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影之人

赫諷現在已經很少發脾氣了。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發怒是年輕人的特權,他已經過了年輕氣盛的時期。

可是沒想到,在這個遠離喧嚣的深山老林中,他也有被人惹火到這種地步的時候。完完全全,已經無法理智。就像大腦內有兩個自己,一個怒火沖天,恨不得把眼前的這個家夥立刻就粉身碎骨;另一個雖然還有些理性,但是也完全不想去幹擾阻止些什麽。

一般來說,赫諷以前一手釀造的那些無法收拾的局面,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産生的。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任由怒意蒸騰。好比現在,王希說的每一句話都恨恨地戳在他心窩裏,讓他巴不得下一秒就讓這個人消失在世界。

都說養兒防老,可是養了這樣一個兒子,還不如養只狗!天生狼心狗肺,不,說他狼心狗肺,還真侮辱了這個詞。

赫諷忿忿地想着,他的力氣不算驚人,兩只手舉着一個大男人懸在空中這麽久,已經有些吃不消了。不由地,手就開始抖了起來。

王希立刻被吓得大喊大叫。

“放開我,放我下去!放開我!”

赫諷呵呵地笑了,“你确定?”

他的手作勢要松了松,“我現在放你下去,你可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王希看着他的笑容,背後升起一陣寒意,汗毛直豎。

“你,你有種就扔我下去,他們不會放過你的!不會的!他們會替報仇,你們等着!”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他還不知道妥協,只是一味地挑起赫諷的怒火,真不知該說他是笨,還是笨的無可救藥。

“我最讨厭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威脅。”

赫諷冷冷挑眉,故意晃了一下。

“反正你不是幾年前就死了嗎?死了的人不可能再死第二遍吧。”他想起了什麽好玩的事情,輕聲道:“所以你明白嗎?就算我現在在這裏把你扔下去,也沒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找到我頭上來。”

“因為你很早以前就已經是個死鬼,沒有人會關注你的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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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諷想起這件事,莫名地開心起來。

“像你這樣飄飄蕩蕩的幽靈,根本就沒有人會在意。死了也是白死,啧啧,真不劃算。”

“你——!你這個瘋子。”

王希開始受不了赫諷這詭異的語氣,不敢大力掙紮,卻全力咒罵起來。

“瘋子!你是個瘋子!”

“哎呀,猜得真準,不過我這愛稱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稱呼。”赫諷松開一只手,“尤其是你這樣的人渣,就更沒有資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王希吓得神魂無措,“不要把我扔下去!我求求你,求你。不!救我,誰來救我!黑……”

一直在別處旁觀的林深動了動耳朵,緊盯着王希的嘴。

而王希似乎也知道自己說漏嘴,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就連自己正處在生死危機之際都顧不上了,緊緊閉上嘴,再也不敢多說。

林深眯起眼,如果剛才自己沒有聽錯的話,王希的口型是再說——黑夜。

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熟悉?

而理智正躲在不知哪個旮旯角的赫諷,卻是一點都沒注意到這點。他單手舉着王希覺得自己有點托大了,這是真的有點抓不住了。

不過,掉下去也沒什麽吧?

赫諷想,索性讓這個人徹底消失,一了百了,王伯他們以後就不用再為這個家夥煩惱傷心,大不了自己去贍養他倆老。越想他越覺得自己英名,漸漸地原本就抓不牢的手,真的有了徹底放開的趨勢。

卻在此時,一雙手從旁邊伸出,一下子趁赫諷不備,将王希從崖邊拽上來。

赫諷因為防備不及,也被拉得往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惱火道:“你幹什麽?!”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林深毫不示弱,也不再作壁上觀。“你剛才是真的打算把他扔下去?”

不知怎的,被林深那雙眼睛看着,赫諷心裏有莫名有些心虛,支吾着。

“不就是一個手滑嗎,要真掉下去也不是我故意的。”

林深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赫諷瞬間驚悚,見到一個平時幾乎不愛笑的人突然對你笑的感覺是什麽?反正他的感受不是受寵若驚,而是驚恐萬分。當林深這麽笑時,一準沒有好事!

“你是故意。”林深幾乎是氣極而笑。“你想殺了他。”

被他用這種語氣說出心底最深處的想法,赫諷有些惱羞成怒。他瞪着林深,指着地上的王希,問:“是又怎樣?那你來說說像這樣泯滅人性,不顧孝義,生了等于沒生的家夥,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用。就算他死了,也不過是為民除害,有什麽不行?”

“說的很好聽是為民除害,那你又代表誰?”

林深看着他,冷靜地問:“你是王法還是天道?赫諷,別太過自滿,你以為自己可以随便決定別人的生死?”

“我——!”

“如果你真這麽認為,那就和那些妄圖自殺斷送自己性命的家夥,也沒什麽不同了。”林深緩緩道:“不過相比起來,他們只是決斷自己的生死,而你卻妄圖掌控別人的性命,才更可怕。”

“我不是!難道你就不氣憤,他這樣對王伯,王伯卻是怎樣待他的?這豈不是很不公平!”

林深打斷他。“原來你也知道王伯是怎麽對待他,我還以為你忘記了。”

赫諷語塞。

“你記住,你試圖‘殺死’的這個人是王伯的親骨肉。他該不該死,不是你能決定。”林深看着地上還在顫抖後怕中的王希,淡淡道:“哪怕明知道他是一只臭蟲,一個垃圾,只要王伯想他活着,他就不能死。”

“為什麽?!”

“因為這就是父母。”林深擡高聲音。“公平?從來就沒有不公平!”

父母對于孩子的愛,孩子回饋以父母的情感,要真放在天平的兩端衡量的話,是完全不等重的。

赫諷暗恨,卻也無能為力。因為他冷靜後也明白,就算是如今這樣人鬼不如的王希,王伯只要知道他還活着的話,也一定會驚喜萬分。這就是血緣,這就是父母。

“切,真是不甘心。”赫諷看着地上不斷地自言自語,醜态畢露的王希,不甘道:“難道就這樣讓他活着,然後做一只吸血蟲一直吸幹王伯他們的血,誰知道這小子會不會還使什麽鬼名堂!”

林深見他總算不那麽沖動了,才安下心來。

“這個你不用擔心。”

他看着王希目光複雜,似乎還隐隐帶着一絲憐憫。

“早該死去的人突然複活回來,不會得到什麽好下場的。”

赫諷看了林深一眼,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而且——”林深道:“我也不會讓他過得那麽舒坦。”

“是嗎?那随你好了。”赫諷悻悻道。

此時,林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原來是醫護人員已經到了山上,他們正詢問林深具體位置。

事情到了這一步,一直躲藏着的王希,終于被曝光在世人眼前。

赫諷根本無法預測到,跟着醫護人員一起上山的王嬸,在看到王希的時候竟然會是那副模樣。

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沖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兒子,即使多年過去,卻還像是當年幼兒時抱他在懷中一樣深情、溫柔。

“細啊,阿細!你終于回來了。媽知道,媽就知道你沒死……我的細啊!”

向來感情內斂的老婦突然崩潰了一般,抱着王希嚎啕不止。丈夫的受傷,兒子的突然死而複生,接踵而來的沖擊讓她一瞬間仿佛變得更加蒼老。

但是,赫諷注意到,那帶着眼淚的渾濁眼中卻是喜極而泣的目光。

對于世上最珍貴的珍寶失而複得的喜悅,大抵就是如此了。

醫護人員困惑地走上來詢問。

“那邊那個也是傷者?”

林深搖了搖頭,道:“不,他是失蹤人士,今天卻突然出現了。”

“這麽離奇?”

“估計有什麽原因在內吧,不過你們最好也替他診查一下,我和我員工發現他的時候,他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

“不正常?”

林深淡定地點頭。

“恩,只要一有人接近,他就以為別人想傷害他,是某種妄想症吧。”

正說着時,一位醫護人員已經向王希走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原本失神一樣被王嬸抱着的王希,瘋狂地開始掙紮起來。

“不要過來!不要接近我,滾,滾啊!”大吼完後,又變成苦苦哀求。“啊,啊!不要打我,救我,救我!”

所有人大驚失色,看着瘋癫狀的王希,紛紛上去制止他。

林深看似不解。“他好像把所有接近他的都當成是要傷害他的人,一開始也對我們拳打腳踢。”

一位醫生道:“也許是他失蹤時受了虐待,精神承受不住而崩潰。”

林深點頭,做出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

“看來他真的有些異常,是不是要去醫院好好診查一番?”

醫生沒有心思再回答他,也點了點頭,表示再贊成不過,便上前參與制服瘋癫狀态的王希。

從頭至尾壓根沒有插嘴餘地的赫諷,就眼睜睜地看着林深随口幾句,王希就這麽被忽悠成了“精神異常”,更有可能以後還被診斷為精神病患者。

這也太離譜了。

趁着所有人都還在圍着王希和王伯,赫諷悄悄走過去,問:“你怎麽辦到的?他難道真的瘋了?”

林深白他一眼。

“這不是多虧了你?那麽刺激他,現在,我要說他沒瘋都沒人信。”兩人看向王希,他似乎還沒從之前臨死的恐懼中擺脫出來,有些神智不清。不過這一點,也正好被林深拿來利用。

之前赫諷整治王希的時候,他之所以到最後才出面阻止,也是多有考量。

而看眼前的王希似乎真變得有些瘋瘋癫癫,對任何人的接近都很排斥,行為舉止異常而又古怪,讓人不去相信林深的話都不可能了。

林深冷眼旁觀,淡淡道:“不如說,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精神不正常了。”

“怎麽說?”

林深看着腳下的大樹,盤根錯節,深深紮入地下。

“沒了根的樹,沒了影子的人,如何久活?”

無論是游蕩世間的活鬼,還是忘根而不孝的孽子,王希親手徹底斬斷了和這世上的聯系,活在自己可悲的世界中。瘋,不瘋,只在一念之間。

事情到此劃上句號,王希似乎真的瘋了。每天嘴裏都在念叨着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語句,而王伯康複後接受訊問時,也只說自己是上山不小心踩中捕獵的陷阱。對于王希的突然出現,和自己的受傷原因,王伯很默契地和林深他們達成了一致證詞。

沒有證據,又有王伯故意隐瞞,沒有人将這次的事和守林人聯系到一塊。守林人遇到他們,似乎只是巡邏中的偶然。

一切似乎很簡單,卻又不那麽簡單,有什麽隐藏在迷霧中,卻沒有人願意去探究。

鎮上的警局也不願意和林深多有牽扯,既然王伯都如此說,王希又是那副精神錯亂的狀态,他們也就不再往守林人身上牽扯。

事情,又回到了原樣。

不,有一樣是變了,為了照顧入院又不能自理的兒子,王伯一家搬離鎮上去了縣內,從此也不能再繼續上山送糧了。

走的那天,他還特地上山見了林深一面。赫諷不知道他們倆聊了些什麽,只是離開的時候,王伯在王嬸的攙扶下,是一瘸一拐地笑着走的。

“小赫啊,以後我不能來了,要好好照顧好自己啊。”

臨走前,他還和赫諷打着招呼。

“王伯。”赫諷欲言又止,他想問眼前這個老人是不是猜到了什麽,是不是知道王希的事和他們有關。又想問他,現在帶着這樣廢物般的兒子,難道就不累嗎?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口,只看到王伯一個笑容。

“人啊,再累再苦,只要有個盼頭就能熬下去。”

是啊,王希就是他們夫妻的盼頭。哪怕他現在似乎瘋了,哪怕他如此不孝,卻仍然是這對老夫妻切不斷的根。至少在王伯夫妻看來,兒子回來了,就是一種幸福。

兩位老人彼此攙扶的背影在山道上漸行漸遠,直到不見。

赫諷站着望了許久,他想了很多,最後不得不承認。

林深讓他留下王希的命是對的。因為王希那條不值錢的命,現在,反而延續了這兩位老人的命,給了他們希望,讓他們有了繼續努力的盼頭。

“發什麽呆?”

林深神出鬼沒,竄到他身後。“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什麽?”

林深眼睛閃了閃。

“無影無根,偏偏又喜歡躲在暗處的游魂,可不只王希一個。”

王希喊的黑夜是誰,以及在黑夜背後究竟還有着怎樣的陰謀?

林深現在考慮的,是如何将這群游魂給揪出來,一個不留!

可是無影無蹤的鬼影,真的是那麽容易抓住的嗎?

遠方,醫院裏的王希透過窗戶看着天空,眼中是癡呆般的目光。

“我是有用的,我是有價值的!我……”

他喃喃念叨着什麽,陽光照進屋內,留下道道光影。然而王希背後的影子卻那麽稀薄微弱,像是煙霧,輕輕吹起便可散去。

活着,卻和死了無異。

這個可憐可悲,又可恨的人,還有愛着他,願意為他不惜一切的人。

他們的生活依舊繼續,沒有落下帷幕。

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影之人。

飄蕩在這世上,斷了根源,自尋滅亡的人,還有多少?

下一個,又會是誰?

赫諷聽見林深的話,順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群山。綠意茵茵,樹冠彼此交錯,這麽一座深山密林,究竟還要牽扯出多少故事,多少情仇。而他自己,之後又會繼續和怎樣的人相遇。

莫名地,想起王伯的那句話。

人只要有盼頭,就能活下去。

赫諷笑了笑,道:“管他的,我就姑且把這黑夜,還有他背後的神神鬼鬼,當做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好了。來一個嫌少,來一雙不怕。”

林深點了點頭,默默贊賞他這種大無畏的氣概,便尋了塊石頭坐下,手裏剝着一片長長的粽葉。

“……你這粽子哪來的?”

嚼,嚼,嚼。

“你把家裏的藏起來,不肯給我。”

嚼,嚼,嚼。

“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什麽?

嚼啊嚼啊嚼,林深吞下一口,“那天回來的時候,順手帶的。”他想了想道:“反正王希也吃不着,不要浪費比較好。”

啊嗚一口吞下,林深随手扔了粽葉,像是把帶來不快的事情也抛到腦後。

西山的那個空墳,也該徹底鏟除了吧。

不,或許還是留着比較好。

因為那墳上所祭之人,已經徹徹底底不存在于這世上了。

粽葉被風吹了吹,落下山崖。

半晌,山坡上傳來一陣怒吼。

“林深,誰準你亂扔垃圾了!”

“……”

“今晚不許吃晚飯!”

“……”

“也不許去墳邊偷吃人家祭品!不然以後你就頓頓等着吃泡面吧!”

山上風大,這句話傳出好遠,聽在林深耳中仿佛有回音。

吃泡面吧,泡面吧,面吧,吧……

林深想,不知道現在跑下山去撿那片粽葉,還來不來得及?

風穿過頭山頂,像是小聲笑着這兩個人,竊竊地跑遠,飛向大山外的世界。

這個充滿着魑魅魍魉,光怪陸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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