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謀篇
其實只因為我身在內宮府中,知道的事情并不那麽完全,才覺得府中一片安然。可能有些事情,就連王妃也不見得都能明白清楚。眼下這一切意味着什麽。當然,有很多跡象值得玩味。
府中的侍衛侍從又漸漸多了起來。許多虎背熊腰的漢子,看着便有一副好身手。他們逐日入府,不多時候,府內竟然多出百人。這些侍從,有秦王當年使出來的軍官,還有便是長孫無忌數次往返洛陽,為秦王尋覓的生死家将。本是擴充洛陽軍隊,如今秘密調回京中,在這排上了用場。
南苑馬場,也漸漸封閉,不許閑雜人等進入。其實,也能推測,那裏正在發生些什麽。
長孫無忌還為王妃送來兩位貼身侍女,都是左挑右選,此時用人,必得忠誠可信。我當然可以理解。他們是秦王的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真正的自家人。
已是深秋的末尾。我來到天策府已經整整一年。此前,我的生命從未如此局限于一府一居,但也從未如此近距離的感受到驚天波瀾,地動山搖。
我事務也比往日繁忙得多,服侍王妃,去文學館侍奉殿下,偶爾去陪高承衣說話。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如今都在我眼前。
深秋卻是轉瞬即逝,這個冬天,何時落雪?能不能洗淨這滿地的塵垢,讓他們,重回寧靜的生活。我的祈願如此,但我知道——不能。
一日,府中來了貴客,竟是靈心。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一身長安婦人打扮,不算奢華,但也足見富庶,想來常何待她極佳。常何如今是大內禁軍的首領之一,掌管北宮門安全,誰都知道這個位子有多重要。秦王不僅救過常何的性命,如今又許他如此嬌妻。當然已成他的心腹。
靈心款款向王妃與秦王拜下。王妃扶起她:“靈心……聽得常将軍待你很好,如今你又有身孕,我也就放了心。你好好的,啊……”
靈心點了點頭:“謝過王妃與殿下為奴婢安排!”
殿下也道:“如今你是常将軍的夫人,不可如此稱呼了。倒顯得本王薄待了愛将。”
靈心滿臉是笑:“殿下放心。常何他……”顯然這後面一定一串跟着竭力效忠之類的話。
秦王止住她:“不說這些。你難得來此,多陪王妃說說話。”
秦王擡眼看我,像是告訴我:“你看,我說過,還是這樣對靈心最好。是不是?”
我也滿臉笑意,這裏每個善良的女子能得到她們的幸福,我都會發自內心的高興。
秦王起身而去,我聽王妃囑咐靈心,以後亦不可往來得太過張揚。畢竟表面上,秦王與常何并無瓜葛,才好保證常何的要職不被人觊觎調換,功虧一篑。
靈心極明白,自不多說。但每隔半月,卻會悄悄送來一個精心編織的彩絡,只說送給麗質玩兒的。我後來才明白,若常何有變,這其中便藏了特殊的信號。若她如今已經愛上了常何,這件事做起來又會是何種滋味?我不願往下想了。
尉遲敬德和程知節,兩個火爆脾氣,光被我撞見就已經闖了兩次文學館書房。怒火沖天,關起門來,抱怨着為何陛下出爾反爾,許太子之位不給,許洛陽封王不給,還顧不顧秦王殿下的死活?大家如此這般盡力為秦王謀劃,寧肯戰死,也不受這等窩囊閑氣。
侯君集與杜如晦同在的一次,也令人印象深刻。侯君集是武将,手下都是多年征戰的弟兄,一生的榮華富貴都系于秦王,俨然已經憋不住,竟提出個“撿日不如撞日”的法子。
杜如晦按住他,細細盤點了一遍秦王在長安所能動用的兵馬人數。原以為秦王領兵數年,重兵在手,天下皆聽他號令。這的确不假。但大唐制度齊全,若無戰事,殿下想要調兵也不能任意妄為,需層層批準,若要調動禁軍和京城駐軍就更加困難。稍加不甚,就坐實了謀反之名,無論陛下還是太子,就能順理成章的治罪。結論,卻是大名鼎鼎的秦王勢單力薄,可用者不過兩三千人。
房玄齡絕口不提奪嫡,還有什麽李家父子的恩怨。只是旁征博引,找來史冊典故,不求什麽功業前途,身後之名,只求殿下能以天下為公義,保得大唐王業帝祚永延。
不過,這些争論,秦王嚴令,不許外傳一個字。都是家臣之心,他悉數理解。能得衆人扶持,願意為他賣命,是他的福氣。但他從未明示過任何結論,只是讓大家都先回去,等等再說。
長孫無忌,畢竟是王妃的兄長,與他的謀劃最為深沉,話也說得最透徹。只可惜,無忌雖然是日日入府,但從他的臉色來看,恐怕兩人之間還沒有真正達成一致。究竟何年何月,何地何法。至今仍然還是個迷。一切似乎盡在秦王掌中,但又似乎只能多承天意。
朝中,蕭瑀與陳叔達自然十分重要。這兩位力挺秦王。即使李淵下旨終止了秦王的洛陽之行,兩人也在各種事務中為秦王據理力争。因此如何安置秦王,或者是說,如何解決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問題,不斷又有新的意見傳出。聽說陛下又動了心思,又可能再封殿下去洛陽,還有一種更為殘酷的說法。殿下将被廢為庶人,不得回京,這自然源自裴寂。
王妃也十分忙碌。她一面打理府內日常,門庭事業一切如舊,一面又殷勤地帶着孩子們入宮,探望陛下。
每每之論及孝道,精心侍奉,再無多言其它。陛下如今除了政事,周圍都是深宮婦人陪侍左右。他本來就喜歡王妃這個兒媳,她陪着下棋品茶,倒比張、尹二妃更能得趣。如今的情勢下,他倒也想通過王妃,看看如今秦王的心意如何。
秦王畢竟這些日子極為敏感,聽到這不知真假的廢庶之言,倒也着實心下起伏了一番。他顯然還未準備好,若此時父親真做如此安排,他也無計可施。
“無垢,如若那般,我便要連累你,和我受苦了!”秦王半真半假地自言自語。
“殿下!如果我們真有那般平靜的日子,夫妻相守,白頭終老,身邊兒女繞膝,不也很好嗎?”王妃倒是笑着。
“殿下,若要那樣,主人也要帶了奴婢去過那平常人的日子。憑奴婢這些燒柴制衣、下廚雜役的本領,也不會讓殿下和王妃受委屈的。”我也在一旁,笑着說了一句。
秦王聽了,倒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是什麽時候,你們還能笑得出來?”
“我料定父皇不會如此做。我會帶了承乾他們常入宮請安,畢竟祖父喜歡孫兒,父皇見了,就算心中曾經轉過這個念頭,也會舍不得。”
“這的确是個辦法,小妹,後宮的事就拜托你。不過你要事事小心!”
他回頭看着我:“思伽。”
“殿下……”我連忙躬身低頭,聽着他的吩咐。
“惠通死後,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女護衛。我把王妃,就拜托給你了!”秦王竟然對我一拱手。
我連忙跪下:“殿下莫要如此,奴婢實不敢受。殿下不說,奴婢也會拼死保護王妃的。”
他親手扶起我,眼中滿是信任。但我卻看透了其中的惶恐,他的擔心和憂慮,甚至裏面有着他的脆弱。遺憾的是,其中沒有我,只有着我的使命。
第二日,我陪着王妃入宮觐見陛下。陛下擡眼打量着眼前跪下請安的王妃和幾個孩子:“無垢,看你清瘦了不少,可是洛陽之事,收拾準備得勞累了?”
王妃回答得輕盈自然:“謝父皇關心。哪裏就那麽嬌貴。府中所有都是父皇所賜。臣妾只要照拂好夫君身體,看顧好孩子們,其它事哪用得着臣妾操心。倒是父皇,看上去似有疲憊,可是昨晚沒睡好麽?”
“無事,上了年紀,自然不比從前”。陛下顯然還算滿意這個答案,擡手讓王妃起身。
王妃命我奉給陛下上次特意做的那方山石盆景。如今幾個月過去,青苔已經養得十分細密光滑,柔潤蒼翠,深得聖心。
“這盆景,可是不容易養成的,無垢,你花了些心思。”李淵贊到。
“是,父皇。這盆景需要細細培植,早晚幾次換水,溫度需左右調和,又得勤修剪。昨日,殿下還和臣妾細細地把青苔挑了一遍,生怕有一棵不完善,破壞了這完美的蔥郁蒼翠呢。”
原來意在此處。這盆景的确打理起來費勁,這是想告訴陛下,他們夫婦也可以過着安逸富貴的尋常皇族生活嗎?
陛下點了點頭:“想不到,世民這種行伍粗人,如今還能有這般心思!”
幾個孩子們早已起身,撲到陛下懷裏。祖父見了孫兒,笑得自是合不攏嘴。李泰年小,嚷着要去海池泛舟。李淵疼惜地說道:“青雀!這大冬天的,海池早已結冰了,哪裏還能泛舟?得到明年春天了,祖父給你們造一艘大船來,一起都去,好不好?”
青雀撓了撓頭:“皇祖父,阿耶那日教我一詩,就是說涼風天末,客舟徐行的,我便只想去海池泛舟看看了。”
“你阿耶教你的?”他哼了一聲:“你阿耶那點文采,還好意思教你,我都教不好他!”
承乾湊過去說:“皇祖父,阿耶最近經常陪我們讀書。您看,我和青雀的文章都有進步,你看,連麗質都會作詩了。”
麗質漂亮的小嘴一撅:“承乾哥哥,說得我好像以前不會似的。不如你拿出你的,我拿出我的,讓皇祖父評評看?”
的确,有了這三個孩子,王妃幾乎都不用說話。果然,麗質拿出我給準備好的無言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得意的呈給陛下。陛下又顧不上承乾,對着麗質贊不絕口,又上下打量看麗質那嬌美青春的模樣,竟然嘆了口氣。
這麽可愛的孩子們,若是跟着二郎一道廢為了庶人,去那窮山惡水,不是太可惜了嗎?都是自己的親生孫兒,李家嫡親的血脈,自己為什麽要造這樣的孽,毀掉這善良和睦的一家呢。都為人父母,他竟然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王妃臉上滿是溫柔的微笑,她知道她的勝算已是百分之百。她姿态萬千,嗔着麗質,又親手為陛下奉上茶盞。我倒望着這位有些老态的大唐開國皇帝,的确,他就是這樣心性,左右搖擺,不夠堅定。但對孩子們,他的确有發自內心的愛,不忍大開殺戒。但此時,陛下的不忍,也許将被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