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洛陽
秦王焦急地在地下轉來轉去。我第一次見他如此着急。他此時不喜歡人在身邊伺候,竟然除了我。他沒說話,突然快步走了出去。
王妃連忙示意我跟上去。于是我攙扶着她,一同走到府中的另外一處。我悄悄擡頭,看着牌匾上所書:“文學館”。這便是赫赫有名的文學館,秦王招募各路賢人的地方。難道今日是有事相商嗎?
入殿之前,王妃掙脫了我,上前拉住秦王的衣衫,秦王扭過頭來,挽起王妃的手,兩人對視了一眼,一同入內。
“二哥,發生什麽事了?”
“張亮,被捕了……”秦王臉上陰沉沉的,冷冷的聲線蹦出這幾個字。
我感覺我此時似乎不太應該待在這裏,于是知趣的退後幾步。主人們沒有讓我退下,我也不能轉頭走開。
“難道,有人告發了我們?”王妃擡眼,輕聲問道:“這是太子和齊王的主意吧?”王妃的聲音也變得焦慮起來。
“不是他們,還能有誰?”秦王握緊了拳頭。
“好在無忌前幾日已經從洛陽回來了。沒有淌這趟渾水。”
“你在洛陽的打算,看來,他們已經有所察覺了。我們該怎麽辦?”王妃問道。
“你先說……”秦王竟然在關鍵時刻來了這麽一句。我實在是沒有想到。
“你又來了……這種時候,我一個婦人,怎麽說的好!”王妃嬌嗔道。想來,這種我看着不合時宜的調侃在他們之間倒是十分常見。
秦王上前,撫摸着王妃的額發:“你當然先得告訴我,你想要一個怎樣的丈夫……”
“你……”王妃臉上泛起紅暈,她不自覺地看了我一眼。
我慌忙低下了頭,準備退下。
秦王卻吼住了我:“你別走。一會兒還有人來,你且留下伺候。”
“是……”我只能繼續裝作木頭一般,在他們夫妻身後不遠處侍立。
“我想要我的丈夫平安。”
“你覺得,我們還有平安的日子嗎?”
王妃搖了搖頭:“那我希望……我和我的丈夫生死一處。”
“我們早已如此,不是嘛……”
“你別鬧了,張亮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正在此時,兩人匆匆從門外進來,正是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長孫無忌與王妃對視了一眼。先向秦王見禮,脫口而出:“殿下,陛下派了裴寂和蕭瑀審問張亮。”
“哦?你快說說”。秦王內心并沒有那麽輕松,他連聲向着長孫無忌發問。
“張亮在洛陽原本行事十分小心。結果有人告發他派手下從山東購買五十匹駿馬,贈給洛陽一帶武官士紳。那個馬販子,恰好便是長安西市馬行店主的內弟。此人長久做着東宮的生意,這消息一個輾轉便到了太子的耳朵裏。”
秦王微微嘆氣:“這購買馬匹,原本是張亮持兵部手诏,辦給洛陽駐軍的,是父皇首肯的。就算他們想要誣告也不能啊!再說,他們手中也沒有張亮私贈武官的證據……父皇為何還要下旨逮捕張亮呢?”
長孫無忌的聲音比秦王還要嚴肅:“殿下,你心知肚明!太子一直忌憚你在洛陽的勢力,此次若能趁機将張亮治罪,不是借刀殺人,一舉兩得嗎?即使莫須有的罪名他們也在所不惜,更何況,他們會有證據的!”
“什麽證據?”秦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王妃連忙從側面扶着他。
“張亮手下的武郎官,也被捕了。秦王你想想,太子和裴寂怎麽會輕易放過這次機會?
“你去看過他們了?”
“用了刑……”無忌吐出三個字。
秦王面露複雜神色,他用手捏着襕袍上的魚袋,停了半晌:“張亮,我信得過。倒是其他人,你們處理好了嗎?”
“秦王放心!”無忌回答得幹脆利落:“四個武郎官的所有家人,一共六十餘口,都在我們手中了……屬下已經派了親信去處理此事。”
無忌語氣堅定,本應該讓秦王緩和下來,但他的焦急卻又一下子湧了上來:“如果受不住刑,一旦有人吐口,不但救不出張亮,太子就一定會告我們有謀反之心。到時候便不可收拾了!還是要盡快想辦法放了他們!”
房玄齡上前拱手:“那就要看蕭瑀……”
秦王背着手,向前走了幾步,看了看身邊的王妃,搖了搖頭。
“殿下,陛下同意這麽做,很顯然,已經懷疑你派張亮經營洛陽的用心。這一來,恐怕我們之前的謀算,陛下已經有所察覺,有所防備了。”
秦王聽到這,眼睛裏露出的竟然不是陰謀秘密被人洞察之後的驚慌失措,而是好計謀蘊育許久終于被明眼人看穿的一點竊喜。
“父皇遲早會知道,就看他答不答應了。這件事,也正好試探父皇的态度……”
我不敢偏聽,但這些話不知不覺飄進我的耳裏,我幾乎吓傻了。這是什麽邏輯,或者……我能明白感受到的,只有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麽,他已經做好了和李淵抗衡的準備?他給自己留的後路,是李淵若不給太子之位,便去鎮守洛陽。此事李淵尚未允準,他卻早已自平定洛陽之日起就費心經營。如今的形勢,讓李淵作何感想呢?
其實,一切都在李淵的心意之間。但若此番處死張亮,便是不再相信秦王了,留他在朝中,他的處境就岌岌可危。若不處死張亮,就說明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至少,李淵或許還會封他去做“洛陽王”,暫時讨個平安。
這果然是一場豪賭……但我也不能走上前去告訴他們:祝賀,你們贏了。
文學館中一時間無人說話,空氣也冷凝了下來。
“洛陽運來的珍寶呢。”秦王突然問道。
“已經交給府庫了”,玄齡回話。
秦王突然轉身向我,大聲吩咐:“你,去備些茶水,再找顏雷開府庫,把那箱最貴重的珍寶取來。”
我的神思正雲游着,匆忙回過神,連忙去按吩咐做事。侍奉完茶水,又捧回一個十分精致的描金小匣。
我看秦王沒有回到座位的意思,還在當中踱步。于是來到他面前跪下,将打開後的匣子舉過頭頂,捧在他合适的高度,任他挑選。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齊齊地坐在一旁的榻上,在他們看來這并一幕無什麽新奇。
我見不到王妃的臉色,我也不知道,秦王要做些什麽。他一樣一樣地翻過這些稀世珍寶,似乎都不能讓他滿意。直到我高舉匣子的胳膊酸痛不已,實在堅持不住,顫抖了一下,他才最後挑中一支鑲金芍藥簪和一對通透的上品翡翠镯。
他拿着左右觀看,深邃的目光刻進這些前朝的寶貝。
我也終于得以起身,放下酸脹的手臂,退到一邊。他吩咐長孫無忌和玄齡:“你們繼續去做該做的事,都要打點好!要萬無一失!”兩人應聲退下,他們當然不會有半點疏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此刻又是何其擔憂。
秦王回身望着王妃,嘆了一口氣:“沒辦法,我不得不去……”
王妃似乎在微笑着,但在我看來卻面無表情:“我懂。二哥……這府中的每個人,活着,都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保護你……所以,不要擔心我。”
我看到秦王眼中竟然輕含着淚水,晶瑩地晃動。
他帶着兩樣珍寶準備出門,經過我身邊,他盯着我看,想是在根據我的臉色判斷我對今晚之事如何作想。我不知他能看出什麽來,妥還是不妥,只聽到他低聲對我說:“見多了,你就懂得該如何做了。”
只可惜……我一時不懂。看他那種複雜又信任的神情,只好屈膝,先回答:“是。”
他看我懵懂,便又吩咐一句:“好好伺候王妃。今夜你不許回去,為王妃守夜……”
“是,奴婢遵命。”我一頭霧水……先不說我沒有拒絕主人吩咐的資格,單看他那果敢又深沉的面目,我便感到被一種命令的力量緊緊壓着,只能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