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年等長生(一)
早起,做飯,去院子給菜苗們裏施肥澆水。
赫諷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優哉游哉,沒有都市裏像是有野獸在後面追趕的緊迫感,沒有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複雜,山上空氣清新,環境優美,又安靜,如果可以,長期居住在這裏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正在院子的地裏拔草,赫諷聽見了木門的開關聲,手裏一頓。
當然,這一切美好日子的前提是,不要每天去巡林搜索屍體。
“出發了。”林深瞥了一眼還蹲在地上的人。
“唔,我突然覺得肚子有點不舒服。”赫諷捂緊肚子,努力在臉上擠出幾滴汗。“今天可不可以請假,帶薪的那種。”
“……你說呢?”
真是個周扒皮!
赫諷忿忿地起身,知道裝病這一招對林深沒用,其實他也只是抱着僥幸的心理想要試一試而已。看見不成功,他也懶得裝了,扔下手中的幾把雜草,無精打采地起身。
林深盯着他,“你最近似乎有些憊懶。”
“沒有啊,錯覺吧。”
“工作态度不夠熱情。”
赫諷苦笑,“我還要怎麽熱情?難道要對着林子裏的那些白骨和屍體一臉微笑,說:歡迎光臨,下次再來。”他說着,就想起前幾天在一個野營帳篷裏找到的一個自殺者。等他們發現的時候,裏面的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屍體剛剛開始腐爛。而腐爛是有一個過程的,在全身的肉潰爛之前,已經就寄生蟲爬進了屍體裏産卵,并腐化那些還算新鮮的肉。
赫諷那是第一次見到那麽惡心的屍體,當場差點連隔夜飯都吐出來。從那以後,他對于搜尋屍體這件事又有了新的陰影,怎麽都提不起勁去工作。
林深似乎也是想到了那天的情況,于是勸說道:“其實也不是每次遇到的都是那樣的狀況,有的時候會好一點。”當然,大多數時屍體腐爛的場面會更加令人反胃,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赫諷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變得好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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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繼續道:“而且你仔細想一想,屍體不就是一堆血肉和骨頭麽,就像我們平時吃的豬肉魚肉,其實也都是動物的屍體,不是一樣……”
話還沒說完,只見赫諷捂着嘴,趕緊奔到牆邊幹嘔起來。
“惡——嘔,嘔——!算、算我求你,別說了。”
他的臉色比起剛才更青了,額頭隐隐冒着冷汗。
“再聽你這麽說下去,我以後都不敢吃肉了。只要一看到肉,就會想到……唔嘔!咳咳。”
見不但沒有起作用,反而讓赫諷的心理陰影變本加厲,沒有辦法,林深只能使出最終的殺手锏。
“你再繼續這樣消極怠工下去的話,這個月的工資我就要考慮一下暫時扣押……”
“不!你這個魔鬼。”嘔得淚汪汪的赫諷擡起頭,“你不能這樣做。”
看着那雙看着自己水汪汪的眼睛,林深心情莫名地轉好。
“既然你都喊我魔鬼了。”他笑一笑,掀起唇角。“我當然做一些名副其實的事情。”
“……”赫諷終于體會當年的楊白勞是什麽心情。
最終屈服在萬惡的金錢的威壓下,他還是不情不願地踏上了這一次的巡林之路。只是在路上,不斷為自己祈禱着。
阿彌陀佛,各路神仙保佑,希望今天不要遇到那些想不開來這裏告別人生的家夥了。
這完全是烏龜心理,今天不遇上,明天遇不上,以綠湖森林在自殺者中享有的聖地名聲,難道他會一直都遇不上麽?早晚的事罷了。
林深瞥見他可笑的舉動,無奈道:“這麽長時間了,你還沒有習慣?”
赫諷撇嘴,“有些事不是說習慣就能習慣的。比如要一只熱帶魚習慣北極的生活,讓貓學會狗叫,讓隔壁三胖習慣減肥,讓你愛上男人,你說這些是想習慣就能習慣,想做成就能成的嗎?”
林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不試試怎麽知道?”
“哈,說的簡單!就比如吧,讓你去喜歡上一個大老爺們,你能行嗎?只怕起都起不來吧。”赫諷心裏不爽,有些口不擇言。說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暗暗叫糟,林深的個性向來容易當真,開不得玩笑,他不會因為自己剛才的話生氣吧?
赫諷想着,有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前方林深的背影。
只聽見前面的風中,幽幽飄來一句。
“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對着……就起不來呢?”
赫諷一愣,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林深不再做聲了。
赫諷有些懷疑自己是幻聽,拼命盯着前面的人看,可看着看着他的嘴大張,幾乎都快可以吞下一個網球。
錯覺嗎,不是錯覺吧?他竟然看到林深的耳朵紅了,沒錯,就是那種熱血上湧到耳尖的紅色!
他這是在害羞!?
赫諷覺得自己看到世界末日前的奇跡,林深竟然也會害羞。
不對,他究竟是為什麽害羞?是因為自己說他立不起來而羞惱,還是純粹因為在談論這個帶顏色的話題害羞?還是因為話題中的某個指定對象……
赫諷快要風中淩亂了,他最後決定還是不要再繼續深究下去。無論讓林深這個家夥耳朵紅的原因是什麽,他都不想再知道了。這年頭,知道的事情太多,會很不安全。
下意識地,赫諷菊花微微一緊,似乎有某種不詳預兆。
兩人都不做聲,在一種莫名的尴尬氣氛中繼續走着,誰都沒有再想挑起下一個話題。
直到走了快有半個小時後,赫諷才發現了異樣,今天似乎走得都是林子不茂密的大陸,以前不都是挑小路走的麽?他擡起頭,看着前方默默帶路的林深,心底突然有一絲明悟。
林深雖然嘴上說得狠,但終究還是考慮到他的心理陰影,今天盡走安全而陽光明媚的大道走,這算是無聲無息的關照麽?
別扭的家夥,赫諷心裏輕笑,注意到了這點後,因為之前話題而造成的尴尬似乎也煙消雲散,他想着要不要挑起一個話題聊聊。正在此時,卻看見前方小路口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閃閃發亮?
“哎,那是什麽?”不注意的,他就直接脫口而出。
林深道:“你想知道?”
“恩恩!”
“真想知道?”
“不然還有假的嗎?”
林深伸手一指,自己挑了個石頭坐下來。“那你自己去看好了。”
敢情你問這麽多是耍我來着?赫諷暗暗翻了個白眼,還是決定自力更生。大白天的,也不是什麽幽深的小道,他也不用擔心危險。
就這樣,帶着一絲絲好奇心,他走到那個發光物體身旁。
“這是……花?”
走近了才發現,那反光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在陽光的照射下,透明的小瓶散射着七彩的光芒,從遠處看就好像是一顆寶石。而在這寶石瓶子裏,插着一束新鮮的花,瓶裏還有小半瓶的水。
黃色幼嫩花朵,開得正燦爛。
赫諷愣住了,“為什麽這裏有一瓶花?”他向四周看了看,見到這花瓶是放在靠路邊的位置,那裏的一塊地都比別處平坦,也特別整齊,像是經常有人來。
以前,他都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一束插在玻璃瓶的小小花朵,在這少有人來的山路上,随風微微晃動。赫諷眼睛眨了眨,似乎明白了什麽。
“這是祭奠死者的嗎?”他回頭去問林深。
回頭看去,林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躺在那塊大石上,迎着頭頂燦爛的陽光微微眯起眼。風吹動他的黑發,那雙褐色的眸在發絲下時隐時現,對着天空,露出線條流利的側臉,就像是一道剪影。赫諷看得呆了一下。
林深回答:“恩。”
“每個月都有人來換新鮮的花嗎,看起來經常有人來。”
“這個還不算經常。西邊的林子裏,有一對夫妻每天早上都會上山,點上香然後帶回一坡泥土。”林深道:“自從他們的兒子在這森林裏自殺後,那對夫妻就搬到了山下。到今年,已經三十年了。”
頓了頓,他又道:“你也認識他們,就是王伯和王嬸。”
赫諷錯愕,原來那個性格開朗直爽,總是為他們送些食物幹糧上來的王伯,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住在山下。
“還有你第一次來時在溪邊遇見的自殺的那個女人,她的母親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在溪邊一坐就是一下午,到晚上才走。”
赫諷愣住,“為什麽這些我都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
再看着眼前這束明亮燦爛的花,赫諷心裏突然有了別的感受。
你覺得死亡只是自己的事,但其實不是。
在死去的人背後,有多少為他們的死亡而痛苦悲傷的人?
怪不得那次遇見溪底女屍的時候,林深會那麽說:比起活着的人的痛苦,死了的家夥才是一了百了。
赫諷覺得心裏有些堵得慌,趕緊催促道:“走吧,趕緊巡林完,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什麽事?”
赫諷笑而不語。
一個小時後,東山上的無名石碑旁,多了一個裝着水的玻璃瓶,瓶中,清澈的河水被風吹起漣漪,一只小魚兒在裏面悠悠游動。
很多時候,死亡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而有時候,死亡也并不意味着永遠的寂寞。
赫諷看着水中游得歡快的魚兒,拍了拍手站起身。
“好了,以後記得每天來換水。”
他伸了個懶腰,“天真藍啊。”
他走到山坡旁,對着遠方湛藍的天空有感而發,不由就要向前踏一步,吟個詩做個對什麽的。
“噗通!”
“啊!救……”
“嗖——咕嚕咕嚕,嘭!”
山坡上,一聲巨響後,突然變得空空蕩蕩,風吹過草,寂靜無聲。
林深逛了一圈回來時,看到就是大樹下空無一人的場景,赫諷卻不見蹤影。
他站了一會,對着石碑問:
“看到那個傻瓜去哪了嗎?”
石碑被陽光曬得有些溫熱,有些反光。
像是,在偷偷地笑。
是啊,那個傻瓜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