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Whisky 二手西班牙陽光

Chapter45.Whisky

安靜在公車上來回坐了三趟, 相當于陪着程風坐夠了十個來回,着實有些傻。

第二次從守林人木屋折回時她幫着程風解開了那把鎖,密碼是“0909”, 裏面的小玩具是只胖胖的白鵝, 聽程風說那是他畫的蘋果街818號的寵物鵝。

車上這些小驚喜都是他畫圖稿時随手畫下的素材, 然後聯系熟悉的玩具工廠制成批小玩具,巴士模型也是出自他們之手。

聽他講完寵物鵝和玩具工廠的事,安靜順便向他打聽了些她一直很好奇但始終沒機會得知的事,比如木棉街街口的西瓜樓與那座淺駝色平屋裏到底住着什麽樣的人。

試想她在傻瓜鎮度過了整整一個春天,居然沒在任何情況下見過木棉街另外兩戶居民, 也是件奇怪的事。

程風則不同, 他總是什麽都知道。

據他說, 西瓜紅的小樓裏住着三位年老的女士, 似乎是從退休後就結伴過日子, 她們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也是最标準的宅女,平日生活都分工密切,輪流買菜做飯,加之樓頂有露天花園,她們更喜歡在那裏曬太陽聊天。

但她們幾乎不走動, 是個不太健康的生活習慣,敬先生想盡辦法才說服她們每天在傍晚時出門走走, 當然也是經過讨價還價最終做出的決定——讨來的價是冬天不用出門散步。

而淺駝色的平屋裏住着位嚴謹的老先生, 整日整日地研究古籍文獻, 偶爾出門透透氣,釣魚、遛狗或者爬山是絕不可能的,養那些盆景與繡球對他而言就已經是極大的娛樂了。

有時候敬先生也會上門蹭飯, 因為那位老先生的廚藝很是不錯,尤其是還會做正宗的法餐。

聽說他的前女友就是法國廚師,盡管這段戀情要追溯到幾十年前。

安靜聽到這兒有點呆,緩了會兒問程風:“蹭飯?”

“因為做飯難吃到可怕,所以最愛去別人家蹭飯,幾乎每頓飯都是在不同地方吃。”程風開始出賣敬先生。

“……”安靜震驚,“那他會來我家嗎?”

雖然這樣的事情還沒發生,但程風突然就嫉妒起來,他肯定道:“也許再熟悉一段時間後他就會厚臉皮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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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被他說得一噎,覺得這麽說好像不太禮貌,但她知道他沒有不尊敬老人的意思,這樣說的話就更像是親昵的調侃。

“要是他來你覺得不自在,可以偷偷叫上我。”

程風冠冕堂皇地補充句,安靜絲毫沒有懷疑,還傻呵呵點了點頭,得逞後的程風心情愉悅揉了把手裏的小胖鵝,公車也已經第三次從木屋折回。

兩人打算下車,從公車拐進林蔭道後就離開座位。

大概是坐得太久腿發軟,安靜覺得自己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從樓梯口下去一層,驚詫發現靠窗坐的兩位乘客至今都沒離開——她原本以為車上過分的人只有她和程風兩個,卻沒想到他們也都是一坐不起的人。

簡直像是剛穿上新衣服的小朋友,喜歡到恨不得睡覺都不脫下來,類比下即是說,喜歡公車到恨不得睡覺都在公車上。

可愛。

安靜下車後回頭瞥了眼車身上的四季杉林,尤其是留意了下小明和小紅,等車遠去才轉回視線。

臨近中午,天卻陰沉得厲害,走出杉林道,她仰頭看了看水陰陰的天,嗅到絲還會繼續下雨的氣息。

“會喝酒嗎?”

很突然地,程風問起她。

安靜困惑轉頭,不解這個問題的由來,并且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沉思會兒,她問道:“會到什麽程度才算會喝?”

程風被問得笑了聲,低而短促的一聲,反應遲鈍的人聽了大概會覺得是幻聽,比如安靜。

“是我問錯,應該是問能喝酒嗎,會不會過敏?”

那倒不會。

不過她只喝過一次酒,事後難受了好多好多天,當然那會兒她還小,也有點傻,這樣的結局實屬正常。

所以她應該是能喝酒的吧?

“我可以的。”她大言不慚,說完緊緊盯着程風,“為什麽問這個?”

他已經請她喝過咖啡,難道又要請她喝酒?

程風邊往前走,邊解釋原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幫忙嗎?那位老先生喜歡請人喝酒。”

“你答應我了?”安靜驚喜,重點誤。

“你又不是童工,為什麽不答應?”

“……”

程風不再玩笑,告訴她說:“如果不想喝也可以告訴我,我幫你拒絕。”

“嗯。”

安靜應下,走回花園門前,和程風約好下午再見的話。

待到中午,雨果然又嘩喇喇地下起來,比昨晚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的植物都被打得呼吸困難,需要拼盡全力才能呼吸,因此空氣裏充滿山坡和杉樹林的氣息,又或者是花園裏植物的氣味。

雨始終維持着這樣的強度,到兩點時仍然下很大。

安靜準點打開房門,換上紅色雨靴,取出傘架裏的雨傘,然後停在廊下駐足不前。

“……”

雨好大,不想出門。

她果然不是個合格的好青年。

不合格的女青年繼續躊躇不前,猶豫會兒就聽見雨傘被雨水環抱的聲音,看去左邊,程風已經舉着那把黑色雨傘走到他的花園裏。

安靜精神一振,立刻回身關了門,撐開傘同樣走去雨地裏。

……

四周都啪啦啦響着,垂來牆外的三角梅格外大聲,以至于程風的說話聲都被蓋過,小了很多:“雨太大了,确定要去嗎?”

“嗯!”

屬于青年人的熱血重新沸騰,像滿地的水花。

兩人選擇步行,走去杉林道下大部分雨水都被杉樹攔截削弱,因而傘面上的雨聲輕盈些許。

林蔭下和山坡上都郁着團淺淡的迷霧,隔着雨簾與白色霧氣,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像裏希特的畫。

兩人一直往前,走到接近林蔭道盡頭時程風才帶安靜拐彎,在一座雙層小樓前停下腳步——或許不該叫做小樓,單花園就占地很大,比邵女士的前院還大,外牆是近似向日葵花瓣的金黃色,在灰蒙蒙的雨天也沒有失色。

程風擡手按響門鈴,很快,一個身穿骷髅頭T恤的高大男人來開了門,男人沖程風颔首,然後目光落到一旁的紅色雨傘下。

安靜同樣盯着他。

嗯,有點眼熟……

“她也是來幫忙的。”

程風這麽和他解釋,黑衣男人沉默點頭,帶他們穿過花園去到廊下。

兩人收起雨傘,一紅一黑塞進傘架裏,色彩對比強烈,黑衣男人則直走進屋,在玄關處換上雙室內鞋,再打開櫃門取出兩雙新鞋交給他們。

滿滿一櫃都是鞋,就好像主人時刻等待着誰來拜訪。

安靜初次到陌生人家裏來,有些緊張,一舉一動都跟着程風做,随他換了鞋進屋,然後就在拐過玄關後見到客廳裏坐着的老先生和另外一個額頭有疤的黑衣男。

安靜倏地睜圓眼,下意識朝那個開門引路的男人看去。

她想起來他是誰了。

剃幹淨胡子的阿能:“……”

幹什麽,又吓到她了嗎?明明他胡子都剃了。

“咦?”沙發上的老先生在見到兩人後疑惑聲。

剪頭發了。

還帶了女朋友。

“安靜,我邀請來幫我忙的。”程風又這樣和老先生解釋遍,當然事實被他颠倒過來。

老先生今天沒戴着墨鏡,安靜看着他,發現他不再像個普通的二胡老人了,露出眼睛的他更有威嚴。

“付先生好。”

安靜接着程風的話朝他鞠躬問好,老先生的姓氏是來的路上程風告訴她的。

“不用客氣,既然來就是客人,”老人轉頭對額上有疤的青年說,“阿強,去烤點小蛋糕。”

阿強畢恭畢敬,二話不說離開客廳,老先生這才請兩人坐下,和程風說了下今天要校的稿子分別是哪些和哪些,又是從哪部分到哪部分這類話。

安靜聽得雲裏霧裏,過了會兒,阿強系着粉紅草莓圍裙回到客廳。

“……”

好、好驚悚。

“請問二位喜歡什麽口味?”

“……”

“……”

這樣的畫風還真是少見。

阿強得到答案後再度離開,老先生則領着他們去了二樓書房,二樓還有個會客廳,家具極簡、視野極其開闊,剛走上樓梯就能看見內嵌的實木酒櫃。

安靜被滿牆的酒盒與酒瓶震撼到,但保持着禮貌,沒有東瞟西看,跟着老先生徑直走進盡頭的書房裏。

與這間書房相比,她的書房就是初中生在小打小鬧,安靜滿懷敬意地掃了眼周圍的藏書,然後被帶到西面的紅棕色沙發上坐下。

沙發前擺着張雙層茶幾,桌面上滿滿都是手稿,安靜并腿坐着,手略為緊張地放在膝蓋上,又聽程風和付先生說了幾句她不太懂的話,然後就聽老先生問她:“小姑娘會喝酒嗎?”

果然被問了!

就像是上課被老師點了名,安靜站起來回答他:“會喝一點。”

“那正好,今早開了瓶Single Malt,你和小風可以邊喝邊校。”老先生說着離開書房。

壓根不懂這是什麽酒的安靜扭頭,壓低聲問:“Single Malt?”

“單麥芽威士忌。”

哦,還是不太懂。

她垂頭看了眼厚厚的手稿,又問:“居然是直接校手稿嗎?”她還以為現在都是電子文檔稿。

“老派作風,不過都是複印稿。”

程風疑似調侃了句,話音剛落,老先生就帶着酒瓶和兩只杯子進來,放到沙發前的矮幾上:“辛苦了,如果不喜歡這裏也可以去我的書桌上。”

“嗯。”

“那慢校,不打擾你們。”老先生說着居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離開書房前還特地問,“需要我關門嗎?”

“……不用。”

程風面無表情拒絕他。

但門還是被帶上。

書房門窗緊閉,窗簾也拉着,大部分的光亮都來自于室內的吊燈,沙發旁有盞落地燈,因為雨天昏暗,程風也随手打開。

窗外是嘩嘩的雨聲,窗內則是酒水傾倒進杯子裏的嘩嘩聲,安靜看程風什麽事都還沒幹就先倒了酒,不禁懷疑起他的目的。

他真的是來幫忙的嗎,怎麽看起來更像是來蹭酒的?

杯身略胖,裏面的酒液慢慢上漲,最後停在約有兩指寬的高度上,他轉頭,問安靜:“來點嗎?”

深琥珀色的酒液在暖黃的燈光下閃閃發亮,略微帶點紅桃木的色澤,誘人的酒香氣飄散開,安靜蠢蠢欲動:“一點點。”

程風便替她斟了點,不過手沒穩住,最後停在一指寬的位置。

“多了,需要加點水嗎?”

“多嗎?”安靜甚至覺得少了。

“43度。”

“……”

那是多了點,不過她也可以試試。

“沒關系,我可以試試。”

安靜像個勇士,在程風的注視下端起酒杯,輕嗅兩下,乍地一聞聞到股柑橘調的清香,然後又聞到點淡淡的煙熏味。

混合在一起很好聞。

她眼睛放亮,在香氣的引誘下抿了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間一股濃濃的幹果味竄到舌尖,像榛果和無花果的味道,或者更多的幹果被碾碎融合在一起,些許葡萄幹的甜味混合其中,甜潤可口。

叢舌尖到舌根,再到吞咽,微微的辛辣味刺激着喉嚨,熱意從脖頸處倏地傳到耳根,嘗到的餘味則是剛才嗅到的熏木香氣與柑橘氣,比聞起來更濃郁更直接。

原來這就是電影裏失意必備的Whisky?

安靜睜開眼——她在舌尖觸碰到酒液的瞬間就情不自禁地閉了眼,這會兒意識到有些傻,瞄了程風一眼。

程風定睛看着她:“怎麽樣?”

“很好喝。”

不像她記憶中的苦酒味,它的口感更甜潤更複雜。

難怪電影裏一見酒保就要叫Whisky,找點比心情還要複雜的東西才會在對比之下快樂點吧?

——完全不是,僅僅是因為它度數高醉得快。

熱意擴散開,安靜想了想說:“像是在曬太陽,冬天喝就好了。”

“也許是二手太陽。”

她惘惘地看向他。

“莎士比亞把雪莉酒比作‘裝在瓶子裏的西班牙陽光’,這是瓶雪莉桶威士忌。”

所以被叫做“二手西班牙陽光”也是沒問題的。

在雨天的傻瓜鎮,曬着二手西班牙陽光。

安靜覺得身上的浪漫因子覺醒,問程風:“你很會喝酒嗎?”

“不是很會,但意外地能喝。”

其實他喝酒都是付先生帶的,沒有哪個酒鬼會不羨慕他,因為不是誰都能遇上個慷慨的老酒鬼。

別人在拍賣會上天價拍來的酒是為了珍藏,很少有人會像他那樣覺得喝比藏重要,直接入肚,還邀請幾個不懂酒的人來陪他喝。

反正傻瓜鎮也沒人知道他的酒有多好,想炫耀都沒人懂,不如喝掉。

“這是他的原話。”

安靜放下酒杯,臉蛋因為那小小的一口酒迅速蹿紅,好奇問:“那你會變成酒鬼嗎?”

“不會,我很節制的。”

很節制的程風端起酒杯喝了口,發現安靜也想跟着來第二口,伸出胳膊擋住她:“慢點喝。”

安靜:“……”

是她不懂節制了嗎?

程風放下酒杯,這才想起正事似的,拿起桌上的手稿和安靜講了些基礎的校對事宜,安靜聽得專注,到最後幾乎震驚。

“你以前在出版社工作嗎?”

“……”

“……”

“當然不是,只是從書上看來些。”

“那也很厲害了,”安靜發自內心地感慨句,“你怎麽什麽都會?”

“因為無聊。”

安靜迷茫。

“所以一直在想什麽是有趣的事,就順便多做了些。”

這樣啊……

“那你想到了嗎?”

“也許吧。”程風看她眼。

那就好。

安靜低頭,沒再問下去,盤腿坐在軟墊上,開始按程風講的步驟看起文稿來。

老先生的字不草,反而很整齊漂亮,和他本人的氣質不太符,她還以為他的字會比較狂野。

她最主要的工作是校錯別字和語病,至于更深層次的東西,會在她校過後交給程風,但她看啊看,不僅一處錯沒挑出來,還無法自拔地陷進故事裏。

付先生寫的居然是推理小說。

盡管她連前文都沒看過,主角也認不出,但她就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翻到最後一頁突然焦灼——

剩下的部分都在程風手裏。

她轉頭看程風,他同樣也坐在軟墊上,不過長腿斜斜支去外面,手裏握着支鋼筆,眼簾低垂着看手稿,落地燈從他頭頂投下光,長長的睫毛落下陰影,打在臉上。

認真的人果然很好看,如果是憂郁的馬尾就更好了。

安靜想着端來酒杯抿了口,獨特的酒勁蹿上頭,耳根全紅才低頭校稿,這回倒是找出幾處錯,但同時她又發現了盲點。

她想問程風,可轉過頭後又被他的專注打敗,打消了出聲的念頭,繼續看稿,直到程風那裏挪腿時她才看将去。

程風發現她一臉有話想說的表情,問:“怎麽了?”

“我想知道……”她磕絆下,還是問出口,“校對不是應該交給出版社嗎?”

為什麽要非專業人士來看。

程風看了眼書房門,低咳聲:“因為他是編輯部的不敗傳說。”

聽起來好羞恥……

“寫書幾十年一點錯都沒被校出來,試圖揪他錯的編輯有很多都被他反教育。”

“所以你就是那個‘質檢員’?”

“不止我一個,送出傻瓜鎮後還會有人繼續校。”

為了不敗的傳說,必須得事先做萬全的準備。

安靜:“……”

她大概知道什麽是不敗傳說了。

校到最後,安靜把自己那部分交給程風,并且看起他那部分手稿,極其酣暢淋漓地看了下去,期間吃着阿強做的橙香巧克力蛋糕,抱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飲。

等程風看完她那部分,又看了另一部小說的稿,等他發現安靜的酒杯見底已經是很晚的時候,呼吸不由得停滞一秒。

二手西班牙陽光曬得她臉頰通紅,盡管這個夏天她比春天時曬黑不少,但皮膚依然單薄細膩,薄薄的紅暈罩着她,比她站在雨傘下時臉還紅,可愛得像顆聖誕節蘋果。

“安靜。”

“嗯。”聲音懶洋洋的。

“今晚不用幫我了。”

“為什麽?是《魯濱遜漂流記》不好嗎?”她把心裏話全問了出來。

“是因為你可能會醉。”

“可我覺得我還好,除了臉有些燙,聽說有些人喝酒只是臉紅,也許我就是。”她不知不覺唠叨起來。

“如果晚上很難受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會煮解酒湯給你。”

“可你不是做飯很難吃嗎?萬一煮湯也很難喝呢?”

“……”

所以喝醉酒的她這麽耿直嗎?

他想見到天使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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