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生板栗 紅頭發與玉米田
Chapter70. 生板栗
最終, 傻瓜安靜還是失眠了。
後半夜外面刮起風,杉林道上似乎下起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年輕時喜歡沙沙響的葉片如今已經年老力衰,風一大, 它們就一片接一片地向下掉, 像是樹葉雨。
安靜聽着它們憂傷的離別聲, 更加睡不着。
不止耳邊吵鬧,她的心也很吵鬧,像只被人踢翻在地、仰躺着的烏龜在無聲叫嚷,沒有人能聽見,也沒有人能幫忙扶起它。
安靜翻來覆去無數次, 腦袋一會兒縮進被窩, 一會兒又露出, 以至于她到最後臉頰與雙耳都變得滾燙。
好在手還是涼的, 她捂住臉和耳朵, 在靜谧的室內嘆了聲。
不能再想程風了,大不了、大不了明天問問他。
安靜調整起呼吸,換手背貼上滾燙的耳廓,總算降下些溫度,再将自己調整到最舒服的狀态,迫使自己不許再動……
風仍舊吹着, 耳根仍舊燙着,但勁頭都比先前緩得多, 漸漸的, 風聲歸于消弭, 安靜也陷入睡夢中。
這一覺格外的漫長,好像是時間被拉長,連夢的內容也變得無比清晰, 安靜醒來的前一秒還在春日的蘋果樹下數鴨子,蘇醒後對着天花板怔了會兒。
沒有蘋果樹,沒有小鴨子,現在是秋天的尾巴。
據說,在清冷的秋夜夢到春天是幸福即将來臨的意思。
安靜鬼使神差地想到這個“據說”,她甚至想不起具體的來處,或許源自某本書,又或許是她編造的……總之,才剛剛醒來的她又開始了新的胡思亂想。
良久,她起床去洗漱,也是這時候她才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太陽居然已經從小廳裏的窗戶照進室內。
她洗漱完回到卧室,第一時間去看了時間,果然,這會兒已經接近正午十二點。
她當然知道她睡過頭,卻沒想過會過得這麽離譜。
這樣的話,程風豈不是沒能在早上等到她?
安靜想着找到手機,上面已經有一通來電和幾條消息,皆是來自程風。
她睡得這麽沉嗎?
安靜心虛反省,一邊點開程風的信息,和上次她偷偷躲開他時一樣,他又在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而最後一條消息是兩個小時前發來的:
「去幫忙收玉米,看見消息記得回電話。」
安靜握緊手機,拇指在屏幕上方遲疑許久後終于落下,但是是關掉手機,将手機揣進衣兜,朝樓下跑去。
奶酪小樓外随處可見吹落的杉葉,連同花園裏都是,但安靜無暇顧及,她跑到花園外,騎車朝下游的菜園去。
杉林道一夜之間掉下滿地頭發,不禁讓人懷疑其實它們之前就遭遇了脫發危機,而這些掉落的紅葉就是它們戴的假發片。
安靜騎車穿過發片大道,最後在寬闊的馬路邊停下,望向山坡上。
蘋果樹農舍對面的确有人在收玉米,玉米種得緊密,地後面是藍得過分的天空和幾團雲。
她看上會兒,将自行車推到路邊,步行去山坡上……
玉米田後方,程風正站在背簍前掰玉米,掰下一根丢進簍裏,再掰下一根再丢進簍裏,動作熟練,卻有點兒心不在焉。
過了會兒,有人拿玉米戳他下,扭頭看去,是“地主”家的傻兒子。
“嘿嘿,有人找你。”
地主家的傻兒子憨笑聲,說完避開身子,但腳下沒站穩,撲倒在玉米地間,玉米杆都被他摔折兩根。
“……”
程風将一米八的大小夥提溜起來,那人又傻笑下:“嘿嘿,不騙你。”
這回他指了指玉米林盡頭,程風看去,什麽也沒有,但他還是丢下手上的玉米過去那邊。
還沒拐過玉米林,就聽見農舍主人的聲音:“吃蘋果嗎,我家蘋果可甜可脆了。”
“不用了,謝謝您。”
無疑,是安靜的聲音,程風倏忽加快腳步,繞過玉米地。
“诶,人來了,你們先說着。”農舍主人面朝程風來的方向,見到他笑眯眯的,說完就穿過馬路回到對面的農舍。
安靜回身,看見程風從玉米田裏走出,張了張嘴巴,但沒發出聲音又緊緊閉上。
“還好嗎,怎麽不回電話?”程風還沒走近便關切問道。
“我很好,沒有生病,只是不小心睡過頭了……”安靜邊說邊垂下眼睛,她一見到他就止不住想起照片裏他的笑,不禁有些慌亂。
會不會是她太自戀、想太多呢?
程風尚未察覺出異常:“怎麽到這兒來?你的地我幫忙澆過了。”
“我知道,但是我——”安靜發覺自己口吻有些激動,盡力放得淡然,“我是來問你一個問題的。”
她揚着臉,神情嚴肅,程風似乎沒太反應過來,許久才給出反應:“什麽?”
“昨天早上,你很生氣對不對?”
程風聽她這麽問,只當她覺得自己态度惡劣,隔了一夜後還是決定秋後算賬,因此在承認與否認之間搖擺不定。
“你要說實話!”
安靜仿佛看穿他的猶豫,提出訴求,程風沒辦法,略為不自然地避開她的眼睛:“是。”
“那你只是在——”安靜聽到肯定回答,想要繼續往下問,餘光卻瞥見農舍的主人出來,因而立刻打住話語。
那頭的人又回來玉米田邊,提着個小籃子熱情問兩位晚輩:“吃點板栗嗎,昨天剛去林子裏撿的。”
籃子裏是些生板栗,陽光底下褐色表皮光亮亮的,程風伸手抓了幾粒到手上,答謝:“多謝,我們只要一點。”
農舍主人笑笑,帶着籃子紮進玉米田,留二人在外面。
程風低頭看看手心裏的四顆生板栗,忽而意動,轉瞬間又掩藏好笑意,擡眼問安靜:“你剛才還要問什麽?”
“啊……”
山坡上的風縱使是在陽光下也涼得像是從冰箱裏吹出來的,吹得安靜瞬間頭腦清醒。
她剛剛想問什麽來着?
問他僅僅是在和她生氣嗎,還是要更直接地問他是不是也在和周緒生氣?
聽起來多少有些可笑。
她低下頭,突然裝傻充愣:“沒什麽……”
程風不瞎,她這會兒的“沒什麽”必然是“有什麽”的,可到底是什麽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只覺得她今天有點反常。
他想了想,遞出手上的板栗,安靜看看他手心,慢吞吞拾起一顆來。
“吃過生板栗嗎?”
安靜點點頭。
程風又換了種問法:“吃過剛撿的生板栗嗎?”
這回安靜搖了搖頭。
他挑出一顆,新鮮栗子的殼不像風幹後那麽硬,很有彈性,指甲一掐殼便裂開,褐色的表皮下藏着顆淡黃淡黃的果實,程風将果殼往開掰了掰,兩手托着栗子殼将果實送到安靜面前。
“嘗嘗嗎?”
安靜點頭,将她挑來的板栗放進衣兜裏,再才揀起那顆已經剝開的果實。
果實表面潤潤的,水分很足,顏色淡到幾乎有些發白,她試着咬下半顆。生栗子很脆,咬下的瞬間發出聲脆響,口感像是在吃蘋果,但比蘋果果肉更脆、更有彈性質感。
也是在咬碎果肉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清香傳遍口腔,到咀嚼時這清香更甚,像是……
安靜掃到一旁的玉米,想到貼切的形容,像是一根嫩玉米上最多汁的玉米粒被掐破,瞬間溢出股清淡的香甜味。
好吃!
程風始終看着她,這時在她的表情裏發現欣喜,有些緊張地攥緊手心裏僅剩的兩顆板栗,忽然發問:“明天有時間嗎?”
安靜停下咀嚼,仰臉看着他。
——這樣的開場白聽起來像是會發生什麽事。
果然,她聽見程風接着往下說:“一起去撿板栗嗎?最近山上有很多。”
她吞下板栗肉,沉吟之際,巴士駛出杉林道,朝着山坡上來,安靜回想起初通車那天他們在公車上的對話,他好像那時候就說過要撿板栗的事。
她沉默着,須臾,公車從他們身側經過。
“我——”
“我——”
兩人都趁這時開口,異口同聲,卻又彼此打斷,繼而又沉默至公車翻過這座小丘。
安靜這才小聲問他:“你剛剛想要說什麽?”
“沒什麽,”這回換程風裝傻充愣,但他并非一味回避,還記得他想做什麽,“如果可以,希望你能答應。”
他突如其來的鄭重讓安靜捏緊剩下的半粒板栗,繼而擡高音量,回答道:“那明天見,我現在就回去準備。”
說完掉頭跑開,程風下意識擡腿追,追出兩步後又驀地頓住。
“……”
她着急跑什麽?撿板栗需要準備什麽嗎?還是她發現什麽了?她來只是想問那個問題嗎?
無數疑問升起,程風不由得陷入沉思,安靜那頭則一路跑回她的自行車旁,上車前才發現她的板栗還剩一半,忙吃掉它,騎車離開。
此後半日安靜和昨天下午一樣,處于一種混沌狀态中,一定要說不同的話那就是她今天想得更多,更為慌神。
她也不太清楚她在慌些什麽,但所有的她曾經覺得奇怪的事都化作微妙的感覺萦繞在心頭,趕也趕不走。
黃昏後,她收到程風發來的消息:「明早敬桐幫澆地,九點見可以嗎?」
安靜看着信息,心跳十分奇異地變快。
她好像真的不太對勁,從前的她是不會這樣的。
她紅着臉回複個“好”字。
程風回得很快:「記得多穿點,早睡。」
安靜一頭埋進小熊的肚子裏,手捏着它的耳朵,許久許久,松開快要窒息的小熊。
如果……
如果這一切并不只是她胡思亂想,那她就該做好準備了。
她克制住自己過于飄忽的思緒,終于走到小書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