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年等長生(七)

哐啷,當。

鎖鏈敲擊在門上的聲音,帶着冷銳的金屬感。

李薇茗拉開鐵門,抖了抖粘在手上的鐵鏽,對身後的兩人道:“進來吧。”

赫諷緊跟在她身後邁進門,迎面望見的是一個狹窄的小院,還不足三四平米,小院的牆角上靠着一輛舊自行車,左邊堆着一些籃子簍子,僅僅這一點東西,就把小院擠占了大半。人只能從中間那條窄窄的空道,才能走進去。

院子緊連着房屋,是一幢不知什麽年代建成的平房,紅牆黑瓦,牆縫上有幾處缺口勉強用水泥堵上了。進了平房後才發現,總共只有一個房間,從東邊直通到西邊,東邊是床鋪,西邊是竈臺,中間用兩片垂簾隔開,就算是劃開空間了。

這個不大的房間多了兩個大男人後,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多餘。李薇茗彎腰收拾了一陣,才勉強收拾出一塊空地讓兩人坐。

“沒有什麽喝的,只有白水,要嗎?”

看着李薇茗又作勢要走到西邊去倒水,赫諷連忙搖手。

“不,不用了,我們不渴。”

“是嗎?”李薇茗淡淡應了一聲。“那就來說正事吧。”

她走到兩人對面,找了張舊報紙墊着,席地坐下。

“他讓你來找我做什麽?”

赫諷喉結上下翻滾了一下,感受到一陣莫名的壓力,明明這個女人如此落魄,他卻覺得難以直視她的眼神,像是心底有一絲愧疚。愧疚?他為什麽要愧疚,赫諷苦笑一聲,對自己的想法感到無可奈何。

見赫諷和林深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李薇茗思量一會,道:“剛才敏敏去找我,說是有自稱是他爸爸派來的人過來,我起先不信。不過現在看你們的模樣,倒是信了幾分。”

“呵呵,其實我們也不算是游嘉派過來的,大概算是自作主張地替他走一趟吧。”

“是嗎?”李薇茗的眼裏似乎毫無波瀾,“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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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等等,你不認識這家夥嗎?”赫諷正準備回答,卻突然發現了什麽不對,他指着林深對李薇茗問:“你看到他,難道就沒有想到什麽?”

李薇茗奇怪地打量了他們一眼。“我為什麽要認識他?想到什麽?”

“因為林深他可是……”赫諷到此停了嘴,鎮上的人大多認識林深,并熟知林深的工作,但是李薇茗卻不知道,也就是說她并不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對于他們即将要宣布的消息,也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就這樣直接告訴她游嘉已經死了,甚至早十年就死了,真的好嗎?

雖然李薇茗現在看似滿不在乎,對于往事只口未提,但是赫諷還是不敢輕易說出真相,他只能求救似地看向林深。

林深道:“我們替游嘉來看你們一眼。”

“他看我們?”李薇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和他有什麽關系嗎?沒這個必要吧。”

糟了糟了,這是恨上了。赫諷心裏叫糟,連忙道:“其實他也有苦衷。”

“苦衷?什麽苦衷能讓他在我懷孕後抛下我,就算是有,現在為什麽不自己來彌補,而是要讓別的人替他來?”李薇茗咄咄逼人道:“他心裏根本早就不記得我了,不是嗎?”

“這……”赫諷心裏苦笑,這可是天大的苦衷,讓一個死在十年前的人來看你,就算是閻王老子也沒有這個本事。

比起赫諷的猶豫不決,林深卻是直接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十年前為什麽要離開你,他就沒有對你說些什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薇茗答。

“也許他是迫不得已。”

“沒有什麽迫不得已。”

“那就是有人相逼,也許是有人逼着他離開你。”

“夠了!不要再替他說話!”李薇茗情緒激動起來,“什麽相逼?我當年離家和他出來的時候,他怎麽不說!十年前,我被家裏逼得斷絕關系的時候,他怎麽不說!他要走就走!走了就別回來,為什麽現在又要讓你們來找我!為什麽!”

像是被一塊石子劃破的表面平靜的湖泊,深湖裏激蕩許久的暗流在這一刻奔湧而出。原本強自鎮定的李薇茗,終于掩飾不住內心的情感。

“為什麽,十年後才來找我……”這個用麻木來僞裝堅強的女人,忍不住用雙手捂住眼睛,哽咽起來。“為什麽我等了十年,他都不肯親自來看我一眼。他有什麽苦衷,他不要我可以,他為什麽不要自己的女兒!我……”

淚水在幹澀的眼眶裏打轉,李薇茗聲音沙啞,似乎巨大的哀愁和悲苦掩藏在胸中,吐也無法吐出,清也無法清走,只能越釀越深,越釀越愁。然而,脆弱只是一會,很快她擦幹眼淚,擡頭看着兩人。

“算了,他現在想要甩清舊賬是吧?”她冷冷道:“可以,只要他将這十年我女兒的養育費一次付清,我就和他斷絕瓜葛,絕不再去煩他。”

“什、什麽?”赫諷木然,事情怎麽變成這樣了。

“錢,只要給我錢,我就答應不再和他聯系,你們難道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嗎?”李薇茗道:“我早想明白了,感情不能當飯吃,我要養女兒,要過日子,他不要我們母女可以,但是要給錢,最起碼讓我們母女可以活下去吧。”

赫諷連忙要解釋,“我們不是——!”

林深卻突然拉住他,“你剛才說,十年前,你家裏人要和你斷絕關系?”

“那和這個無關。”李薇茗不耐煩道。

“你和家裏現在還有聯系嗎?”

“這沒有關系!”

“有關系,如果你還想知道游嘉現在在哪的話,就告訴我詳情。”

這個被歲月折磨的女人擡起頭,用仇恨的眼神死死看向林深。“你想知道什麽?”

“一切。”

“早就沒有聯系了,自從知道我懷上這個男人的孩子後,家裏就巴不得想要和我撇清關系。他們……”李薇茗苦笑一聲,“不說也罷。”

“游嘉知道你家裏人找你,威脅你回去的事嗎?”

“他哪裏會知道,那時候我們忙得連飯都來不及吃,他每天那麽多班,他怎麽會……”李薇茗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什麽般,不可思議道:“不,他不可能知道的!他不會知道那件事,我根本就沒有和他說過!”

“什麽事?”林深問,可李薇茗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根本沒有聽得見他的問題。

林深追問,“什麽事你不想讓游嘉知道?”

“……那時候我母親重病在床,想要我回家,和游嘉斷了關系。可我那時候已經懷了游嘉的孩子,我怎麽能走,怎麽能丢下他一個人,我、我沒有回去,而母親她到最後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叫我敏敏,敏敏啊,回來再見見媽媽一面吧。”

李薇茗捂住眼睛,“我後來才知道的,她那時候已經不行了,家裏人想讓我去見她最後一面,可那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連媽最後一面都沒見着,我不孝,不孝!”

想起母親臨死前的呼喚,李薇茗眼底的淚水終于再也忍不住,如串地直落下來。

“我再也不敢回家,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回家了,我已經沒有家,只有他一個了,可為什麽他還會要抛下我,他抛下我,他不要我了!”

李薇茗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在我懷孕剛剛一個月的時候,他突然不見了。”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一直在找他。”

“他說過要搬到臨近山林的鎮子上住,我就搬到這來等他。一開始,每天都在等,等啊等,可是等了十年,我沒有等到一個人。”

她無助地将頭埋進雙手裏,“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什麽都不敢期盼了,他不來找我也好,不要我也好,我只有女兒了,只有我的女兒。”

赫諷看的于心不忍。“敏敏……”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會這麽喊我的人,十年前就都沒有了!”

紅顏已去,如今這個憔悴不堪的女人,心裏不敢抱有一絲期望,也不再懷有一絲期待。她就如同是被時光捶打的一塊碎石,生生被磨去所有風骨,那是,多刻骨銘心的一種疼。

林深冷眼看着這一幕,像是無動于衷。看着哭泣得脆弱的李薇茗,以及站在她身旁手足無措的赫諷。

他靜默了許久,突然開口。

“我想尋找這樣一個地方,安靜,平和,沒有紛争。”

“我要帶着她去那生活,我會努力努力賺很多錢,讓她每天吃飽穿暖,讓她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我要讓敏敏不要再跟着我受苦,到時候我們天天去山上看風景,找最好的一塊石頭,一起看日落日出。”

“等有了孩子,就帶着孩子一起去,如果是個男孩,我會教他捕兔子,如果是女孩,一定跟敏敏一樣漂亮溫柔。”

“敏敏的手很白很嫩,但是她最近接了那麽多針線活,每天看到她手上的傷口,我心裏都恨不得打死我自己。”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我賺不到錢讓敏敏過上好日子,我只能讓她跟着我受苦,我這個廢物,除了讓敏敏跟着我一起受罪,我還能幹什麽?

我後悔了,我受不了了。

我忍受不了看着敏敏一天天瘦下去,看着她的手一天天變得粗糙,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愛究竟是什麽?

是自私地占有,然後讓她一輩子跟着我吃苦嗎?這不是愛,不是!

敏敏的家人來找她了,他們要帶她回去嗎?我們要分開了嗎?

如果……

如果我離開,她就能恢複以前的生活。

她可以找到一個更愛她,更有能力的男人,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

而不是我。

只要我離開就可以結束這一切,我不能自私地拖累她。

我走了,敏敏,不要想我。】

游嘉獨自離開,只帶着随身的筆記本。

他走了很多地方,最後來到以往和敏敏說好的,那個屬于他們的世外桃源。找了一塊石頭,靜靜地一個人呆着。

山下的人們每天過着自己的日子,游嘉也一直看着。

原本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他可以帶着敏敏一起在這裏生活。看着山下的小鎮,游嘉想起了自己曾經的一個夢。

夢裏,他和敏敏在這裏過着平凡幸福的日子。

他們會有孩子,他會親眼看着孩子長大,送他去上學,教會他道理。

孩子會抱着他和敏敏,喊:

爸爸,媽媽。

多好的一個夢。

只可惜,永遠只能是一個夢了。

敏敏。

敏敏。

敏敏,我走了,你一個人要好好地過,找個更好的人過一輩子。

“我走了,請忘記我。”

林深念完最後一句,拿出那本筆記本。厚厚的一本,滿滿的都是游嘉記着的他和敏敏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看着呆如木雞,瞪大眼睛的李薇茗。

林深道:“如你所說,會喊你敏敏的人,十年前就都不在了。”

“游嘉,到最後都一直在看着你。”

在那遠遠的高高的崖壁上,一個男人枯坐着,用垂死的雙眸望着小鎮。

而小鎮上,李薇茗懷着肚子中的小生命剛剛搬來,堅強而又頑固地,準備開始十年的等待。

他們最後的一刻,是否曾經隔着那遙遠的距離,彼此互望過一眼呢?

只不過,一個望見的是夢中的幸福,一個看到的是無盡的等待。

如此,便是十年。

林深對她說:“我不會給你分手費,因為游嘉直到最後,都還愛着你。”

敏敏枯坐着,伸出手,顫抖地摸上那本筆記本,下一秒,像是怕被人搶走似的緊緊抱在懷裏。

她像孩子一樣哭起來,哭得鼻涕直流,哭得難看又滑稽。如同落水垂死的人,緊抱着最後的浮木,一遍又一遍地喚着那個人的名字。

“游嘉,游嘉……”

“游嘉啊——!”

十年的等待,一個選擇放棄,希望對方幸福;一個苦苦守候,期待又不敢期待。

是放棄的人錯了嗎?

是堅持守候的人錯了嗎?

生活有時候離奇又好笑,因為一個小小的偏轉,變得殘酷又殘忍,但是它帶來的少許的幸福和溫暖,又讓人戀戀不舍。

人永遠不會知道,在他離開以後,失去的會是什麽。

赫諷蹲下,輕輕摟住敏敏,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他又擡起頭看向站在敏敏背後的林深,兩人對視良久,赫諷心裏堵得慌。

他此刻真想回到山上,把游嘉的骷髅拿出來晃個幾晃!

TMD,有種你自殺,有種你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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