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年關
武德九年終于到來。
長安一個冬天都未飄雪,只是時常彤雲密布。四周單調和靜谧的讓人難受。天策府內秩序井然,新年的裝飾按照規制,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不知是不是由于王妃殷勤入宮,暖化了陛下不少,廢黜秦王為庶人的消息,倒是再也沒有提到過。我想,如果我不是能夠預知未來,也一定不會嗅出什麽特別的味道,只有半年的光景,這裏便要天翻地覆。
元日,未有去年那般熱鬧的宮宴,只因陛下生了場病。雖然朝賀的禮儀一切照常,但宮宴卻着實省減了不少,只有幾家至親宗族入朝入宮陪侍。
陛下精神不濟,尹德妃和張婕妤就不便玩出花樣。太子妃有了五個多月身孕,行動不便,鬥志驟降,齊王妃一向少言,宮宴裏似乎沒有這個人一般。
所以,這年的元日,便這麽平安過去。
這些與我,都是分內差事,不需多言。而我在這般年關之中最期盼的,卻仍然是可以穿些不同樣式的襦裙。有趣的是,那日殿下突然問我到了年下想要什麽賞賜。我說想要漂亮的襦裙,還有一枚梳篦和步搖。
殿下聽了,竟然笑得那般爽朗:“你倒不客氣了,你一個宮女,有什麽機會穿戴?”
當然沒有。我搖了搖頭。然後頗為沮喪的說:“人家收着看看,也不行嗎?”
他顯然是喜歡看我略有尴尬的樣子:“那,豈不可惜了?”
我便也直來直去,口吻中滿是嗔怨:“是你問我的,我又沒找你讨賞……不給算了。”
他只顧觀賞着我的樣子,突然收住笑,輕聲說道:“以後!”
我看他露出這一陣子少有的輕松,心中也很欣慰。他日夜在外周旋,人與事,經常一波接着一波,也實在辛苦,無論什麽方式,能讨他笑上一笑,我都會由衷高興。
兩個長孫無忌送來的宮女,的确也能使得上勁了,我卻輕松一些,随侍殿下的時候要比之前多。
一般年節,他會邀請衆将在府中宴飲,今年也不例外,此刻最不做作的方式便是一切如舊。我也的确侍候了那場酒宴,但我卻能看得出,一衆人等臉上複雜的神情,都在借酒發散。恨不得如梁山聚義一般,摔杯為號,就此殺出府門。我也感受到了大家對秦王發自內心的擁戴,似乎真的是天命所系,有這麽多人,毫不遲疑的把生命和未來奉獻給他們心中縱橫天下十餘年,無往不勝的秦王。
還有最艱難的兩場酒,一是李靖,二是李世勣。不得不說,秦王的确想把他們拉攏到帳下。但如果到了這兩人的份兒上,一般的金銀財寶、官職祿位都是很難打動。李靖曾經是殿下早年作保舉薦給陛下的,本就是有恩于他,後又屢次舉薦李靖帶兵征讨四方,成就功名。但李靖也是戰神,心中驕傲,看着秦王總有點既生餘,何生亮的意味。無論秦王如何置美酒,推杯相邀,曉之以情,李靖生生就不吐口,最後總算送給秦王一句話:“兵者,國之大事。殿下比任何人都懂其中要義,其實無須再問!”
秦王咀嚼這句話,幾乎一日一夜不安。帶着長孫無忌在書房分析長談,總算大致确定了李靖的意思,這也算個不錯的答案——至少他不會輕率地将可以左右國家安危的兵力導向太子。
更有李世勣。此人比秦王年長許多,同樣聲名在外。如今鎮守并州,趁着年節回京述職。他原本便是陛下要節制秦王在洛陽興風作浪的重要人物,如果他站在了太子一邊,秦王的勝算至少要折了一半。秦王設宴之前,更是百般布置,小心琢磨。我也第一次見到從來都是口若懸河的殿下,在李世勣面前,被生生的怼了回來,一句:“殿下所問之事,原本就是殿下和太子之間的家事,臣一個外人,怎麽好去過問呢?”
比起李靖,李世勣越發不能倒向太子。這個答案,有可能是揶揄,也可能是保持中立。秦王的确表露了對李世勣大大的不滿,在李世勣離去之後,他把夜光杯重重地擲在桌案之上。
王妃手中正捏着靈心送來的年節之禮,等着殿下。那彩色絡子的顏色順序和上次不同。殿下酒後歸來,情緒本就不佳,看到王妃手中之物,悄然明白,太子已經找過常何。他心中騰起了波瀾,但卻沒有發生什麽。一來具體說了些什麽還要細細打探;二來他酒後不免粗聲大氣,怕輕薄了王妃,便擡腿去了新來的侍妾王氏房中。這一夜恐怕這位美人感受到的可能并非閨房樂趣,而是不小的疼痛,甚至驚懼。
正月中,陛下已然痊愈,傳了口谕到府中,诏殿下和太子一同到齊王府中宴飲。殿下聽到之時十分疑惑:“父皇此時邀我們都到四弟那兒去,會為了什麽?”
王妃道:“的确有些蹊跷。不過這些年,你們似乎也很久沒有父子四人單獨相聚一起了。往好處想,這兩年經歷了不少事,也許是父親想找個機會單獨聊聊吧。若可以,也能和解些。”
“如今我和太子之間,還能怎麽和解?我就算是被父皇罷去了王位,太子也不能安心。好好的兄弟,走到你死我活這個地步……”殿下感慨道。
王妃也一樣嘆氣,安慰道:“不過若只看今日情形,你也不要太擔憂了。畢竟父皇也在場,至少可以肯定沒有毒酒。”
“哎!”殿下嘆道:“更衣吧”。
我卻比殿下和王妃都要來得緊張。我不記得齊王在宴席之上準備刺殺殿下的事,發生在這之前還是之後。雖然肯定不會殒命,但他也不能受傷。
于是,我備了貼身的金絲細铠,捧了上去。殿下驚奇得問:“這是幹什麽?”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萬一……這細铠也能護得您周全……”
“與父皇一道同去四弟府中,想來還不至于出事吧?”他反問道,覺得我多此一舉。
我努力一下:“這也看不出什麽,殿下不如……奴婢還是給您貼身穿着,以防萬一。”
他顯然嫌我多慮,笑着搖頭。王妃也在一旁看得不知所以:“殿下說不必,便不必了吧。”
“是……”我無奈,只好拿去細铠,給他換襕袍,束好腰帶,戴上襆頭。
殿下看我仍然是一臉擔憂,開口解釋一句:“若大哥和四弟在父皇面前動手殺我,這不是太諷刺了嗎?萬一傷了父皇,這大逆不道之罪他們也承擔不起。你不必擔心。”
“是。”我低頭應聲,又補了一句:“殿下萬萬多加留意!一切小心!”
殿下似乎從未見我如此啰嗦,似乎開始重視我的提醒,便點了點頭:“好!”于是快馬出門。
“今日有什麽不妥?為何你如此緊張?”王妃也很好奇地問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為什麽,只想多提醒殿下一句。多留心總沒壞處。”
“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也別太疑神疑鬼,倒擾了殿下的判斷。”王妃對我正色道。
“奴婢知錯……”我回過神來,連忙認錯。
“晚上無事,喚孩子們過來,一同溫書吧。”王妃最近與孩子們一起的時候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對眼下發生的事心有餘悸,便更加重視親情。
入夜時分,孩子們用過膳,分別回了寝居休息。我剛剛點起燈燭,還沒站穩,便眼見秦王一把推開了門,撞了進來。
他目色沉沉,眼中閃着不知名的情緒,一股酒味也随之飄了進來。王妃趕忙起身,我也上前攙扶。他沒有醉,但看樣子,身子卻沉重得很。
我扶他坐下,連忙奉上溫熱的茶盞與解酒湯,先服侍他喝下。他一口氣灌了下去,看着我:“你說得沒錯,若不是我多加小心,今晚便十有八九回不來了!”
“二哥,發生了什麽?”王妃問道:“他們難道真的想在父皇面前殺你?”
“元吉!的确這麽準備的。幸好思伽一再提醒,我剛入府就發現了望和閣周圍埋伏了人馬,據我判斷,大概有三五百人。而且兵器齊備,都是精銳。我一人只身赴宴,如果他動手,我肯定沒有反抗之力。”
“那後來呢?”王妃急切地問下去。
“酒案之下也埋伏了匕首。我察覺到了,便設法讓元吉露出破綻,也讓父皇發現。若不如此,恐怕他還真的要領兵沖出把我一刀殺死了。”
“父皇也察覺了?父皇怎麽說?!”
“哪匕首掉了出來,元吉狡辯,遮掩了過去。又見大哥那副樣子,父皇肯定心知肚明了。這不,提前結束了酒宴。出來的時候,父皇也是帶過兵的人,當然聞風而動,能判明形勢。但也沒有捅破,嘆了口氣走了。”
“父皇這是為什麽?太子和齊王,再怎麽犯錯,如此大逆不道,毫無天理,他也如此維護,而我們如此謙和隐忍,從無害人之心,他也視而不見嗎?”王妃不解,提高了聲音。
“無垢,如果承乾懦弱,泰兒才智過人,早就能自立一番事業,闖蕩天下,你會護着誰?”
“我……”如此睿智的王妃,竟然無言以對。
“多半是承乾吧。”殿下說道:“這是人之常情。一來長子不同,他令我們初識了為人父母的滋味,地位是不能取代的。二來,父母雖然總以最優秀的孩子為榮,挂在嘴上,但實際總是庇護天資不高,讓自己操心的那個……”
王妃點了點頭。的确如此。她倒沉默了片刻。“那父皇今日的本意是?”
“其它的意思我倒看不出來。無非是讓我們不忘兄弟之情,不惹出什麽禍事來。可元吉!元吉竟然要在這種場合公然殺我,不知父親現在的心情……将心比心,我倒是真有些擔心。幸好思伽百般提醒讓我警覺。”
“不管如何,倒是又躲過一劫了。我想,父皇這次親眼見到你身處危險,他們如此肆無忌憚的大開殺戒,也許會另有安排。”
秦王嘆息一聲:“不說這個了。有一日,便過一日。今日酒不沉,我在這裏歇下可好。”
王妃笑得掩住了嘴:“哪一日會不好?讓思伽伺候你沐浴,我等你。”
我早已備下水,在殿後服侍他。他放松下來,不說話,閉目,享受着我把水溫柔的淋在身上。那油膏微微的香氣,舒緩着他的精神。我當然會抑制自己的幻想,尤其當我觸及到他的皮膚。
我心中竟然如此迷戀他。迷戀他度過每一個困難,想出每一個對策,染上每一層思慮。
我的秦王殿下,今日你戲說的那句“以後”,是也要在将來把我納入後院為妾嗎?我不要,我寧願在你身邊一直做着宮女,也不要華麗衣食,卻數日間與你不得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