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算是和好吧
凡事都是說出來容易,做出來難,可真要逼到那一步一定要做,反倒心定了。幾個人走進樓道,陳紀衡和陳馨并肩在最前面,何極抱着女兒緊随其後,孫建軍拉着小卡爾亦步亦趨。大家都不說話,安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緊張,睜着惶惑的眼睛。
卡爾大聲叫道:“媽咪媽咪。”甩脫孫建軍的手拼命跑上去拉住陳馨,“媽咪,我們是要去姥姥家嗎?”
“對啊。”陳馨竭力掩飾住內心的不安,露出個溫柔的笑,撫摸兒子的頭,“記不記得一會要說什麽?”
小卡爾乖巧地點點頭,盯着媽媽的眼睛:“記得,要叫姥姥好。”
“真是乖孩子。”孫建軍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兒,把卡爾抱起來舉得高高,“明天叔叔給你買最新款的變形金剛。”
卡爾疑惑地道:“怎麽是叔叔,不是舅舅嗎?”
大家對視一眼,忽然明白孩子是把孫建軍跟陳紀衡自動劃到一家去了,盡皆忍俊不禁,心情頓時和緩下來。陳紀衡握住妹妹的手,道:“走吧。”
孫建軍趁人不注意,俯下身曲指輕彈卡爾的頭:“瞎說什麽你?”
卡爾眨巴眨巴大眼睛,被中國複雜的親戚稱為有點弄迷糊了:“不是舅舅麽?難道是,呃,舅媽?”
孫建軍翻個白眼,得,拉倒吧,舅舅還好聽點。
陳紀衡上前按響門鈴,不大會功夫,房門開了,陳母探出半個身子,一瞧是陳紀衡,回頭又要把門關上。陳馨忙道:“媽,是我,我也回來了。”
陳母滿是皺紋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冷冰冰地道:“來幹什麽?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
陳紀衡兄妹默然無語,何極悄悄把兒子推到前面來,在背後輕輕拍了他一下。小卡爾心領神會,童聲童氣地大聲道:“姥姥好,我叫卡爾,姥姥我們看你來啦!”
陳母猛地拉開門,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着這個忽閃着大眼睛的男孩子,目光複雜萬分,是驚喜、是哀傷、是沉痛、是悔恨、是怨怼、是欣慰,又或者什麽都不是,只是震驚。她像一下子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氣,身子不禁晃了兩晃。陳紀衡上前一步扶住她,陳母緩慢而堅定地擺脫他的手,拖着滞重的步子轉身走回屋子裏。
門沒有再次關上,幾個大人帶着孩子陸續走進去,站在狹小的客廳裏。卧室中傳出陳母難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聲,聽得人心裏發悸。安妮緊緊摟住父親的脖子,縮在何極懷裏尋求安慰。卡爾擡頭望向母親,低聲問:“媽媽,我說錯話讓姥姥傷心了麽?”
陳馨搖搖頭:“不是的,讓姥姥傷心的,不是你。”她頓了頓,轉向丈夫和孫建軍,“你們先坐一坐,我和哥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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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建軍連忙道:“那好那好。”他一向只能見人笑見不得別人哭,這種場合實在令他坐立難安。何極自無異議,倆人帶好孩子,跟幼兒園小朋友似的在沙發上排排坐,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陳紀衡和陳馨推門走進卧室裏,陳母的哭聲還在持續,一刀一刀刮在人心坎上。孫建軍舔舔嘴唇,瞧瞧何極。德國人倒比他沉穩一些,一邊拍哄女兒,一邊拉着兒子坐到自己身邊。
“呃,應該沒什麽事吧?”孫建軍指一指卧室的門,沒話找話地問,努力讓自己自在一點。
何極道:“Wenn es ganz dunkel ist, wird das Sternlicht besser gesehen.”
孫建軍傻眼了:“啥玩意?”
何極聳聳肩:“我們那裏的一句諺語,暗透了,更能看見星光。或者說,多大的事情,最後都會歸為平靜。”他向上指指天,平和地笑了笑。
“哦——”說實話孫建軍沒太聽懂,但他很會不懂裝懂,于是也就不再問了。皺着眉頭仔細琢磨琢磨,嗯,還真是那麽回事。你別說,這老外偶爾冒出一句話來也挺有道理,跟諺語似的。
那邊哭泣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只是不見三個人出來,也不知過去多久。卡爾懵懵懂懂,還知道乖乖地坐着不動,可安妮不幹了。這麽長時間沒有見到媽媽,心裏十分委屈,偏偏肚子又痛,撇撇小嘴,哇哇地哭了起來。
何極拿出奶酪給她她也不肯,抱着站起來悠兩圈還是不肯,何極又從随身帶的媽咪包裏拿水給她,她生氣了,用力推開,哭得更大聲。何極正手忙腳亂,孫建軍聞到一股臭味,忍不住大聲叫道:“她拉粑粑了吧!”
話音剛落,卧室的門終于開了,先出來的就是陳母,紅腫的眼睛也影響不了雷厲風行的氣勢:“怎麽回事?”
“那個啥……”孫建軍一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安妮,何極接口道,“她需要換個紙尿褲。”
“用什麽紙尿褲?那東西不透氣,對身體很不好,尤其是女孩子,更要注意個人衛生和發育。”陳母嘴裏唠叨,一點不耽誤手上的動作,一手抱過安妮,一手拽來兩個乳白色的繡着淺藍小花的坐墊,摞到一起。把孩子放到坐墊上,頭也不擡,向何極一伸手:“棉布。”
何極聽話地遞過去隔尿墊、幹淨的大方塊棉布。陳母把那兩樣東西塞在安妮的身子底下,捉住小家夥的兩條腿往上輕擡,這邊一左一右扯開紙尿褲,一邊往下褪一邊順道簡單擦拭一下。何極也是照顧孩子慣了的人,定定神就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了,這邊遞過去兩張濕巾,那邊趕緊翻出新的紙尿褲。
陳母用濕巾把小丫頭的屁股擦拭幹淨,再用紙尿褲兜好,從頭到尾一絲不亂有條不紊。安妮舒服了,含着手指頭盯盯地看着陳母,很是好奇。
“還是得用純棉布。”陳母最後總結,“老祖宗傳下來的你們看不慣,但不一定就不好。”她偏過了頭,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過法,你們也用不着聽。”
孫建軍偷觑陳馨和陳紀衡,陳馨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明顯哭過了。陳紀衡有眼鏡擋着,看不清,不過想來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忽地就有些幸災樂禍,嘿嘿,陳紀衡,你也有今天,做張做勢地提高聲音道:“宋姨說得對,太對了!我們怎麽能不聽呢?應該聽,應該聽。”
陳母看他一眼,不吭聲。何極抱起女兒,讓她面對陳母,笑道:“安妮,乖乖,叫姥姥。”
小丫頭還不會說話,沖着陳母咿咿呀呀,聽不出個個數。啊啊地又指一指自己的嘴,吧嗒兩下。何極道:“她餓了,想吃東西。”一旁的卡爾撅着嘴:“我也餓了,我也想吃東西。”
一句話說得大家噗嗤都笑出來,氣氛頓時活絡不少。孫建軍起身道:“咱們出去吃,來頓好的,我請客!”
陳紀衡沉穩地道:“還是我請吧。媽,一起去好嗎?”
所有人都不出聲,一齊凝視着陳母。
陳母低着頭,好半晌淡淡地道:“出去吃幹什麽?又貴又不好,我去買菜,咱們在家裏吃。”
孫建軍樂得差點蹦起來,就坡下驢:“宋姨,哪能讓您買菜去呀,我去我去,您就說要買啥,保管買得又便宜又好。”
“行了吧你。”說話的是陳紀衡,“你什麽時候買過菜?吃飯全等現成兒的,還是我去。”
“嘿嘿,嘿嘿。”孫建軍撓撓腦袋。大家從一早上提着的一股勁兒,終于徹底放松下來。陳紀衡出去買菜;孫建軍帶着卡爾玩游戲;陳馨帶着參觀這座小小的兩居室,她對童年往事不願多提,只是簡略介紹一番,何極了解妻子,也不會多問。
陳馨的房間居然還是當年她上高中時的樣子,老式的舊床單,被罩枕巾都洗得發白。床頭櫃擺滿了書,各種各樣的高考實戰手冊。陳馨緩緩撫摸着,心中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傷感。
不大會功夫,陳紀衡買好菜回來,自告奮勇下廚做飯。何極過來幫忙,他為了陳馨專心中國廚藝多年,也頗有心得。陳馨抱着女兒看母親書櫃上林林種種的醫學書籍和筆記,一個是臨床經驗豐富資歷深厚的退休大夫,一個是遠赴國外學有所成的現任大夫,倆人本是同行,又都是專注于事業的女強人,居然談論得十分熱烈。
只有孫建軍無所事事,不會幹活,又不懂醫學,在客廳裏甘當大馬,讓卡爾騎來騎去。只是他整天胡天胡帝,外強中幹,玩一會就累得氣喘籲籲,出主意道:“別,別騎大馬了,我給你找你媽媽小時候照片。”卡爾欣然應允。
其實孫建軍也是有私心的,他感興趣的是陳紀衡,別看這小子現在人五人六西裝筆挺,誰知道他未谙世事時幹過什麽丢臉的事?萬一能找到一張他光着屁股或者露小雞雞的照片,一準兒笑話死他。
誰知陳紀衡小時候的模樣見得不多,倒是卡爾一下子看到了陳父,指着照片問孫建軍:“舅舅,這是誰?”
孫建軍辨認一會,道:“是你姥爺。”
卡爾一指放在牆角的黑白遺像,問道:“是他嗎?”
孫建軍點點頭:“對,已經過世了。”
“那我就看不到他了?”
“是啊,你看不到了。”
卡爾小大人似的點點頭,道:“真遺憾哪。”
這話被正在廚房裏做魚的陳紀衡聽到,手上的刀停了下來。何極探出頭,和孫建軍的目光碰了個正着,都有些悻悻。卧室裏的陳馨和母親讨論醫學,聽到外面沒了聲音,抱着女兒出來問道:“怎麽了?”
卡爾指着牆上的照片:“媽媽,那是我姥爺嗎?我都沒有見過他。”陳母不由自主抿緊了唇。
屋子裏變得異常安靜,陳紀衡洗淨了手走出來,對陳馨道:“咱們帶着孩子,給爸爸磕個頭吧。”說着當先站在前面,陳馨抱住女兒和何極站在他身後,小卡爾似懂非懂地跟着母親。
這一下孫建軍的身份立刻尴尬起來,和陳母站在一起?肯定不合适,那不是沖着我倆磕頭了嗎?站在一旁事不關己?好像,好像也有點不大對勁,畢竟都是晚輩,又一起來的,人家都跪下了就我站着?太突兀了吧?可就這麽跟着跪下去,似乎……似乎……
可沒人給他時間多想,陳母低低地垂着頭,拭去臉上的淚水;那幾個人一躬身,跪了下去。孫建軍腦子一熱,也跟着跪下磕仨頭。
陳紀衡回身扶起妹妹,正瞧見也從地上爬起來的孫建軍,一怔之下神情便有些難以捉摸。孫建軍磕完就後悔了,真想拉住陳紀衡辯解一番,我不算你家人,真的,我只是……呃只是……一、時、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