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狩

冬日漫長。等候冬去春來的日子也不平靜。

冬狩,是長安貴族們喜歡的一項活動。就在快入春的時候舉行。

田野裏的動物們忍受了一個寒冬,此時最是饑餓,一有溫暖的跡象,便紛紛出來覓食。因此,不需要太有經驗的獵人,就能将它們悉數捕獲。

陛下也愛這個熱鬧,于是帶領皇族親眷們去渭水之畔冬狩,再到骊山溫泉行宮歇息。

我第一次服侍秦王殿下穿着胡服。短衣、寬褲、革靴,便于馬上行動。用巾子替換襆頭,身線顯得更加明快幹練。秦王拿起他的柘木長弓,擦拭着弓弦。

太子在突厥的事上勝了秦王一局,又看秦王眼下并無回擊之力,正是得意之時。齊王李元吉最愛狩獵,他曾號稱不可一日無獵,今日正是摩拳擦掌,要拔得頭籌。

我也給王妃換上绛紅色窄袖胡服,束腰很高,樣子十分俏皮。

秦王放下弓來,便不斷贊嘆:“小妹,你穿胡服,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洛陽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

“那一次,你和哥哥騎馬,我也是穿着差不多的胡服去的。”

“這一轉眼,竟然做了十多年夫妻了。小妹,我們有緣!”

“二哥,今日,太子會不會為難你?”

“大哥不善狩獵,我想不會多事。倒是元吉,恐怕又要争搶個沒完沒了……”

“你便讓着他些吧。省得多惹是非……”

“元吉這小子,若是讓他,他還不得撲上來,反咬一口。除非他能贏了我!我倒不怕。因為我知道,反正他也贏不了!”

王妃笑着搖頭,他們兄弟三人,總是這般不服輸。

“再說,讓讓讓,這獵場如戰場,怎麽能随便讓呢!事事讓着大哥,還不夠?獵場還要讓元吉!我怎麽天生夾在中間,來受這閑氣!”

“好啦……”王妃知道他只是說嘴,不是真的生氣,便笑着安撫他。

“孩子們剛會騎馬拉弓,狩獵都沒去過幾次,你記得照看他們!”

“有騎射師傅會照看的!”他仿佛一個想要迫不及待奔去獵場的大男孩,哪裏管得了那麽多。恐怕只有這種肆意馳騁的感覺,能讓他最為舒展。

王妃笑着,滿臉愛意地看着秦王。門外候着的随從牽來了他的飒露紫。我攙扶着王妃,親眼看他上馬,背上長弓。

我侍奉王妃在行營觀看狩獵。陛下心情很好,親自下令,獲得獵物最多者有重賞。親王們便紛紛快馬加鞭,師傅們也帶領年紀小些的皇子和皇孫,一路奔去。

今日女人們的閑話倒是少了很多。我想是因為天氣寒冷,又坐在室外,敘話有些費勁。而且胡服本身講求簡素利落,不戴太多金玉首飾,對尹德妃、張婕妤等人而言,就少了半數談資。但着胡服,卻更能看出誰天生麗質,誰是真正的美人。

秦王妃雖然不是最美豔的,但毫不遜色。我喜歡她容貌中的柔善,又帶幾分剛毅,也許她有着鮮卑族的血統,這裏竟然沒有人比她更能鎮得住獵場。

雖然披着上好的裘皮大氅,我還是看到她有些寒意。于是不僅殷勤為她替換着手爐,還為她身邊和腳下多添些炭火。又讓随從在旁邊安置了燙金小爐,始終滾着熱乎乎的甜湯。要比宮裏備下的更周全,更精致。這一切,的确讓她對我滿意。

她嘗着甜湯味道清潤,喝下後周身暖和。便讓我将滾着的甜湯,奉于皇上和各位嫔妃。果不其然,當我奉于陛下的時候,當即就得到了陛下的贊賞。

“無垢,這甜湯準備得恰到好處,觀獵寒冷,茶水又味道單薄,這甜湯清甜暖身,令朕舒适。還是你貼心!”

王妃起身說:“這還是二哥一早吩咐的。說以前父皇鎮守武功的時候,每逢冬狩,母親都要為父皇準備這種甜湯。兒臣便試着學來,不知父皇覺得如何。”

李淵滿臉贊美:“确是如此。不過無垢,味道還是差些,你可要再琢磨琢磨啊。”那慈祥宛若尋常家翁。

“是,兒臣明白。母親的手藝,兒臣怕是學也不精,便只能學母親的心意了……”其實,這甜湯不過是我聽了秦王的描述,嘗試做的。

但這便是秦王和王妃的逢迎之策,其實十足完美,看着卻又只做了七八分。留個兩三分的缺憾,誰願意找補,誰願意超越,就随他去吧。尤其是和秦王的母親——窦皇後有關的事,又要像,又不能滿。

我又帶着宮女,一份一份,送給在座的妃嫔和命婦。眼下,我正走向太子妃。誰知她的案幾之側,正有一片未消融的冰淩。太子妃見狀,便故意讓宮女圍起其它地方,只留這一處給我。

我亦無奈。只好跪于冰淩之上,将盤中甜湯奉給太子妃。她當然不會接着。而是跟尹德妃說起話來。

“德妃娘娘,今日狩獵,你覺得誰能獲勝?”

尹德妃道:“這我可說不好,秦王和齊王,都是狩獵高手,要看兩人的運氣了。”

太子妃道:“我看秦王今日狀态不佳,二弟妹,秦王最近可是太勞累了嗎……”

秦王妃回答得不緊不慢:“大嫂,秦王一早便來獵場,想着今日定要和齊王比試比試。這會兒若還沒得什麽獵物,想必是心焦不已,便被大嫂瞧見了。”

這般親切随和的家常玩笑話,讓大家都笑了起來,氣氛輕松溫馨。

張婕妤道:“我還是喜歡齊王狩獵的那般感覺,勇猛,彪悍,想來什麽樣的獵物也逃不過去……”大家也随聲附和着。

她們這些沒來由的話,你一言我一語,談得熱烈。而我膝下,卻正在遭受冰淩的折磨。

那刺骨的冰涼,我快要堅持不住。但我仍然不能動上一動,還得規規矩矩地舉着那甜湯。堅持住……我咬緊牙關。當我感覺到不那麽難受,就知道冰淩快要化完了,那麽,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

太子妃也沒想到我能堅持這麽久,正在等着我打翻甜湯,好看笑話。但卻看到我由忍着發抖到平靜下來,始終未動。她竟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覺得不可思議

她終于端起了甜湯。我也終于得以起身,緩慢退下,仍然不敢有一絲晃動。陛下面前,我不能有任何失禮之處。我緩慢走回秦王妃身邊,沒有人發現我的膝蓋已經凍透。這滿目貴婦嬌娃,又處處藏着心機,自然無人有空關心一個尋常宮女的境遇。

我只得悄悄請求王尚宮,能不能回去換件衣服。她看了我,搖了搖頭,和善地說道:去吧。小心些,別讓人瞧見…… 她在宮中多年,知道宮女的苦。

我一路走着,一瘸一拐。突然聽到背後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響起:“你這是怎麽了?!”

原來是秦王帶着随從,馬上栓着不少獵物,正從我身後擦過。我連忙行禮,結果膝蓋生疼,打不了彎……就地跌倒。

秦王連忙下馬,把我扶起:“你怎麽會在這兒……”他滿心地不解,面上還有些責備之意。

“殿下,奴婢剛為太子妃奉甜湯的時候,跪在冰淩上久了,實在受不住,這不,求了王尚宮,去換件幹淨的衣裳再來。”

“哎……”秦王嘆了口氣。估計也知道,這種宮宴上,他府中的人一定得受些委屈才罷,從前是靈心,如今又換了我。

他随即吩咐随從騎馬帶我回去,然後再送我到行營,再去交還獵物。

“謝殿下……”

“好了好了,別多禮了。趕緊回去吧!”他面容和藹,卻聲音急促。

我剛收拾好自己,回到獵場,便看到更加驚心動魄的一幕。

遠處,一只體型不小的獾豬飛快地跑過了叢林。獵人們已經看到了獵物,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秦王剛要舉起箭來遠射,卻看到承道、承乾,還有他們的騎射師傅們,一道騎馬前來。兩人喊着他:“父親……叔父……”

秦王興致正起,大聲喊道:“承道,承乾,看我給你們演示,什麽叫一箭穿心!”

承道在馬上歡呼着:“叔父真是厲害,今天又能看到叔父的本領了!!”他給馬加上一鞭,追着秦王的方向。看來,承道對他這位叔父的确崇拜得很。承乾也不落後,策馬上前。

秦王正要拉弓,卻看到遠處一支箭遠遠飛來,目标的确是沖着那獵物,但,卻要從承道和承乾身子中間急速飛過。看那箭的弧線,離承道更近些。

兩人都沒留意,還很高興地騎馬。秦王眼見危險,大喊一聲“承道!小心……”于是拍馬飛去。他飛身攬過承道,那箭一瞬間內卻擦過了他的肩膀!

他忍着痛,低吟了一聲。眼見那獾豬還在向這邊跑,野獸似乎受了驚,瘋狂亂撞。承道和承乾都吓呆在原地不動。

秦王忍着疼,拉弓放箭。好在他還能拉得滿弓,那箭射程又長,力道未受太大影響,獾豬一箭斃命……

秦王的肩膀滲出些鮮血,疼痛更甚。卻見李元吉飛馬前來:“二哥,你們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元吉!是你?你放的箭?!”

“我,我只是射殺獵物,不知道承道會一下子跑了過去。哎!你們沒事兒吧。都怪我!我實在沒想到……會弄成這樣!”齊王連連致歉,似乎真的是不小心失誤所致,但或許,就是天衣無縫。

而那邊的觀看臺上早就騷動起來。太子妃已經連連大呼了幾次“承道!”

陛下也慌了神:“二郎!承乾……”

秦王妃緊緊攥着衣角,王尚宮在一旁穩穩地扶着她……

大家離得遠,看不清發生了什麽,直到幾個人一同回來。陛下看秦王肩膀血跡,連連喊醫官。又大聲質問:“你們!這到底怎麽回事?”

齊王連忙跪下回話:“父皇,兒臣只為追逐獵物,沒看到二哥和承道、承乾在那,差點誤傷了承道,好在二哥護着,但他自己受了傷。”

李淵大聲呵斥:“四郎!你怎麽這麽不穩重!區區狩獵,游戲而已,輸贏有那麽重要?你竟然如此荒唐,差點傷了承道!若不是世民在一旁護着,你怎麽辦!你怎麽交待?你怎麽對得起大哥!”

李元吉連忙叩首謝罪。

李建成自是緊張了一會兒,但眼見承道無事,只是受了些驚吓。便也出面為元吉圓場:“父皇,四弟的确莽撞了,但承道和承乾無事,便也不要責罰他了罷。只是二弟的傷要緊,還是快傳醫官來看看。”

李淵這才對元吉不語。這也不能責罰什麽。畢竟,秦王的傷也不重,且這怎麽看,都實在只是一場意外。

我看到秦王和秦王妃眼中忍下去那深沉的恨意。因為他們清楚,李元吉的目标也許不是承道,而是承乾!或者,就是秦王本身!

箭上無毒。秦王的肩膀也只是擦破些皮,血早就止住了。秦王妃扶着秦王上車,準備先行一步去骊山行宮休息。

王妃見四處無人,連忙取出上次那貼身攜帶的傷藥,給秦王細細塗抹傷口。我和靈心為秦王包紮,我看到他側着臉望着窗外,我們離狩獵的皇家儀仗越來越遠,他的臉上寫滿了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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