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陸家五湖四海多有結交,陸劍霖與妹妹暫時住在一位朋友家裏。那朋友也是當地富賈,為人熱情好客,家中也不時有各界名流拜訪。

此後幾日,他沒依原計劃去拜訪趙友昌,反倒隔三差五地往那大戲院跑。有時他人不過去,那頭也要派聽差過來。有一回陸致芸親眼瞧見,戲院的聽差送來一只精巧包裝的盒子,哥哥從裏頭取出一支珠花,細細一看,還是從那旦角的鳳冠上折下來的。

鳳冠是什麽寓意不言而明,陸劍霖将那支珠花置于鼻端嗅了嗅,對那聽差笑道:“替我回去謝謝黎老板。”

沒幾日陸劍霖又收一份厚禮,這回送禮來的人先走一步,只将那盒子放在陸家門口。沒想到這回盒子裏竟是一枚拆了引信的手榴彈。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陸致芸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陸劍霖卻不慌不忙将盒蓋掩上,對一衆賓客笑說:“別人敲山震虎來了,看來是我這客人對主人失禮了。”

陸致芸護兄心切,忙勸陸劍霖最好別再去招惹黎冬青,這黎老板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或封“天下第一旦”,可不光光是他戲唱得好,他是多少兵匪子心尖尖上的肉疙瘩,眼下就有一個。雖說生意場上的事情父親從來不準她插手,但陸致芸隐約有所察覺,兄長此番來京不只帶自己拜師這麽簡單。她不解陸劍霖為何這陣子不務正業,竟也學着那些游手好閑的纨绔,捧起戲子來了。

身旁有人笑他英雄難過美人關,明明以前不是這麽胡鬧一人,一見黎老板竟也變作另一個模樣;也有人勸他犯不上為一個戲子惹鬧趙友昌這只惡虎,相公堂子裏應有盡有。

陸劍霖笑着搖了搖頭,一一謝過。

收到手榴彈的第二天陸劍霖便決定去拜訪趙友昌,陸致芸又攔着不讓,只道這明擺了是一場鴻門宴。

“這話便不對了,是我去拜訪趙伯,怎麽倒成了他磨刀霍霍等着我了呢?”陸劍霖搖了搖頭,莫說帶幾個随從跟着,連一把槍都不肯帶上。

“我看你是色迷心竅,腦瓜也傻了!”陸致芸這下哪兒還有一點名門閨秀的樣子,死拽住哥哥的衣擺,帶着哭腔道,“你這陣子和黎老板游山玩水的,我也沒工夫管你,可你這下羊入虎口還不帶個防身的,我如何不能答應了!”

“我看是你這丫頭腦瓜傻了,怎麽盡長他人志氣?”陸劍霖在妹妹鼻尖兒上輕刮一下,仍是一個人出了門。

陸劍霖登門造訪,偏巧黎冬青也在趙家作陪。他伏于一只紅酸枝花架旁,逗弄着兩只芙蓉鳥。許是天冷,籠子裏的鳥不安分,一直上蹿下跳的。

進門時,陸劍霖的眼睛忍不住便在那人臉上停留得久了些——今天黎冬青穿了一身幹淨極了的月白,襯着幹淨極了的眉,幹淨極了的眼,怕是何晏傅粉、宋玉帶妝也未嘗及得上他一半風流。

黎冬青聽見腳步聲,不用擡頭便也知道是陸劍霖來了。為什麽?因為這人靴子踏地的聲音與別人很不一樣,至于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反正獨一無二就是他了。

待腳步聲停在自己身後,黎冬青也不看對方,只說:“來了?”

陸劍霖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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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一直未離開一雙芙蓉鳥,黎冬青嘬着嘴逗着鳥兒玩,陸劍霖走過他的身邊,留下一句:“你贈的那支珠花,我收到了。”

黎冬青略一低眉:“收到就好。”

陸劍霖把頭向他靠近,幾若貼着他的耳朵說:“随身帶着呢。”

一身白衫的年輕人這才擡起臉,正對上一雙深長眼睛——

咫尺相近,兩個人都怔了怔。

黎冬青一直不解,緣何陸劍霖面無表情時,他這雙眼睛也瞧着又冷又深不可見底,可但凡這張臉有一點點笑意,這雙眼睛便華美深邃如個夢境。

“進去吧,外頭冷。”也不知是誰先跟誰說了這麽一句,兩個人并着肩,有說有笑往屋裏走。

屋子裏的趙友昌不偏不倚都瞧見了,一肚子的酸水湧上喉嚨口,吐不出去就只能自己咽下去。他原也猜想黎冬青瞧不上自己這麽個大老粗,可自打對方總算答應了來自己府上唱堂會,他又瞬間寬慰自己,道之前種種不過一個戲子扭捏拿喬慣用的把戲,只為坐地起價。

不容他細想,兩個人已進了屋,趙友昌迎上去,親自解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衣,為陸劍霖披上。他笑眯了一雙眼,張口閉口必稱“劍霖賢侄”,似乎真與自己這位賢侄一點嫌隙也無。

三個人同桌進餐,時不時要互相講些不葷不素的玩笑話。趙友昌若聽見有趣的,必定笑得捶桌頓足唾沫橫飛,陸劍霖也附和着大笑,唯獨黎冬青臺上常扮女人,臺下也比一般的男人雅致不少,只用帕子揩一揩嘴角,微微動一動嘴角。

這你來我往寒暄半天,終究有一個人要殺入正題。趙友昌夾了一條海參送進陸劍霖的餐盤裏,對他笑道:“前陣子培盛給了我派了幾封電報,說而今時局混亂外寇猖獗,共黨誠摯求其合作,他也不願意不抵抗就當了亡國奴。”

“伯父不敢亂說,家父怎麽可能通共?”陸劍霖搖頭不認。

趙友昌步步緊逼:“不通就要亡國啦,以我對培盛的了解,他難道能坐視亡國而無動于衷?”

陸劍霖兵來将擋,話說得模棱兩可,“家父自然也不會無動于衷,他支持當地商界辦了報紙、成立了救國基金會……”稍頓了頓,微微一笑,“ 多少還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趙友昌步步緊逼:“培盛做的那些可不只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不止自己操練邊防軍,還承諾資助我大筆軍費,也邀我一起聯共抗日。”

“救亡圖存一事務必循序漸進,一切但聽委員長安排。”陸劍霖仍是搖頭,“家父定然不是這個意思,伯父怕是誤會了。”

趙友昌早做好了準備對方不認,打算将殺手锏甩出來:“可你父親的電報就是這個意思,劍霖賢侄,我這就派人取來給你瞧瞧?”

黎冬青嫌這對話沒意思,插話道:“我的生辰快到了,趙司令沒個表示?”

趙友昌一心只想逼迫陸劍霖就範,沒聽見黎冬青的話,只拍着胸脯慷慨表示自己也有一顆拳拳赤子心,一再追問此次救國聯盟的詳情與細節。

這邊陸參謀長還沒答話,哪想到那邊黎老板不高興被冷落,抄起一只價格不菲的琺琅花瓶,咣當一聲就砸在了趙友昌腳邊——霎時間碎片高濺,驚得毫無準備的趙司令心髒猛地一跳,那張留着大胡子的臉都險些刮花了。

在絕大多數熟識黎冬青的人眼裏,這厮是潑貨,是瘋子,是教人為他肝腸寸斷的壞痨兒,還是頂頂難啃的硬骨頭,但在他的頂級戲迷趙司令眼裏,這些異于常人的小性子不僅連瑕不掩瑜都稱不上,相反倒是錦上花。

趙友昌哪兒舍得怠慢這好容易請來的菩薩,趕忙咽下自己嘴邊的話,答應要給他辦個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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