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Sonnet 18 A Summer……
Chapter35. So 18
杉林間來了位新客人, 大嗓門,從早上六點就開始吊嗓子,聲音嘹亮而清脆, 安靜被它吵得起了個早。
澆過自己的花園, 她習慣性地走去隔壁, 結果剛推開花園門就撞見敬先生從葡萄小樓後繞了出來。
咦?
欸?
兩人對視眼,安靜耳邊恍若轟鳴一聲,瞬間紅了臉。
“早啊小安,怎麽來這兒了?”敬先生提着那只翡綠色的澆花壺走到花園中間,面帶笑容問她。
“我來——”安靜啓齒, 猛然間意識到她今早并沒有收到程風的信息, 也就是說, 她是不請自來的, 頓時難堪不已, 改口道,“我走錯了。”
敬先生:“……”
理由雖然蹩腳了點,但他好像懂了點什麽——難怪那個臭小子叫他不用操心,原來是麻煩了人家小姑娘。
咳,早說嘛,他也不是一定要來幫他澆花的, 不過是看在今早清閑的份上。
敬先生佯咳聲,笑容裏似乎溢出幾分揶揄:“早起犯糊塗, 理解。”
安靜:“……”
所以果然很奇怪對吧?
她難堪站在門邊, 硬着頭皮和老先生聊了幾句, 然後才逃荒似的道別離開,推着自行車去菜園。
然而就在路口,她又發現坐在長椅上周緒, 語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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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忘了……
他昨天單方面和她說好今早要一起走走。
她的難堪情緒降了幾分,朝側坐着的人點點頭:“早。”
周緒莞爾,合上手裏的記事本起身,瞄了眼她身後的兩座花園,嘴角揚得更高:“的确夠早,早到出門走去別人的花園裏。”
“……”
或許是惱羞成怒,安靜耳朵有些紅,一言不發推着車往前走。
“不是說一起走走,何必推車?”周緒一副不贊同的口吻。
安靜滿臉認真,盯着路:“又不是一直走。”
“……”
想一直走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此情此景下周緒倒是想說點騷話,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走上幾步,晃了晃手裏的筆記本問她:“方便借用下車筐嗎?”
安靜再度語塞,出于禮貌點了點頭,然後就見他毫不客氣地将筆記本放進車篼裏。
“多謝,這麽看推着車也挺好的。”
“……”
這個人真的很自來熟。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偏過頭,盯着周緒的側臉看起來。
他戴着眼鏡,短短的黑發顯得人很精神,是不同于程風的另一種英俊,這樣的外貌特征與氣質,和她曾經認識的“周緒”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但她總覺得怪異。
就算是自來熟,這麽說話怎麽看都是不妥的吧?熟稔得就好像他真的認識她。
“我比——”
“周緒?”
她叫他聲,語調帶着點不确信,剛想問她他是不是比路好看的周緒即刻閉嘴,反應過來挑高眉毛。
難得聽她主動叫他。
“嗯。”
“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問吧。”周緒笑意只增不減。
“你以前……”三個字被她拖得有些長,頓了頓再才問下去,“是不是留過長發?粉紅色遮住眼睛的那種。”
“……”
空氣似乎凝固兩秒,周緒臉上的笑容也僵了僵,但很快恢複正常,笑得溫和,順便推了推眼鏡:“當然沒有,我看起來很像殺馬特嗎?”
不像,但——
“你剛剛心虛了。”
“……”青年轉過頭,目視前方,“沒有。”
“你有。”
她定定看着他,周緒覺得自己脖子都僵到無法動彈,許久才敗下陣,洩了氣,轉頭看她。
“我的确認識個叫周緒的粉紅長毛,”他表情嚴肅,嚴肅得不像他,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緊張,帶着點隐秘的期待問下去,“你是想問他?”
安靜眨巴眨巴眼,實話實說:“也不是太想問,主要是你很奇怪……”
很多時候,她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做出些草率的事,剛才貿然問他也是因為好奇爆棚。
她說完,周緒卻忽地伸出手,用力攔在自行車車筐前,直接擋住緩慢滾動的車輪。
安靜為之一怔。
他走到自行車前,面向她,路口直射來的光剛好打到他側臉上,半邊鏡片反着光,難以看清鏡片下的眼睛,另一只眼則因為角度問題落在陰影裏,面部的光影分布像極了動漫裏的鬼畜角色。
安靜睜圓眼看他,神情無辜,就好像剛剛說那話的人不是她,周緒看得嘴角一抽,笑不出來,反問句:“不太想問?”
“……”
不太想。
“……”
很好,眼神很真摯,真摯到他完全能看懂。
周緒的情緒從起伏不定變得愈加低迷,沉默會兒讓開路,繼續往前走。
安靜推車跟上,看他徹底斂起嘴邊的笑,反省下自身,而後道:“你要是想我問,我也可以問問的。”
“……”周緒擠出個标志性的變态微笑,只不過因為咬牙太久顯得有點猙獰。
好詭異。
安靜心虛收回眼,後悔輕率問出口。
這麽突然地和曾經的朋友相認,是蠻尴尬的。最重要的是,這位舊朋友應該早就認出她,既然都騙她說不認識了,那就是不想再面對以前的尴尬吧。
不該問的。
她回想當初那些來自周緒女友的不合理指責,瞬間比剛剛誤闖程風的花園被敬先生撞見還要尴尬。
不該問的。
“你問,”半天沒聽見聲音的周緒終于沒能忍住,想聽她問問他,“問完再和你道歉。”
道歉?
抓錯點的安靜仰頭看他。
“先別這樣看我。”他還有點羞愧。
安靜大致猜得出他的心思,抿了抿唇,跳過問話的環節:“其實沒關系的,我也沒有很生氣。”
所以還是生氣咯?
周緒心情更加複雜,擰着眉頭走上幾步,沉聲道:“不管怎樣,那時候沒當面道歉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沒關系,我後來就懂了。”
“懂什麽?”
安靜猶夷下:“懂……懂你那會兒可能不是個好男友?”
她身為他的朋友,卻對他有了女朋友的事絲毫不知情,雖然她從來不理解周圍人的戀愛,但她也是知道女孩子不喜歡自己男朋友和別的女生說話的。
而那段時間,她因為他突然消失經常會在手機上追問他一些事,這才會被他的女友當成插足者。
而這一切,不就是因為他沒做好一個男朋友麽?甚至連“朋友”都沒能做好——
在她被他的女友删掉所有聯系方式後,他居然只托他的舊日同學和她道了聲歉,不鹹不淡。
她起初很生氣,生氣那口不負責扣來她頭上的黑鍋,更生氣那對情侶事後沒和她道歉,尤其是生氣她自以為是好朋友的人從那以後徹底消失。
再之後她就悟了。
不管是多好的朋友,在交往過程中他都有可能變成個不負責的人。
聽完這話的周緒:“……”
是在委婉表達他是個渣男對吧?他果然不該抱什麽期望。
他從前的确不是什麽好東西,可被她內涵怎麽感覺這麽差勁?
周緒心下像是有兩只貓在争毛線球,混亂不已,有些焦躁地停下腳步:“那件事不是那樣。”
安靜又看向他,同樣駐足:“那是什麽樣?”
“……”
就那樣,但又不完全是那樣,周緒在心底語無倫次地想着,很多年沒像現在這樣心煩意亂過。
“抱歉,我可能需要時間捋一捋。”他被揭穿得太過突然,他之前還想着先和她二度混熟再暴露自己。
他從車筐裏取出記事本,毫無疑問是打算告辭。
安靜看着他,生出點負罪感——
好好的早晨,怎麽就害得他從滿臉笑意到滿臉焦躁了?
“下下周。”周緒突然又蹦出三個字,表情淡定幾許。
“嗯?”
“到時候我會來和你道歉。”
“不——”
“用的,”他打斷她,“我一直很後悔沒和你道歉。”
也很後悔因為那時候的糟糕性格弄丢了一個可愛的朋友。
盡管她已經不想問他的事了,但他還是想很自私地做一次遲到的無用解釋。
……
當天傍晚,橙紅色的南瓜車在夕陽下駛過木棉街,安靜站在客廳窗內看着它遠去,弱弱嘆了聲。
她其實真的沒有很生氣,雖然那段友情收場收得有些難堪,但她記得更多的還是那些好。
畢竟回憶有着超強的美化功能。
美化後的周緒,一直都是那個粉紅色長發、看不見眼睛和鼻子但總是給她灌雞湯的殺馬特朋友。
還能再見也挺好的。
希望他不會太糾結那回事。
***
——周緒當然會糾結。
有些事已經被他刻意遺忘,要向她解釋的話就意味着他要重新面對以前的自己。
沒有什麽比這更羞恥、更糟糕的了,如果有,就是他那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
他不确定要不要全部告訴她。
相比之下,安靜簡直稱得上是沒心沒肺,又極自在地過了一周。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早起澆花澆菜,偶爾幫幫程風,在林蔭道下遇見松獅與老人或者手臂有傷的“勞動人民”,當然還有些不太常見的人。
到第二周,菜園裏的蘿蔔完全成熟,吃的話當然來不及,留在地裏也不能留太久太多,于是她收了些胖胖的白蘿蔔送去彩虹超市。
超市一直可以收蔬菜,可以說她就是為了試試這個環節才來的。
每份蔬菜稱重貼上價格标簽,送到貨架上就可以從抽屜裏取走現金或者硬幣,也可以換貨架上價格相近的東西。
安靜用幾顆蘿蔔換了塊巧克力和兩根酸奶棒棒糖,出了超市直奔白糖女士的花房去。
她需要再買瓶适合粉龍的花肥,以及一包營養土,她的花園或許是肥力不太好,粉龍花苗從育苗杯裏出來後長勢慢得出奇。
蕉綠色的平屋外,繡球花叢已經開出綠花團,一片濃綠後站着高高的粉花與藍花飛燕草,似有所無的香氣飄來路上,安靜順着走近。
花房門依舊敞着,安靜直接進門,見到櫃臺後的人,當即愣在門邊的鶴望蘭旁。
敬桐穿着件黑漆漆的T恤,胸前有團抽象派撞色印花,戴着頂純黑的鴨舌帽,沖她點了點頭。
“歡迎光臨。”
“……謝謝,”安靜噎了噎,“怎麽是你在這兒?”
最近他們經常一起澆地——她澆她的,他澆程風的,問好也問出些交情,至少見面後的寒暄不成問題。
“幫忙,他們最近不在傻瓜鎮。”
安靜合理懷疑這個忙本來是該程風幫,但他剛好也不在,于是他就找到了鎮上的第二個好青年。
她點點頭,心中不無羨慕:
她也想幫幫別人……
買來需要的東西後,安靜在回去路上思索起該怎麽和程風說找她幫忙的事。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被他小瞧了,她也可以幫除他以外的人呀。
等她想好措詞發給程風時已經是中午。
程風似乎很忙,沒能及時回複她,但具體在忙什麽她并不清楚,只在前兩天的對話過程中知道他遇到的麻煩事和他從前的工作有關。
她那時想了很久他會是什麽工作,但絲毫想像不出。
不過看他頭發又多又漂亮,應該不是讓人頭禿的工作吧?
吃過午餐,安靜不出意料地困起來,倒去床上不到五分鐘就酣睡起來。
午休向來是奇妙的事,尤其是夏日裏的午休,不管睡了多久,都會有種既漫長又短暫的混亂感,如果不設鬧鐘,很難憑感覺估計自己睡了多長時間。
有時候沒睡着也像是睡着了,有時候睡着也會像沒睡着,仿佛整個人沒在雲端,沒有時間與邊界。
安靜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候,只知道最後喚醒她的是一陣鈴響,并且就在耳畔。
人被驚醒,意識回籠,鈴聲還持續響着。
是她的手機——因為沒等到程風的回複所以被她帶來枕邊。
安靜拿起它,見屏幕上果然閃爍着程風的名字,着急忙慌劃開,接通電話。
“喂?”
這還是她和程風的初次通話,聲音明明帶着點局促和緊張,卻被午睡後的慵懶感沖淡。
程風久違地聽見她的聲音,為這懶洋洋的語氣一愣,疲憊也奇異地被沖淡,有些抱歉地問:“在午休?”
“嗯,不過已經快醒了。”
“你怎麽知道?”
“……”她自己想的。
她看不見程風的表情,但覺得他可能會因此嘲笑她一下,安靜翻了翻身,側躺着和他通話,聲音從初醒時的甕聲甕氣變得如常。
“怎麽突然打電話?是有要緊事嗎?”
“不是你有事要和我談嗎?”程風理所當然地問。
“……”
是有事,但是可以短信啊。
她不習慣和人通電話,就像現在,明明和他也算熟悉了,但一通電話就覺得不适應。
“我手邊還有些事,我想電話裏說可能會快些。”程風聽她不語,向她解釋句。
一旁的前同事聽見這樣的直男發言,手抖了下。
情商堪憂呀小老弟,他要是敢這麽和女朋友說話明天就該恢複單身了吧?不對,他這位小老弟一直獨來獨往,連恢複單身都談不上。
所以他為什麽覺得小老弟是在和女朋友通電話?
前同事忙裏偷閑,擡頭瞄了眼窗邊那道颀長的背影,欣慰摸了摸下巴。
唉,忙到長胡子了。
不是。
他是想說這回小老弟回來,整個人的氣場變了不少,好像更好看——不是,好像更有人情味了些,就像是交了女朋友。
當然,不管前同事怎麽鄙視程風的直男發言,在安靜這裏,他這樣說就是最行得通的。
聽是這樣,什麽不自在、不适應統統都被她丢掉,抓緊時間問程風:“你已經看了消息?”
“嗯。”
“那你是覺得我不能勝任嗎?”
“是有點。”
程風過于耿直地承認,安靜失語,過了會兒換作平躺姿勢:“我可以的,我好像比你還年輕。”
她也可以做可靠的青年,發光發熱。
“……”可靠的青年端着咖啡杯的手抖了抖,默了會兒說,“不全是這樣,更多的是怕占用你的時間。”
“不會的,我本來也不忙,随時都有時間的。”比起她那些随時都能做的事,她更想和他們一樣幫到別人。
“那晚上也能幫?”
晚上?
安靜瞪圓眼盯着淡黃色的天花板,篤定道:“晚上也能,我很會熬夜的!”
她有時候十點半才睡。
程風那頭靜默許久,似是在思考什麽,良久才給她個答複:“好。”
“那就這麽說定了?”
“嗯。”
……
電話挂斷後安靜徹底擺脫午睡後的混沌感,慢半拍地去琢磨程風說的“晚上”是出于什麽考慮,難道是會讓她半夜出門去幫忙嗎?
聽起來很不人性……
她甩甩腦袋,覺得自己想得有點多,也許他只是試試她的決心呢?
安靜這般說服自己,但到了晚上又不經意回想起這話,總覺得程風這麽說是有用意的。
什麽用意呢?
她盤腿坐在飄窗上,背靠着菠蘿軟墊,呆呆望着窗外的山坡,山坡寂靜,披着清晖,它頭頂的夜空卻很熱鬧。
月和星星似乎是在辦舞會,微光一閃一閃的,風不時帶來些細弱的聲音,鑽進窗戶,其中那些讓人辨不清出處的大概就是宴會的聲音。
她看了許久,低頭去縫兩塊手工布料,忙完玩偶的身子和耳朵部分,收工坐去床上。
就在她打算關燈的前一秒,被她留在床頭的手機狂歡起來,她一眼瞥見程風的名字,繃緊神經。
可怕,難道是來真的?
她有些懵地接通電話,還沒吱聲就聽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放大音量聽那邊的動靜,然後就被程風的聲音震到。
“晚上好。”
她将聽筒拿得遠些,倒不是太大聲,相反還很溫柔,只是耳朵有些癢酥酥的,她也小聲回了句:“晚上好。”
盡管是在自己家裏,但她晚上說話總是下意識壓低分貝,聲音極其輕柔,順着手機傳去程風那裏,他将揚聲器打開。
“還在……熬夜?”程風似乎斟酌了下用詞。
“這才九點呢。”
雖然已經打算睡了,但還是要裝出現在還很早的樣子。
程風卻說:“可我打算睡了。”
“……”
那打電話做什麽?
“只不過我離開傻瓜鎮後一直失眠,所以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
安靜愣了愣:“我能幫到你嗎?”
“當然能,可不可以請你念點什麽。”
安靜悟了:“你是說童話書?”
“……差不多,詩也行。”
因為失眠,所以需要她講點什麽,換言之,他是需要她哄睡。
安靜被自己的想法囧到,臉龐突然紅了紅,應承下來:“那你等等我,我去書房——”她說到一半瞄見床頭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出于偷懶問他,“英文也可以嗎?”
程風聽出她已經答應,心跳驀地變快,竭力放得沉着:“都可以。”
只要是她的聲音。
他最開始和她交談時就有這樣的想法,聽她說話總有一種頭枕在棉花枕頭上的舒适感,軟綿柔和,很适合讀書哄人入睡。
果然他沒想錯。
安靜靠着床,随便翻開一頁念起,過程中思緒有些飄忽——
好奇怪,她怎麽又是在幫他,所以他下午問的事也是在為他自己做打算嗎?
怎麽這樣啊?那他到底有沒有要她幫別人的意思啊?
安靜覺得自己像是個等人向貴族引薦、妄圖謀條升官路的小官吏,但偏偏遇到個不靠譜的中間人,只承諾不辦事,害她總是着急……
當然這個比喻并不是完全貼切就對了。
她出神許久,念得卻感情充沛,念完So 18後,發現電話那頭傳來的呼吸越發平穩,嘗試用氣聲叫他的名字:“程風?”
程風不語,依然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安靜猜他已經睡着,屏息挂斷電話,盯着屏幕上的通話記錄露出個甜滋滋的笑。
其實能幫到他已經很好了,她也很有成就感,她懷着成就感喝了杯水,關燈、閉眼。
遠在電話那頭,程風也在暗色中露出個微笑,點開錄音,一遍遍地聽下去,睡着前腦海裏都是她的聲音……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
我能把你比作夏日嗎?
盡管你更可愛、更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