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侍夜

我知道,秦王帶了珍寶,是去楊孺人的房中。而蕭瑀是楊孺人的親舅舅,此時去楊孺人那裏,目的不要過于明顯。

張亮這件事,涉及到李淵是否要以此認定秦王已借洛陽生謀叛之心,本就十分敏感,處理的方法,一方面靠着張亮死不招認,以及無忌脅迫那些武官守口如瓶,另一方面只能依靠蕭瑀,他是朝中唯一一個能與裴寂相抗衡的人。

但即便如此,秦王去侍妾房中過夜,不是很正常的嗎?但為何看上去他的臉色是那麽勉強。難道秦王只是為了籠絡蕭瑀,才去表示一下對楊孺人的恩寵嗎?又是為什麽,他要我今夜陪侍王妃,又如此鄭重其事?

但後面的事,我便不得而知了。既然秦王吩咐,我便只能留下來。

我帶着數位宮女服侍王妃換上上好帛綢寝衣,柔軟舒适。又喚外面候着的宮人進來收拾幹淨。王妃看出我滿臉狐疑,又知道今夜要勞動我一夜,不知道是不是心生憐憫,倒主動與我說起話來。

“今夜辛苦你了。秦王每次去楊孺人那裏,除去日常值夜的,都要特地留一個親近宮人在我房中。平時不用的,你不用擔心。”

“殿下待王妃這般好。真是天下夫妻的表率。”

王妃笑着,臉上露出一絲猜不透的表情。我也不好問下去。只見她從容起身,走到妝屜之前,拿出一個雕刻精致的玉佩,親手放在枕前。

我放下一半紅錦帷帳,輕聲道:“王妃,奴婢伺候您休息吧。”我半弓着腰,扶着她坐下。又幫她脫去鞋履,輕扶她半躺在床榻之上。

“思伽,你不多問?這府裏沒有什麽事是你好奇的?”王妃談性未減,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這是什麽話?我就算有千般好奇,秦王府裏的事,怎是我一個宮女随便開口就問的。

我一時摸不着頭腦:“王妃,奴婢只知服侍主人,不敢亂問亂想。這是王妃當日的教導,也是奴婢應守的規矩啊。”

“的确,我不該這麽問你。”她嘆了口氣。似乎有更多的話在她嘴邊,又咽了回去。我能感覺到,她似乎很想和人說說話。那種交流的欲望,我是那麽熟悉。讓我近乎将要不知不覺撿起我在前世的本行……

我本來,就是專門與人交談的。而且,多半都是痛苦或經歷過苦難的人。而這高貴的,幸福的王妃,即使與秦王共同深身危難,也依然被丈夫呵護在手心的王妃,也會需要我嗎?

“楊誼,曾經害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我還忘不掉……可世民或許還是喜歡她,還有蕭瑀的關系……所以,他不得不去楊誼那裏的時候,就怕我會出什麽危險,便一定要他信任的人留下來整夜陪着。所以,我晚上如果醒了的話,你就進來……喚醒我。”

我沒有問,但她卻如此這般地講給我聽。我不知道怎麽回應前半句,但回答後半句卻格外簡單:“是,王妃,奴婢就在門外守着。”

“哎……”王妃竟然一聲嘆息,那種透着孤獨的詠嘆又令我分外熟悉。

“王妃,您怎麽了?”

“我想着,你會比旁人勇敢。會問我是怎麽回事……我也便能說上一說。”

我剛來的時候的确勇敢。但當我已出過幾次冷汗,又明白自己性命卑微之後,我多少會有些懼怕。所以別人的秘密,知道那麽多幹嘛?

“你去罷。”王妃透着失望。她的音色通常淡然而淩厲,如今不僅壓低許多,還增添了些我從未聽到過的柔婉。我從中只能辨識出一種身份——女人。

我輕輕放下幔帳,熄滅了多餘的燈火,只留一盞夜燭。我來到外殿的牆角,坐在一個薄薄的團囊上。原來宮女侍夜,真的是一個晚上都不能入睡,而且不能倚靠任何東西。估計是怕不小心睡着,就失去了侍夜的含義。

更漏聲長。我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着大唐的夜晚。外面已是冬日,我雖有薄毯裹身,但仍然感到寒冷。我甚至聽到了結霜的聲音,還有殿門外枯草死去的哀泣。

但更真實的是,王妃那輕柔的呼吸讓深夜更顯寧靜。

我還起身向內院望去,楊孺人房中的燈火久久不息,無論什麽理由,她今夜都應該歡愉。

我毫無困意,竟然一直在幻想,自己也許也會成為秦王府內院之中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義無反顧,愛上他所給我的一點點感覺。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侍奉他,在他的懷抱。我不會争寵,但可能會悲傷幽怨,此後,一生等他。

我正想入非非,自己都要為這幻意中的深情所打動。卻突然聽到了王妃的呼吸變得急促,我連忙起身,看着帷帳中的王妃正在掙紮和滾動。

我連忙沖過去,在榻前輕聲喚道:“王妃……王妃……”

她好半天都沒有醒來,只是緊緊握着我的手,一直搖晃。我想起她讓我喚醒她,于是我便一直喚着,直到她睜開眼睛。

“王妃,你怎麽了?你做夢了?沒事沒事。”我看她那夢影憂憐的樣子,便伸出手來安撫,全然忘了規矩,好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妹妹。的确,她的年齡比我的前世還要小上幾歲。

她在床頭拼命地摸着什麽,我想到,估計是那塊玉佩。我連忙找了出來遞到她手上。看她摸到玉佩的冰涼後,終于醒來。看到我,她的喘息漸漸平靜。

怪不得秦王要讓宮女整夜守着她,不知道這裏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讓王妃夜半驚夢。

“我夢見我的第一個孩子。”她撫着胸口,緩緩說道。

“是承乾小郡王之前嗎?”我問着。

“是的。楊誼想在我之前生下長子,把我的安胎藥換了,壞了胎氣,不久便令我落了胎……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她嫁禍給我的陪嫁侍女,讓秦王處死了她。也許至今,秦王都不相信是楊誼所為,他也許真的喜歡她。但為着我的緣故,只能很少去看她。實在推不過,我便總是夜半驚夢,所以才會讓你陪我。”

這個故事似乎于宮府之中并不罕見,倒是王妃這斷斷續續的描述……憑我的直覺,我感覺到她只說了一半……我要再追問下去嗎……我的敏感仿佛驅使着我。但我拼命控制住。

她見我只是聽着,并未回應,似乎也回了神,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只聽得她喉嚨之中吐出一個字:“水……”

我才驟然清醒,我并非是在面見我的研究對象,而是在服侍主人。我連忙起身去倒了些有助于她安眠的茶飲,服侍王妃喝下,又絞了帕子,為她細細擦拭一番。

她終于神色舒緩,又靜靜躺下。她依然緊握着我的手,但我卻不能坐于床榻之上。直到她緩緩入睡,我才把她的手臂放回床褥之中,掖好被角,輕輕遮掩帷帳。

我退身離開,遠遠眺望這宏偉的府邸。楊孺人房中的燈早已變得幽暗。他們,想必此刻也進入夢鄉了。

秦王多年征戰,想必早已見慣了生死。他又如何看待在這不大的府院之中生存的女人?他的愛究竟長什麽模樣?我嘆了口氣,心下暗自揣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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