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年等長生(八)

五月,山上的野草瘋也似的爬得漫山遍野。

不經常有人走的小路,幾乎快被這綠色給完全覆蓋住了,一不小心,便會讓人從山路上走串到別處去。如果沒有一個熟知地形的人來帶路,這個時候上山是最容易迷路的時候。

“哎呀。”

女孩腳下一個打滑,快要摔下去。

“敏敏!”

走在前面的人趕緊伸出手去,緊緊抓住她的胳膊。

“沒事吧?”男人擔心地問着,“有沒有受傷?腳扭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不然還是我來背你吧。”

“沒事。”女孩哭笑不得,握了握對方的手,安撫道:“只是腳下滑了一下而已,我自己走也可以。”

男人用擔心又責怪地目光看着她,像是責備她如此不小心,然而那眼神裏又帶着缱绻的溫柔,讓她心裏暖暖軟軟的,柔成一片。

“你走前面,我扶着你,來。”

“恩。”

兩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山,茂密的樹林枝桠間,偶爾可以見到他們相攜攀藤的身影。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似乎不願意和對方有片刻的分離。

“到了!”

爬到山頂上的時候,男人側過身來,興奮地對女孩道:“看到了沒,敏敏?”

女孩晚一步登上山巅,放眼望去。

遠處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巒,漫山的樹木像是一望無際綠色的海洋,偶爾風吹葉動,掀起綠海中一波又一波的浪濤。深林山鳥被此風驚起,鳴叫一聲,飛出林間,在天空盤桓着一圈又一圈。而頭頂的那抹藍白色的穹廬,仿佛觸手可及,輕輕一觸,柔軟的白雲就可以摘至手心,任人愛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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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丈高的金芒從雲層間灑落,輕撫着兩人臉龐。

女孩為眼前的景色所驚嘆時,身旁的人牽起她的手,溫柔地笑:“漂亮嗎?敏敏。”

“恩!”

“這就是我想讓你看到的景色,我想以後,我們找一處貼近山林的住處,每日早起晚歸,過着神仙一樣自在的日子。”

我想讓你看到的,不是世間最美的景色,是我心裏最美的夢。

是我們一起,一輩子,幸福地在一起生活。

敏敏,你看到了嗎?

我想讓你看見的,這個夢。

“敏敏!小心點!”

一聲驚呼,讓她從回憶中驚醒。擡頭一看,那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正伸手拉着自己的女兒,一邊還皺着眉頭責罵着。

“上山的時候發什麽呆?!要是剛剛摔下去怎麽辦,我說你……真是……”

女人忍不住一聲笑出來。

正在批評教育小敏敏的赫諷奇怪地轉身,見到李薇茗的笑容,先是有幾分驚訝,随後恍然大悟般。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罵你女兒,是一時心急,就——”

“沒有關系。”李薇茗似乎笑得開懷,伸出手,輕輕地擦去眼角笑出來的一點淚花。“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才忍不住笑出聲。敏敏,過來。”

她對自己的女兒招了招手,小敏敏委屈地撲倒媽媽懷裏。

“媽媽……”

“爬上的時候要當心,千萬不要開小差,知道嗎?”

“可是,媽媽,我剛才只是看到了一只蝴蝶。”

“敏敏。”女人耐心道:“你對媽媽來說很重要,你要是受傷了,媽媽會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的,知道嗎?”

小女孩擡起頭,有些內疚道:“是像昨天那樣難過嗎?媽媽會因為我,哭成那樣嗎?”

李薇茗愣了楞,将女兒緊緊摟到懷裏。

“會!因為媽媽愛你。”

“那我聽話!我不調皮了,也不看蝴蝶了,媽媽不要哭。媽媽哭了,敏敏也會想哭的。敏敏聽話,媽媽不要難過好不好。”

看着緊緊摟在一塊的母女倆,赫諷心裏有些酸澀又有些感嘆,正想要說些什麽。專業破壞氣氛的林深這時開口。

“到了。”

林深望着近在眼前的那幢小屋,對李薇茗道:“要帶着你女兒一起進去嗎?”

李薇茗身體一僵,“不,不……讓我一個人去看他。”

林深點了點頭。

“那我在外面等,赫諷和你一起進去。”

“哎,為什麽我要——”

林深只是輕輕瞪了一眼,剛想抗議的赫諷立刻舉手投降。“好吧,我陪她一塊去。”

小敏敏留在屋外,由林深照看着,赫諷帶着李薇茗進屋。

“事先說好,你不要太激動,人死不可複生,我們要冷靜一點看待這個問題,一會千萬不要……”

“我知道。”李薇茗好笑地看着他。“有敏敏在,我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的。”

“好吧,那你做好心理準備。”

比起當事人,赫諷反而像是更加緊張,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推開門。

“游嘉就在那裏,我把他整理好了,應該還不至于太驚悚。”

他屏息,等待着敏敏的反應。好半晌,沒有聽到哭泣聲,也沒有什麽別的動靜。赫諷正疑惑間,只聽見身旁的人竟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這就是你讓我要做好心理裝備的原因嗎?”李薇茗笑得眼淚都忍不住,“果然,是讓我很驚訝。”

什麽?

赫諷連忙擡頭看去,一看之下,他立馬囧了。

沙發上,游嘉好整以暇地坐着,穿戴整齊,坐姿端正,甚至還戴着一副墨鏡,舉起右手對着門口一副打招呼的模樣。要不是露在衣服外面的白骨顯示出這是一副骨架,外人還真要以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坐在這裏。

赫諷滿臉通紅,他這是昨晚一時興起的傑作,本來準備整一整林深的,誰知道出門前太着急忘了把游嘉放回原位,這下可好,讓人家愛人看見了,一定會譴責自己随意擺弄死者遺體!

“我、我不是故意……算了,你想要怎麽打我罵我都成,來吧。”

看着一副大義赴死表情的赫諷,李薇茗輕輕笑了笑。

“不怪你,其實這樣也好。”她說着,慢慢向游嘉走了過去。“至少這樣和他再見面的時候,我是笑着的,而不是哭的很難看的樣子。”

她輕柔地摘下墨鏡,仔細打量着游嘉的臉龐。

雖然只是一具白骨,卻仿佛可以看到當年,那個對她溫柔微笑的男人的樣貌。她枯黃的手指一點點地撫摸過白骨,感嘆道:“我們都變了。”

赫諷尴尬地站在她身後,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

“我本來以為活到這個歲數,情愛什麽,都只是年輕時的玩笑話。”李薇茗撫摸着游嘉的面容,“帶大女兒,過好日子,能吃飽穿暖,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慢慢過去,心裏的那些奢望,也不敢再去想。”

她笑了笑,帶着幾分對過去回憶的向往。“可是我現在才發現,不是不愛了,也不是愛不動了。而是我想愛的那個人,他不在我身邊,我就漸漸地忘記該怎麽去愛。”

“而現在——”她摟住游嘉,将那原本高大,現在卻比她還要瘦小的身軀緊緊摟在懷裏。“我可以一直愛着他,一輩子,直到敏敏長大,生了孩子,許多年後,我會和他再在一起。這一次,就是永遠了。”

“謝謝,謝謝你們。讓我記起來,我是和他怎麽想愛的,讓我知道他一直都是愛着我們的。謝謝……”

赫諷看着将頭深深埋在游嘉肩膀上的女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哭了嗎,還是沒有哭?

作為一個失去愛人的女人,李薇茗此刻必定是痛苦的,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卻必須堅強。

赫諷張口欲言,猶豫了幾下,還是道:

“那個,你小心點抱。我用膠水粘得不是很牢,當心把游嘉給抱散架了。”

站在門外守候的林深和小敏敏,幾乎是同時聽到了屋內一陣爆笑,笑得幾乎都快喘不過氣,與之相随的,還有赫諷結巴似的不停解釋。

“叔叔。”小敏敏好奇,“是我媽媽在笑嗎?”

“或許吧。”

“她為什麽這麽開心?”

林深回:“我也不知道。”

“叔叔,你怎麽這麽笨,什麽都不知道。”

“……”

赫諷帶着李薇茗還有游嘉出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小敏敏鄙視地看着林深的場景。

“哈哈,你怎麽了?照顧個小女孩都照顧不好?”赫諷幸災樂禍。

林深輕輕,幾乎是不在意般地瞥了他一眼。

“我、也、不、知、道,你說呢?”

莫名地,赫諷感到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忍不住就打了個哆嗦。他決定還是乖乖閉嘴,不去招惹林深。

後山,離小屋不遠的地方,有一塊空地。

是守林人用來埋葬沒有親人來尋的自殺者的一塊墓地,經年累月下來,這裏斷斷續續地已經有了幾十個墳頭。

“你真的要把他葬在這?”赫諷問。

“他一直都想和我在山林裏尋一個住處,既然我不能在這裏住下,那就讓游嘉待在他喜歡的地方吧。”李薇茗笑了笑,“我每年都會來陪他,而且有你們在,他也不會寂寞。”書 香 門 第論 壇赫諷聽出她的弦外之意,“你……難道要搬離鎮上了?”

李薇茗想了想,道:“十年前,因為愧疚,因為自責,還因為想要尋找游嘉,我一直不敢和家裏聯系,這十年來,連一個電話也沒打回去過。”

“但是我現在想明白了,無論回去聯系後是被罵也好,被趕出來也好,我都一定要回去一次。是贖罪,也是為了敏敏,我不能讓她繼續和我過苦日子了。敏敏身上還有李家的血脈,至少家裏一定會收留她。”

“你……”

“游嘉想讓我幸福,這十年來,我一直都辜負了他這個願望。但至少從現在開始,我想要實現他這個遺願。”李薇茗笑道:“我現在才明白,愛一個人不是為了讓她跟着自己受苦,而是要讓她幸福。”

“這是游嘉教會我的,雖然,我們明白地都有些晚了。”

“對了,可以告訴我你們是在哪裏發現他的嗎?我想去看一看。”

赫諷連忙回神答道:“是在那邊,我一會帶你去,不過下去的時候要小心點。”

“對了,那邊還有一塊石碑,我介紹給你認識,是我妹妹哦。”逢人便要炫耀小涵,這已經是赫諷的習慣了。

然而這一次,兩個人相談的過程中,似乎有些別的什麽。

離開的人真的離開了嗎?還是一直存在人心底的某個角落,不常常挂念,卻珍惜地收藏着。

時不時,會拿出來曬一曬,那已經快要褪色的回憶。

李薇茗登上那塊石臺,望着山下的小鎮。忙碌的人們依舊忙碌,他們行色匆匆,為各自的生活所奔波。

鎮上的人們不會知道,十年前,有個男人坐在這裏,望着他們直到死去。

十年後,有個女人站在這裏看着他們,直到離開。

敏敏,你看到了嗎?我想給你看的,我最美的夢。

“恩。”敏敏笑了,輕輕應道。

“我看到了,游嘉。”

無法實現的美麗的夢,脆弱易碎的美麗的夢。

永不能忘記的夢。

山坡上,赫諷正在逗着小敏敏玩,林深看着他們倆,突然幽幽地來了一句。

“愛這種事,總是這麽刻骨銘心?”

赫諷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只聽林深下一句道:“我突然很想試試。”

“什麽?”

林深看着他。

“去愛一個人試試。”

“……你還是別試了,聽你這麽說很恐怖。”赫諷揉了揉自己冒出的雞皮疙瘩。

林深說:“我看游嘉和敏敏就很好。”

“那也是因人而異,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煽情,比如你。”

林深不服。“我說不定能比游嘉做得更好。”

“更好,變成另一具白骨?粉碎粉碎化成渣的那種?”赫諷怪笑。

林深難得地惱火,“你等着。”

“我就等着看你好戲,哈哈。”

石臺上,李薇茗聽着他們的争執,不由也笑起來。

每一天,要是都能過着這樣普普通通時而吵吵鬧鬧的日子,該有多好。可惜這種幸福,也是求而不得的。

時光如封印在昨日舊照中,去而不回。

留下的是,是十年歲月刻下的印跡,和,永生不滅的愛。

十年等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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