邊紅彤彤的朝霞:“我和你一樣,也曾經以為,只要離開,只要忘記,一定會擺脫,永遠不用想起。很多年以後才明白,那些東西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它早就融入你的血液,就好比無論我在哪裏,依舊是黃皮膚黑眼睛,依舊姓陳。”她似乎感覺有點冷,裹緊身上的衣服,“其實不只是你,我也以為自己是不會結婚的。我很害怕那種感覺你知道嗎?我怕我也會像媽媽一樣,用嚴厲和苛責對待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從小就生活在我的陰影之中。”她輕笑一聲,“哥,說出來也許你不信,一直到現在,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噩夢,還是在高中時期考試發成績單,然後老師板着臉對我說,考得太差,要找家長。我一個勁地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我已經考上大學了,不會是真的,但就是醒不過來……”她的眼淚慢慢滑落,“那種無助的惶恐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陳紀衡在玄關摘下一件外套,披在妹妹身上。陳馨吸吸鼻子,拭去臉上的淚:“可我近來也會做夢,夢見父親給我講題,帶我們去爬長城游故宮,夢見他給我照相……哥,你說這是爸爸後悔了,還是我後悔了?”

陳紀衡無聲地從後面抱住妹妹,好半晌才幽幽地道:“今天就去看看她吧,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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