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花萱草 遺忘的愛

Chapter55. 大花萱草

兩輛自行車并排駛過河道邊的牛奶小屋, 安靜在靠河一側,經過時頭微微低埋,脖頸也略顯僵硬。

就在兩秒前, 牛奶屋裏突然走出個人, 她晃眼一瞧, 只見對方戴着頂白色棒球帽、穿着件白上衣,沒看清是誰就急忙轉過眼,接着就下意識地尴尬起來。

眼神時刻落在她身上的程風自然捕捉到她的僵硬,關心道:“怎麽了?”

安靜偏頭,靜默一秒後小聲敷衍句:“沒怎麽。”

程風暗覺不對勁, 車也到達白糖女士的花店外, 兩人靠邊停下, 停車時他狀若無意地轉頭看了眼, 見到個戴白色棒球帽的人在牛奶屋前擦拭廣告牌, 愣住。

“……”

該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你認識他嗎?”他站在原地不往裏去,看着那頭問。

安靜睜大眼,暫時沒回答,越過他偷偷瞄了眼那頭,這回才看得仔細些,發現那位戴白帽子的人雖然看着清瘦, 但脊背略為佝偻,不像是年輕人, 頓時松了口氣, 搖頭。

“那剛才為什麽……不太對勁?”

他今天偏要問到底, 安靜感到絲困惑,思索下選擇含含糊糊告訴他:“其實也沒什麽,只是之前在那兒遇到件有些尴尬的事, 剛才認錯人了。”

她還以為是那個“牛頭人”。

“……”

果然是那件事,他給她留下陰影了嗎?

程風十分惶恐地想着,表面雖波瀾不驚,手卻像是無處安放,從車把上落到身側,又背到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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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不用放在心上,相信那個人也不是故意的。”

——其實就是故意的,他那時很莫名其妙不是嗎?

安靜奇怪看他眼,不知道他是怎麽精準聯想到對方是有意或是無意的點上的,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當然是知道的,傻瓜鎮的人這麽可愛,怎麽會是故意的呢?那個“牛頭人”應該也只是拘謹又不善交際吧?

只是她每次回想起失敗的交流案例都會尴尬到極致,像他這樣的優秀青年大概是不會懂的。

優秀青年程風見她點了頭,這才松了口氣,若無其事地往花房裏去。

路過磚紅花臺,裏面的圓錐繡球已經爆開,青綠一片,只有兩株粉紅繡球長在靠牆那側,比後排的大花飛燕草矮上不少。

兩人走到花店門前,門是關着的,但門上挂着刻有“OPEN”字樣的小木牌,程風敲了兩下門,直接推門進去,帶得木蜻蜓風鈴叮鈴鈴響了聲。

動作大方又熟練,安靜在他身後握拳:難怪他是優秀青年,真放得開。

花店裏空無一人,而門口值班的鶴望蘭也被換成盆金邊虎尾蘭,室內開着空調,也許這就是前門關閉的原因,但溫度不算太低,因為後門還開着……

安靜緊跟着程風,穿過宜人的花房徑直朝外面的花圃去。

上午的太陽灑滿花圃,一些溢到門邊,安靜一出門就見腳邊堆滿了小太陽似的花,成百上千的小太陽金光閃閃,耀眼到她一時挪不開眼。

難道這就是超級向日葵?

傳說中單株花苗就能開一千朵花的超級向日葵?

要是她種的是它們,又怎麽會因為剪一兩朵向日葵而有負擔呢?

安靜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以至于連花園裏百花争強的場面都錯過,直到白糖女士放下手頭的事迎上來她才回神。

“你們來啦?”

安靜聽見她的聲音,上前一步站到程風右手邊,腼腆點點頭。

“好久不見你啊,謝謝你也來幫忙。”白糖女士對着安靜笑得溫和。

“不用謝!我剛好也想來花園裏看看。”她還沒試過打理花園,也許能學到點什麽。

“知道你也要來,我昨晚專門做了些雪花酥,要不要先吃點?”

哪兒有來幫忙先吃東西的道理?

安靜連連搖頭:“您不用客氣,我先幫忙就好!”

白糖女士笑了笑:“那走吧。”

“走?”

“不是要幫忙嗎,我帶你們換身衣服。”

“……”

會錯意的安靜窘迫跟上她,一邊回頭看了眼程風,他似乎比進來之前愉悅些,嘴角微微上揚,不排除是在嘲笑她的可能。

安靜為這個猜測感到語塞,安安靜靜跟着白女士走去花拱門下。

花圃最外面就是幾座月季拱門,如今左手邊的花拱門開滿橙黃色的月季,很稠密,高大約有三米,從下面經過能嗅到濃郁的花香味,其中一座拱門下放着個籃子,裏面是一些花枝和園藝剪刀,大概是他們來之前白糖女士忙的事情。

穿過月季拱門,到最左邊的幾棵垂絲海棠前,這一側有好幾間房子,安靜去過其中幾間,不過今天去的是靠裏那間。

那是間工具房,進去後白糖女士拿出兩件園藝圍裙給他們,給程風的是件卡其色牛仔圍裙,因為他沒戴遮陽帽,所以白糖女士特地給他頂同色系的大檐牛仔帽,整套搭配起來有些像來花圃打工的牛仔。

安靜的則是件淺香芋色的布藝裙,看起來溫溫柔柔,更像是咖啡店的店員,不像是來拔草的,不過白糖女士也穿着這樣的藍色園藝裙,她便覺得這樣穿也沒什麽。

白糖女士最後給兩人發了些除草工具,回到花圃後,指了指遠處起起伏伏的兩頂牛仔帽,笑道:“去找我先生吧,他和小敬都在那邊,我還要再修修花。”

小敬?

“她說的小敬是敬桐先生嗎?”安靜走在花圃的小路上問程風。

其實她已經有些篤定,畢竟上次來這裏時就是敬桐幫忙看店的。

“是他。”

安靜聽他肯定,神神秘秘壓低聲:“他和敬先生一個姓,他們是親戚嗎?”

程風聞言忽地停下步子,看她眼。

跟着停下的安靜慢慢漲紅臉:“……”

她是不是太八卦了點?

“嗯,敬先生是他爺爺。”程風一本正經地說。

果然。

安靜點了點頭,很滿足,畢竟他的回答算是解了她的惑。

“也是我外公。”

安靜繼續乖巧點頭,然後猛地一噎,擡頭看他:“!!!”

她滿臉都寫着“驚訝”兩個字,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也微張,程風低咳聲,瞄了眼她身側的蒲棒菊,厚着臉皮反問:“看不出來嗎?”

“……”

這是能看出來的嗎?!

內心的小人很罕見地大喊起來,突然,一道低沉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怎麽傻站着?”

兩人一齊偏頭,不遠處的繡球花叢裏不知什麽時候冒出個打工牛仔,安靜看清是敬桐,第一反應是看向程風。

嗯……

所以他們是表兄弟?

可看起來不是太像。

程風似乎看穿她,小聲和她說:“他生下來就長得比較兇。”

安靜偷笑下,遠遠見到石先生坐在輪椅上和他們揮手,先程風一步朝那邊去。

夏天的花圃裏百花繁茂,同理草也很茂盛,前段時間夫妻倆趁天晴忙着修枝,月底時才開始除草。

石先生許久不見安靜,今天一見忍不住多說了些話,還說多虧有她在,往年常來幫忙的一位盧先生今年初夏時不慎摔了腿,整個夏天都不能來幫忙,還有他們的鄰居王女士,最近忙着籌備她的家庭俱樂部,也沒時間來幫忙。

安靜聽得一愣一愣的,都忘了除草,問他:“家庭俱樂部?”

“我也不清楚,只聽說可以喝茶、看書、辦沙龍什麽的,”石先生笑笑,“我還聽她說要給單身老太太和老先生們辦聯誼會。”

安靜:“……”

“瞧我,跟你說些什麽呢?”

石先生口頭不好意思,實際上還是說個不停。

“人老了就是這樣,她老伴最近還和她鬥氣,希望她不要辦這個俱樂部,但她和邵女士通了信,邵女士很支持她的想法。”

安靜被兩個老太太逗笑,同時暗暗好奇:也不知道這個俱樂部會邀請哪些人去?會不會有會員制?等竣工後她可不可以拜托程風帶她去看看?

她邊除草邊聽石先生說着,直到到了一叢月季後石先生才沉默下來,安靜不習慣地回頭,發現他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是和白糖女士如出一轍的溫和微笑。

“認識這花嗎?”他笑着問她。

安靜看向腳邊,忽然抿了抿唇,頓了會兒才點頭:“大花萱草。”

石先生驚喜看着她:“不錯。我以前問小風,他說是百合,還有人認成黃花菜,不過倒也沒錯,黃花菜也是萱草,只是能吃而已……看我,又扯遠了。”

安靜強打着精神往下聽,并沒有掃石先生的興,她還記得初見他那天他就在他家的花園裏種萱草。

“您好像很喜歡這種花。”她說。

“是,如果我們家要評出個‘家花’,非它莫屬才是,”男人微笑着,眼神不知為何有些飄忽,許久才落回安靜身上,“你介意聽聽我們的故事嗎?”

安靜呆呆的,表示不介意,而後在齊膝高的花壇邊坐下,剛好有高高的花葉替她擋住部分陽光。

“我和我太太都很喜歡你,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像是看見了我們的女兒,我這麽說希望你別介意。”

“沒關系……”

其實她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雖然我們就見過幾面,但我覺得投緣只是一眼兩眼的事兒,像這會兒,本來不該和你說的事卻總覺得該告訴你——不好意思,廢話好像有點兒多。”

石先生這才切入正題,告訴她他們的故事。

那時候他和白糖女士還住在外面,他們有個漂亮聰明的女兒,除了他們仨,家裏還有兩位老人,是白糖女士的父母——因為石先生從小就是孤兒,所以他和白女士結婚後就把兩個老人接來一起住。

一家五口幸福和睦,經營着一間花店,後來生意越做越好,夫妻倆便租了片地打造花圃,也做得有聲有色,後來甚至需要預約才能進園賞花。

他們一家最喜歡的花就是大花萱草,在康乃馨被視為獻給母親的花之前,它才是中國人的母親花。

白女士的母親、白女士、以及白女士的女兒,她們三代人都對大花萱草有着特殊而濃烈的感情,石先生受其感染,也愛上了這種花,他的确是個孤兒,但這并不意味着孤兒對母親就沒有感情,他從小到大始終相信,他的母親也是深愛着他的。

十年前,她們的女兒才十五歲,剛剛初中畢業,她從小就學舞蹈,個子高高的,很瘦很瘦,也很漂亮。

那年暑假,石先生想到女兒快升高中,突然想帶家人去旅游,雖然家裏除了他其他四人都不想去,但他還是安排好花圃的員工與大事,帶着一家人去旅行了。

而那次旅行就是噩夢的開端。

因為他偏要帶他們去旅行、因為他偏要自己開車,所以當一輛四米多高的重型貨車撞向他們時,車上另外三個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他年輕的女兒,他可敬的岳父與岳母,無一不被他害死。

如果沒有他,他們還有很長的路可走。

“我很自責,我明明很愛他們……”

安靜聽得臉色蒼白,雙拳放在膝上緊緊握着,繼續往下聽。

“我那時候剛做完截肢手術,渾渾噩噩躺在醫院,不是哭就是自虐,連他們的後事都不敢面對,還是我太太忙完那些事的,是不是很混蛋?

“後來出了院,我開始抽煙喝酒,傷口複發也不管,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不敢面對她,她明明可以怨我恨我,可是她都沒有……

“她因為這些事瘦得可怕,我卻整天像個窩囊廢或者瘋子,哭哭啼啼。有天晚上我讓店員給我買酒,她剛好到家,聽見後直接朝我過來,使勁兒打了我三個巴掌,那應該是她最大的力氣。

“她一直都是很溫柔的人,換做以前我堅決不敢想她會打我,我那天哭着求她原諒,請她繼續打我,她卻抱住我,抱了整晚。

“她說,我是她最後的親人了,我那時候才知道女人有多偉大——她們就像這種花,漂亮、柔軟、可以有很多色彩與形态,适合養在家裏美化家居,也适合長在綠化帶、園林甚至野外,她們是溫柔與堅強并存的。”

後來,他們在機緣巧合下知道了傻瓜鎮,也搬來了傻瓜鎮,傷痕漸漸愈合。

石先生講完他的故事,遠遠地看了眼月季拱門下修枝的人,微笑着收回眼,看安靜。

她的眼眶與鼻尖都紅紅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看得石先生突然心虛:

“抱歉,給你講這些讓你為難了,我只是覺得如果我的女兒還活着,她應該比你大不了多少,也會和你一樣漂亮。”

安靜低頭,帽檐擋住眼睛:“沒有為難,我只是覺得震撼。”

“因為我的太太?”

“嗯,她很厲害。”

很寬容,很理智,很柔和又很堅強,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男人看她低着頭,從圍兜裏取出把剪刀,剪了枝開得正好的萱草花遞給她:“謝謝你聽我唠叨。”

安靜手指微微蜷縮,仰頭看輪椅上坐着的人。

“大花萱草又叫忘憂草,花語是‘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我猜你也會有不快樂的事,希望你可以和我們一樣,忘記悲傷,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和事。”

安靜本就紅了眼圈,這時一顆淚珠不受控地從右眼眼眶湧出,順着臉頰滑下,砸到膝上。

“對不起,我可能不喜歡這種花。”

石先生一愣。

準确地說是讨厭,不只是因為這是母親之花,還是因為她所知道的大花萱草的花語是——遺忘的愛。

就像一個母親忘記如何去愛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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