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知道天總會黑,人總要離別】 (1)
周日下午,肖洱坐車回學校。
聶西西看見她回來,笑眯眯地打招呼:“回家的感覺怎麽樣?”
肖洱答不上來。
那一晚之後,她在自己家卧室醒來。
是張雨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沈珺如跟肖洱對峙了半天,最終把錯因歸結在她結交的不良少女身上。
“我可認得出來,這姑娘是上次跟王雨寒眉來眼去的那個吧。”沈珺如冷聲說,“讓你不要跟他們這種人搞在一塊,你就是不聽。我說你怎麽最近這麽反常,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沈珺如一貫是一個善于把她認為的罪惡掐死在搖籃中的人,于是針對這次惡性事件,她很快做出反饋。
“放寒假之前,你給我呆在學校。我不定時去查崗,你哪也不許亂跑。也不要回來,聽到沒有。”
肖洱看着沈珺如一臉嚴肅的樣子,突然覺得悲哀。
為自己,也為她。
她以為這樣能管得住一個人格健全的成年人,簡直像一個笑話。
自己為了母親自以為是地鬥争這麽多年,更像一個笑話。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肖洱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迎來了終結的那一天。
******
升入大學的第一個國慶,七天假期。
還沒放假的時候,高中班群裏就有人吆喝開去,要回小馬市聚一聚。
沈珺如之前一時氣急,說了那樣的話,這時候也不免有些後悔。
“回來吧,我給你買了大閘蟹。”
末了,又補充:“這次不許再去那種地方喝酒,像什麽話。”
肖洱也沒想再去麋鹿。
那次酒醉以後,她并沒有如同書裏說的那樣,喝斷了片什麽也不記得。
相反的。
她記得清清楚楚。
記得她潑過酒後,聶铠眼裏的灰敗黯淡。
記得他最後把她交給張雨茜時,在她耳邊低語的那一句。
“肖洱,要是能回到一起去璞塘的那天。我願意用一輩子都不能唱歌來交換。”
她也記得,聽見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裏泛起的漣漪。
大夥都在國慶回了小馬市。
同學會在陳世骐的大力操持下,熱熱鬧鬧地辦了起來。
地點定在一家KTV,先唱歌後吃飯,所有同學會必走的流程。
到了點,該到的都齊了,大夥誰也沒心思唱歌,急着敘舊。
一個個都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陳世骐沒考上三本,上了專科學校,現在在學做司儀。
大夥兒忙着安慰。
“我覺得你一準行,想想看,那時候咱們一起玩狼人殺。那麽複雜的規則,你條順理清的主持下來,絕對有天賦!”
這時候,誰都咧着一張善良的笑臉。
肖洱去的時候,阮唐已經到了。
短短一個月,這姑娘已經燙了頭發,還學會了一點化妝。
氣質提升,像變了一個人。
再環顧開去,肖洱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有不同程度的變樣。
只有她,打扮、言談、行為,還和高中相差無幾。
大家夥見了她,還是帶着閃躲的意味。
“肖大班長,你這威信樹立的,刻骨銘心啊。畢業挺久了,還是餘威不減。”陳世骐捏着嗓子假意恭維道,“你現在還是班長嗎?”
是,班長兼團支書。
肖洱點頭。
“哈哈,看來你一輩子都要當班長了。一會兒你必須代表咱們班,走一個!還有還有,學委呢,他也要走一個!”陳世骐四下張望,卻沒看到楊成恭。
“怎麽搞的,班長,跟你有關的兩位怎麽都不在啊。”
肖洱皺眉:“跟我有關?”
“都畢業了!這就不是秘密了吧,誰不知道楊成恭喜歡你啊。”嘉琦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就是有的人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
肖洱循聲一扭頭,先看見了夢薇,就坐在嘉琦身邊的沙發上。
她更漂亮了,碎花連衣裙襯得她膚色格外白皙。
“就是,還有聶铠,當時你倆處對象那會兒。我們可都被蒙在鼓裏,要不是剛剛夢薇說起,誰都不知道還有這一出呢。”陳世骐搖頭晃腦地說,“不過班長你也太不稱職了,光顧着自己一個人優秀,怎麽沒拉聶铠一把呢。”
陳世骐的話肖洱聽在耳中,惋惜與嘲諷兼具。他明明早就知道,卻故意這麽說。不過是為了讓肖洱難堪。
“陳世骐!”夢薇沖他瞪眼。
這個大嘴巴,就是諷刺肖洱,也別拉上她啊。
陳世骐一副混世魔王樣,最不怕的就是擔當攪屎棍子的重任。
阮唐有點擔憂地看着臉色不太好的肖洱:“要不我們去趟廁所?”
肖洱剛要搖頭,KTV包間門被推開,楊成恭氣喘籲籲地走進來。
他直奔肖洱。
“剛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可能是音樂聲太大,沒聽見。
肖洱剛欲解釋,楊成恭已經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跟我來。”
看着兩人出門,陳世骐唯恐天下不亂地吆喝起來:“什麽情況?學委和班長,真的要狼狽為奸了嗎?!”
柯岳明原本一直冷眼旁觀,可眼看着陳世骐說話越來越不上道,有點沒忍住。
“行了你,少說幾句會死?”
他把陳世骐拉到一邊。
後者梗着脖子:“媽的,我還就是看不慣肖洱怎麽了。小铠那時候成什麽樣子了,她連吭都不吭一聲,還能安心複習。要我說,小铠沒考上大學,就是她害的。”
柯岳明嘆口氣:“小铠都沒怪她。”
“那是他心地善良。要是有人敢這麽玩弄我,看我整不死她。”
“楊成恭,你先放開。發生什麽事了。”
在走廊上,肖洱抽出自己的胳膊,審視着楊成恭的表情。
他極嚴肅,前所未有的冷靜。
“肖洱,你答應我,這件事你聽過以後,不要馬上作出回應。我不想你一時沖動做出什麽……”
“是不是白雅潔又去見我爸了?!”
肖洱立刻意識到了什麽,厲聲截斷他的話:“他們這次又說了些什麽?”
她的神色猙獰,楊成恭竟在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太驚人了。
最初聽見的時候,他簡直難以置信。
“你說啊!”肖洱急了,緊緊盯着他。
“今天,他們确實又在那裏見面了。”
楊成恭深吸一口氣,不敢看肖洱的神情。
他低下頭,輕聲說:“我聽見……我聽見白雅潔跟你父親說,她……”
“她……怎麽樣?”
肖洱隐約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可是這個猜測太過于驚人,她不敢相信。
所有的希望都被寄托在楊成恭的身上,他帶來的這個消息,可千萬不要是她所想的那個才好。
楊成恭心一橫,說出口:“她懷孕了,兩個月。”
肖洱眼前一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聰明。
楊成恭趕緊去扶她。
肖洱的身子發涼,眼裏裹了冰淩。
“她不要臉!”肖洱顫聲哀嚎,“他們都不要臉!”
她哭了,臉上是絕望而扭曲的痛苦神情。
楊成恭沒見過肖洱流淚。他的心難過得無以複加,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
一個人苦苦維系了多年的東西,一朝傾塌,是一種什麽感覺。
“我警告過她!我警告過她!”
肖洱胡亂地喊叫着,眼淚糊了滿臉。
好在KTV隔音效果不好,整個走廊都是各種鬼哭狼嚎的歌聲,她的聲音才不那麽突兀。
楊成恭難以感同身受,可看見肖洱的樣子,仍覺得心揪了起來。
“兩個月,八月份,在我開學前。”肖洱念叨着,眼睛空蕩蕩的,“那時候白雅潔不是該滿世界找聶铠嗎?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肖長業出過差!
或許就是那時候,她無助、無依、無靠,而肖長業送去了貼心的溫暖。
“他們怎麽能這樣?”
“啊!”
肖洱抱住腦袋,猛地蹲在地上。她太難受了,郁結之氣堵在胸口,她的驕傲、小心翼翼、努力,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為什麽要逼我?
為什麽要逼我?!
“肖洱!你別這樣,冷靜一點!”楊成恭握着她的肩膀,說,“早知道你會這樣,我不該告訴你的!”
肖洱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
她再度擡起頭的時候,楊成恭看見一雙赤紅的眼睛。
“肖洱……”
他想說安慰她的話,可是喉嚨突然哽住,什麽也說不出來。
接着,他聽見肖洱默默念起一串數字。
像是電話號碼。
楊成恭心裏暗道不好。
“你別沖動。”
肖洱木木地擡頭看他:“楊成恭,你陪我找個電話亭去。快點。”
“你要做什麽?”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還能怎麽辦?你讓我怎麽辦!”
“你要把事情捅出來?你考慮過後果嗎。”
不重要了,後果都不重要了。
他們敢把事情做到這一步,肖洱什麽也顧不上了。
她低聲說:“難道,你想讓我管白雅潔肚子裏的孩子叫弟弟或者妹妹嗎。”
肖洱跌跌撞撞地跑出KTV去,楊成恭捏了捏拳頭,跟了過去。
楊成恭不知道她把電話打給了誰。
因為她實在是言簡意赅,聲音冷漠得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楊成恭有那麽一瞬間覺得這個時候的肖洱,已經瘋狂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仇恨将她完全支配,她的行為,幾乎像是在索命。
對着聽筒,肖洱說:“白雅潔懷孕了。”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楊成恭卻無端覺得寒意自腳底竄起。
一直到國慶假期結束,肖洱也沒有再聽說過白雅潔的消息。
她沒跟肖長業說一句話,返校那天,也沒讓他送自己。
不過,肖長業并沒有發現肖洱的半點異常。
可能是他自己無暇顧及這一切了吧。
肖洱見他吃飯的時候常常默不作聲,戒了很久的煙也又抽了起來。
她心裏知道原因,只覺得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誰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沒有人能逃得過懲罰。
肖洱的心被一層層堅冰牢牢包裹,冷得透徹了。
她坐上回南京的巴士,慢慢遠離小馬市。
一個聲音在心裏吶喊,不要回來,不要再回來了。
要是沒有沈珺如,她真的寧可永遠不要再踏足那片土地。
******
聶西西覺得國慶回來後的肖洱很反常。
雖然——這位大學神一向不太正常。
可是,她偶爾起夜上廁所,總能看見肖洱坐在床上發呆是怎麽回事?
“肖洱?”
有一次,她忍不住問肖洱:“你坐那兒幹嘛呢?”
燈已經熄了,聶西西只能看見黑暗中更暗的一道身影動了動:“沒事。我剛剛……做了個夢。”
哦,原來是做噩夢了。
“夢和現實都是反的,別怕啊。”
“嗯,謝謝。”
聶西西爬上上鋪去。爬到一半又覺得不對勁。
做噩夢?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會不會是一種病啊。
又一天,聶西西在床上被尿憋醒了。
她躺在床上默默地癟嘴,真讨厭自己極其優秀的新陳代謝功能。
不想下去上廁所……不想下去嗷嗷嗷。
這時候,她聽見下鋪傳來一聲驚呼。
“閉嘴!”
聶西西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躺床裝死。
什麽情況?
她緊閉着眼,感受着下鋪的動靜。
是……說夢話嗎?
還是又做噩夢了?
隔了一會兒,聶西西慢慢睜開眼。
四下寂靜,只有小倩倩輕微的鼾聲。
她看見下鋪的床頭充電臺燈被打開了,肖洱下了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倒了水,卻不喝,只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出神。
這是……夢游?
聶西西聽老人說,夢游的人不能被打擾,不然她會死掉的。
她趕緊屏息,假裝熟睡。
“喂。”
下鋪傳來肖洱極小的聲音。
聶西西心中一顫,打電話嗎?
……沒聽見手機震動啊。
我的老天,還真是——夢游啊。
好可怕,她夢游不會對自己做些什麽吧?要是對自己做些什麽能不能反抗啊?反抗了要是打擾到她夢游,她出了什麽事自己算是正當防衛嗎?
聶西西就在這忐忑和不安中,再一次睡去了。
清晨五點,她一下驚醒,哇哇哇叫着憋死了憋死了,騰地翻身起床,一個箭步沖向廁所。
釋放完畢,才渾身舒爽地回了宿舍。
這麽早,他們都還沒起吧。
聶西西往肖洱床上看去,卻是一愣。
肖洱的床鋪整整齊齊,人卻不見了。
……
肖洱趕去海邊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半。
的車上,司機師傅也在談論這個事件。
“昨晚出的事,今早那家人報了失蹤。剛巧漁民下海的時候,發現了屍體。聽說媒體、警|方、家屬都趕過去了。”
肖洱一直沒吭聲,她指節青白,攥成拳頭,微微地發着抖。
事發地已經被警方用封鎖線隔離開。
圍觀的人很多,肖洱筆直地站着,她一眼就看見封鎖線裏面,一個毫無生機的女人靜靜躺在沙灘上。
白雅潔。
她離得不算遠,甚至于,她都能看見白雅潔修長的脖頸上,戴着的項鏈。
看成色,像是鉑金的。
海浪聲滔天震地,裹挾着人們的議論聲洶湧進肖洱的腦中。
“好像是個富商的老婆,搞舞蹈的,在一個瑜伽教室做老師。我兒子他朋友,就在那裏練瑜伽的。”
“我知道她,在太平路那一塊住着,家裏條件不要太好哦。還有個兒子,長得老帥咯。噢喲,怎麽這麽想不開的啦。”
“誰知道呢,這種富貴人家,盡出些亂七八糟的事。”
“媽!”
隐約間,肖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她心神俱顫,模糊的餘光裏,聶铠翻越封鎖線,飛快地奔跑至女人身邊。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似乎想抱起女人,又不知從何下手。
最後一雙手死死揪住了自己的頭發,他佝偻着背,胸腔裏發出野獸般的哀嚎聲。
“啊!”
“真是作孽,留下個小崽子多可憐。”
“哎哎,剛剛我打聽到情況了。你們猜怎麽回事?這女的在外面偷人,還搞大了肚子,被她男人發現了,一頓好打都不肯講那情夫是誰。最後從家裏跑出來,跳海了。”
“啧啧啧,我就說,這種人家亂得很喲。你看這女的都這樣了,也沒見他家男人。”
肖洱耳中一陣轟鳴,身後有人往前擠着看熱鬧,她沒站穩,一下子跪倒在地。
海風腥鹹,直湧入鼻腔。
她胃裏翻江倒海地鬧騰,腰一彎,伏在沙灘上,劇烈地幹嘔起來。
肖洱病倒了。
她不知道是怎麽回到的家裏,可姥姥剛給她開了門,她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渾身冷汗,手腳冰涼,額頭發燙。
還伴随着無意識的痙攣。
姥姥大驚失色,趕緊給女兒女婿打電話。
沈珺如離得近,先回了家,馬上把肖洱送去了醫院。
醫院裏,沈珺如擔心地拉着肖洱的手:“媽媽在這呢,沒事的,打了點滴很快就好了。”
不會好了,永遠也不會好了。
高熱令肖洱神志不清,她哀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像是只會說這三個字了,她不斷重複,不停地說着。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沒有用,她知道的,沒有用了。
人死了,一屍兩命。
是她害的。
短短的時間裏,肖洱的嘴唇上已經泛起一圈白皮,卻仍不肯停止低語。沈珺如見她一直說胡話,憂心地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她打電話給肖長業,也沒有人接。
急得她只能在女兒的病床前來回轉悠。
後來想起什麽,她拿出電話,打給肖洱的舍友聶西西。
“阿姨,您說什麽?肖洱回家了呀,啊,她生病了?”
“同學,我們家小洱是不是在學校出了什麽事?她這一回來就發高燒,燒到四十度!還一直說胡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聶西西心下一陣擔憂:“這麽嚴重?!她在學校特別乖啊,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去自習……不過阿姨,肖洱她有夢游的毛病您知道嗎?”
沈珺如心一沉:“夢游?”
聶西西回憶起昨天夜裏半夢半醒間的一切,肯定地點了點頭。
“嗯,夢游。她嘴裏說着奇怪的話,淩晨三點爬起來倒了杯水,但又不喝,而且還假裝自己在打電話。說了聲喂,又沒了下文。”
沈珺如被她說得頭皮一陣發麻:“行,行……我明白了,謝謝你啊。”
“不用客氣。阿姨,可能肖洱壓力比較大吧。畢竟很多狀元或者成績特別好的人,總會給自己太大的心理壓力。”聶西西體貼地說,“您多跟她聊聊天,放松放松吧。小洱的病假我幫她請。”
挂了電話,沈珺如覺得腿有點軟,她挨着一張椅子,慢慢坐下去。
她失神地看着病床上的肖洱,怎麽也不願意承認,她現在已經變得連自己這個做媽媽的都不敢認了。從前那個乖巧懂事,安靜溫柔的女兒去哪兒了?
小洱,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不跟媽媽說啊!
難道,真的是媽媽給你的管束太多壓力太大嗎?
她把臉埋進手掌心,肩頭輕微聳|動。
肖洱在病床上躺了五天。
體溫時高時低,斷斷續續,每天都要燒好幾回。她吃了退燒藥、打了點滴,血常規和尿常規正常,可就是不見好轉。
沈珺如都快急瘋了,肖長業這幾天茶飯不思,也形容枯槁。
肖洱姥姥年歲大,想到以前村裏頭的說法,把沈珺如拉到醫院走廊去,小聲說:“我看咱們小洱這個,可能不是病。”
“媽,你說什麽呢?”
“我是說,她是不是碰到什麽髒東西,然後吓到了。”
沈珺如臉色發白,被她的話驚到:“這……這都什麽年代了,媽,咱不能信這些。”
肖洱姥姥心裏着急,覺得死馬當成活馬醫,當天就去當地香火最旺的廟裏求了一把香灰,回來撒在肖洱的病床前。
說來也奇,從第七天開始,肖洱竟真的不再發燒了。
雖然仍舊咳嗽不斷、食欲不振,但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
只是精神不濟,且不願開口說話,見了誰都是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
肖家姥姥認為肖洱能好轉是自己的功勞,不肯讓肖洱再住院,說是要接她去廟中還願。
“媽,就算您不撒那一把灰,小洱也會好的。”
“好什麽啊!你這個做媽媽的,到底關不關心自己的女兒。”姥姥瞪着她,“我都不說你們,成天忙工作,到底花了幾分心思在女兒身上?你別跟我說你培養的她,是小洱自己自覺,你除了限制這個限制那個,讓她學這學那,還做過什麽?”
沈珺如被母親一番話說得一聲不吭。
肖長業只得出面圓場:“媽,您看這樣,要不過兩天等小洱能恢複正常飲食了。我開車送你們去廟裏小住幾天?”
“這還差不多。”
沈珺如瞪他,肖長業對着她揮揮手,示意她別在這個時候犯毛病。
“你幹嘛呀!那種地方根本沒用,你什麽時候也信這種東西了。”
一轉身,就剩沈珺如和肖長業兩人的時候,她怒聲道。
“璞塘那個龍泉寺在山裏,富氧、空氣質量好,小洱現在這個身體狀态,去那邊休養休養有什麽不好?”
“可是小洱的精神現在出了問題啊。”沈珺如說,“她出現過夢游!而且你看看她這些天,像個傻子一樣,問她什麽都沒聲沒息的。”
“那你想要怎麽樣?嗯?”肖長業低聲問,“難道你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
沈珺如身子一僵,看向他:“你在說什麽?我是那種人嗎。這是我女兒我能把她送去那種地方嗎?”
她說着,聲音染上了哭腔:“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怎麽熬過來的嗎?我女兒那麽優秀、漂亮,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比誰都心疼!”
“你到底是在乎她的身體,還是她的優秀漂亮?”
啪的一聲脆響。
沈珺如一巴掌打在了肖長業的臉上。
“肖長業,你把我當成什麽人?!”
肖長業捂着側臉,神色陰郁地望着沈珺如:“你是什麽人,你自己心裏清楚。”
“你把話說清楚!”
沈珺如氣得渾身發抖,礙于這是醫院走廊,雖是角落,也沒敢大聲說話。
“我問你,白雅潔是怎麽死的?”
肖長業聲音原本還好好的,說出白雅潔這三個字的同時,卻露出難以抑制的悲痛之音。
沈珺如渾身一震,擡手指着自己:“你懷疑我?”
她像一只炸了毛的貓,怒視着肖長業:“你這些年跟那個女人勾勾搭搭,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管你,現在你鬧出這種醜事,反倒來懷疑我?”
肖長業氣急敗壞,聲音嘶啞:“那件事除了你沒人知道!”
“爸,媽。”
肖洱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
沈珺如和肖長業皆是渾身一僵,回頭看去,肖洱正穿着病號服,表情麻木地望着自己。
長時間卧病在床,肖洱已經瘦得脫了形,走過來的時候幽靈一般,誰也沒注意到。
她皮膚極白,更襯得一雙眸子黑沉沉的。
目光緩慢地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游移,神情慘淡。
“姥姥叫你們進去,該吃午飯了。”
她最後開了口,聲音輕得猶如鴻毛。
沈珺如和肖長業同時感到了恐懼,他們仔細觀察肖洱的神情,試圖看出什麽異常。
可是沒有,她依舊安靜寡言、冷淡疏遠。
兩人心裏發毛:不知道肖洱是否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更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
最後,只能心存僥幸地想,小洱應該——聽不懂吧。
在成年人肖想的世界裏,孩子總是單純無知地像一張白紙。
可這個世界殘酷,戰亂之國,八歲的孩子已經可以舉起武器保衛家園;偏遠地區,十歲少年都能夠扛起養家重任。
環境使然,人一旦獲得一個契機,會成長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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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醫院病房熄了燈,陪床的姥姥已經進入沉睡。
肖洱從床上坐起來。
她的身體極度缺水,數日的高燒将她整個人都掏幹了。
以至于絕望到了極點的時候,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從沈珺如打肖長業那一個耳光開始,肖洱就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她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恨嗎。
可是——恨誰呢?
肖洱只覺得荒涼。
她想起夢裏那只船,她懷念起那只船來。
将近十天,肖洱沒再夢見她的船。
因為早被大海吞沒了。
連同她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對未來所有的期許。
肖洱爬上飄窗,拉開窗戶。
病房位于醫院住院部的十三樓,高處夜寒,風正凜冽。
肖洱站在飄窗上,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
她輕而單薄,搖搖欲墜。
夜幕下,長街兩側是星星點點的暖色燈光,間或夾雜着紅與綠。
是交通信號燈。
肖洱凝視着某一處。
是醫院大門外的人行橫道。
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聖誕夜,小馬市的初雪。
人間夾在天地當中,風霜雨雪飄搖。
只有一個人,穿過燈火,朝她走來。
肖洱低頭去看。
仿佛真的還能看見,少年烏黑的腦袋上落了雨雪,在燈下亮晶晶的閃着光。
他仰起頭沖她笑了。
潔白的牙齒,一雙清澈的眼,熠熠生輝。
肖洱扯了扯嘴角,手握着窗框,慢慢蹲下身子。
夜黑得像是沒有明天,但總會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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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那邊,沈珺如特地去了一趟,幫肖洱辦了一個月的請假手續。
十月下旬,肖洱和姥姥坐上肖長業的車,去了璞塘的龍泉寺。
龍泉寺在半山腰,被一片青翠竹林環抱其中。
上山要走很多階石階,肖洱和姥姥都爬得吃力,一個是體虛,一個是年邁。
兩人走走停停,終是趕在午飯前到了寺內。
很樸素的一座寺廟。
這是龍泉寺給肖洱的第一個印象。
龍泉寺因泉得名,始建于隋唐,鼎盛于明清。一千多年興衰更疊,飽經戰火。
千年古剎,如今早已式微,不若當年風貌。
只是山中還留有終年流水不枯的龍泉,位于龍谷之端,泉水酷似龍口垂涎而出,彙成涓涓細流,潺緩而下。
人們相信,有山有水的地方,是有靈性的。
只是何為靈性,沒給出具體的說法。
姥姥拿着身份證去辦理挂單手續,肖洱坐在寺內石凳上等候。
龍泉寺所沒什麽大名氣,但在小馬市還是很受歡迎的去處。
香客不少,也有游人。難得的是,都安靜規矩。
穿僧袍的僧人和挂單的義工各司其職:灑掃庭院、引導游人、更香添火……
一方小天地間,一切的存在都自然得體,井井有條。
負責接待肖洱和姥姥的,是一位年輕的義工,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五官畫在臉上似的,少棱角,極清淡。
她領着兩人去住宿處——很簡單明淨的小房間,只兩張單床,一張茶幾。
茶幾上挂一幅卷軸,兩個大字:自在。
姥姥雙手合十,說了一句:“感念。”
女人也不發一言,只輕輕颔首,轉身離去了。
下午,兩人用過齋堂的齋菜後,姥姥帶肖洱去敬香還願。
龍泉寺前,是一顆樹齡逾百年的雀舌黃楊,兩旁立宋、清碑刻各一塊。
寺內供有觀音佛像,肖洱從姥姥手裏接過燃香,學着她的樣子,俯低身體,供養誠心。
一切都很靜谧、妥帖,無紛争、少雜念。
讓人心生溫柔。
有雲游至此的修行者,寺內常住,在一旁翻閱經書。
看起來竟不足三十歲。
偶爾有進香之人向他尋求解惑,他便放下書,提點一二。
肖洱走過去。
她不言,他便也不問。
卿且自在。
“小師傅,為什麽人們總說,衆生皆苦。”
擱在經書上的手指微曲,神色從容的小師傅擡頭望向肖洱。
他目色清明,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情緒。
他說:“佛說四法印,諸行無常、有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
肖洱:“聽上去很拗口。”
小師傅沒再跟她說晦澀難懂的原文,他用白話,盡可能簡明地同肖洱說衆生皆苦之意。
佛家講苦,是由衆生自己的業感報應而來,衆生的業感,是由無始的無明覆障而來。
衆生由于無明之惑的煩惱,而造生死之業,由于生死之業,而感生死之苦,正在感受生死之苦的生死之間,又因生死而造無明之惑。
就這樣,由惑造業,由業感苦,因苦生惑,惑業苦三者,連成一個生死之流的環狀,頭尾銜接周而複始,永無了期。
肖洱聽得入神。
小師傅說了一通,問她:“明不明白。”
肖洱實話實說:“不明白。”
小師傅淡淡地笑:“那,你是如何看這句話的。”
“因果循環,報應昭彰。”她低聲說,“我的業障,大概很多吧。”
小師傅頓了頓,似是還想開解。
肖洱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她歉然一笑,拿了手機走到外頭去接。
張雨茜打來的。
“喂。”
“肖洱,你再不來,聶铠他就要死了。”
那一天,閱經的小師傅看見女孩子飛奔離去的身影,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距離白雅潔自盡,已有半月。
在醫院期間,肖洱屏蔽了所有人的來電。這是今天她離開醫院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
她沿來時的路下山,站在公路上很久才攔了一輛的士。
“去哪?”
“太平路,麋鹿酒吧。”
見到肖洱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張雨茜有點不敢認。
什麽樣的人能在短短十幾天,瘦成這幅德行?
張雨茜以為聶铠已經做到極致了,沒想到分分鐘又看見一個。
姑娘文化課基礎不紮實,不知道使用形銷骨立這樣的詞語。
所以她戳着肖洱的鎖骨,眉頭緊緊皺起:“紮手!”
“怎麽搞的?”她問,“聶铠他家裏出了事我倒是能理解,難道你家裏也……”
肖洱徑直走進酒吧裏去。
“哎!”
張雨茜有點抓狂。
“一個兩個都拿我當空氣,我存在感這麽低嗎?”
酒吧沒有營業,裏面空空蕩蕩。
肖洱的目光逡巡一圈,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沈辰。
她走過去。
沈辰身邊,聶铠爛醉在角落裏。
他似乎睡熟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各種混在一起的酒味、烈性香煙的煙味,伴随着嘔吐物的臭氣,組成糜爛的氣味,撲面襲來。
光線晦暗,肖洱抿着唇,瞬也不瞬地看着聶铠。
他身上真髒,穿着的衣服還是那天在海邊她看見的那身。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眼下的黑眼圈極重。
“好多天了。醉生,醒死。”沈辰說,“喝到吐,吐完了,接着喝。”
誰都沒那麽大本事,能坦然背負一條人命。
肖洱問:“沒人管他?”
“手機響過,被他扔了。”
沈辰不知道肖洱清楚事情始末,他說:“他媽媽去世了,自殺的。鬧得很不好看,上了報紙。他爸找到我爸,想托人把這事壓下去,所以,我也算了解了內情。”
“他爸爸找了一個小三,那女人還懷了孕。有人告密給他爸,結果他爸氣不過,把她關在屋子裏毆打,逼問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