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心人與多情客,皆是我】 (1)
五月。
聶铠再一次的停滞不前,就出現在五月。
距離高考還有二十天。
寒假過去以後,他一直心态良好,成績穩步提升。
可到了五月,距離高考之日越來越近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現在的程度,超常發揮也不過能上630分,距離南大的分數線還差一截——何況,他未必就能超常發揮。
這樣的水準一直沒有得到突破,他已經連續三個星期沒有任何進步了。
聶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自我懷疑中。
迫近的考期伴随着巨大的壓力,讓他心力交瘁。
失眠、暴躁,他渾身都是壓抑的戾氣。就連對肖洱說話的語氣都越來越不耐煩,在家裏來來去去的動靜都極大。
這一切都看在肖洱眼中。
早在聶铠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緒時,她就知道,這一天必将來臨。
他需要一場發洩。
她思考着對策,帶他一起去樓下慢跑、打籃球。
可是聶铠比她想象中更加難以掌控。他不言不語,把情緒都收進心裏,流露出一星半點的,卻盡是火藥味。
直到那一天,肖洱提前下課,拎着雞蛋和蔬菜去了三零一,在樓道裏聞到了淡淡的煙味。
她在門外站了一會,才掏鑰匙開門。
聶铠坐在書桌前發呆、轉筆。
肖洱站在他身邊,平靜地說:“你抽煙了。”
指尖的筆吧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
“抽了多久了?”
聶铠長腿一踹,身體随着椅子一起往後一滑,椅子腳摩擦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說:“我心煩。抽煙能讓我看得進去書。”
“你現在看進去了嗎?”
“……”
“聶铠,你現在的成績上重點高校完全沒有問題。”肖洱淡聲開口,卻處處都在刺激他,“如果你打算在南京上大學,其實有很多其他的選擇。比如東南大學、河海大學、南京郵電大學、南京財經大學都可以……”
“我為什麽上不了南大!”
他騰地站起來,俯視她。
“肖洱,你不能這麽小看我。”
“那你預備我怎麽看你?”肖洱擡頭直直地看他的眼睛,“聶铠,我難道能要求你給我考個省狀元回來?”
肖洱不過是想刺激他發出心裏的一把火,沒料到這句話一說出口,聶铠卻古怪地笑了。說不清那是什麽意味,似乎是失落,又像是挫敗。
“你笑什麽。”
肖洱心裏一頓。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半晌沒呼出來,重新坐回椅子裏去:“你走吧。”
滿屋寂靜,落針可聞。
他還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讓她走?
“聶铠,你再說一遍。”她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我說讓你……”
聶铠揚聲,卻在一擡頭看見肖洱發紅的眼眶時生生剎住了。
他心裏放了臺絞肉機似的,疼得要窒息。
聶铠狠狠扭過頭:“肖洱,我一點都不想耽誤你。”
“耽誤不耽誤的,你說了不算。”肖洱說,“我拿學校的一等獎學金和國家獎學金,這說明我能做到兼顧學習和你。”
他嗤笑一聲:“是,你這麽牛逼。可我要拼了命,才能卡着分數線上你們纡尊降貴選擇的學校。”
肖洱沒有忽視他說的“你們”。
你們,是指,她和誰?
肖洱心頭一動,說:“程陽來找過你?”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她注意到聶铠渾身緊繃了一下。
他眼中有敵意,有妒忌,更有不甘。
“你跟他認識?”聶铠半擡眼,看向肖洱,“你怎麽知道他來找過我。”
“我一提到省狀元,你就要趕我走。”她說,“不是程陽來找過你,還能是誰。”
肖洱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攥成拳頭。
程陽,你想幹什麽?
“他都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敘舊。”
聶铠閉了閉眼。
程陽是寒假的一個午後跟他偶遇的,兩人一起去吃了頓晚飯。
他沒跟程陽說自己的境況,也沒什麽可說。
倒是程陽,将兩人分開後的人生,竹筒倒豆子似的講給他聽。
教科書式的成功人生。
“省狀元?牛逼啊。”聶铠毫不違心地贊他。
“湊合湊合,我倒是很佩服我們學校另一個姑娘,跟我一屆的。”程陽說,“我覺得她比我強,強很多。”
“想追人家?”
“當然想。”
“靠,上啊。”聶铠說,“你這條件,什麽姑娘追不到?”
“我還不夠優秀,不好意思往人跟前湊。”
“程陽這不像你啊。”聶铠驚道,“什麽人能讓你承認自己不夠優秀?”
“說起來,她好像就是你轉學後的高中畢業的,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的名字叫肖洱。”
聶铠不說話了。
後來,程陽常常來找他,常常跟他說起肖洱。
聶铠從另一個人,另一個愛慕肖洱的少年口中得知肖洱的機會不多。
可正是這樣,讓他更加清楚而明确地看到自己和肖洱的差距。
鴻溝一樣。
初時,他尚能強壓下心頭不适,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時間一長,少年心頭積壓的不悅與委屈日益膨脹,複讀的壓力便是最危險的發酵劑,将所有的負面情緒,發酵成一團黑黢黢的火藥粉末。
只待一朝點燃,便一發不可收拾。
而這一切,肖洱都不知道。
“怎麽,聶铠。你受刺激了?”肖洱說,“才這麽一個人跟你說了幾句話,你就受刺激了?省狀元算什麽?明天我把中科大少年班的孩子拉到你跟前來,你是不是就不活了?”
“肖洱,你不用使激将法。”聶铠無所謂一笑,“我是受刺激了,我覺得挺沒意思的。反正我也不可能考一個狀元回來,還有二十天,我的成績也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天有什麽突飛猛進。所以——就這樣吧,就像你說的,南京大學這麽多,上哪所都行,幹嘛非得是南大。”
肖洱凝望着聶铠的側臉。
她知道聶铠說的話不是發自本心,可是他現在已經用厚重的殼把自己包裹起來了。
因為程陽說的那些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的混賬話!
她費盡心思,照顧呵護了幾個月的聶铠,眼看就要采收碩果,怎麽能被他三言兩語妖言蠱惑?
肖洱心底竄起一股火,恨不能現在就把程陽揪到面前。
可是她深知,現在的重中之重,是聶铠。
“你跟我走。”肖洱伸手去拉他。
“去哪?”聶铠皺眉,不耐地揮手。
沒揮開,她牢牢攥着他。
漆黑的眸子望着他,像無邊的黑洞,讓人無法不沉淪。
“你跟我走。”肖洱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把聶铠往外頭拖。
他不再掙了,怕傷了她,也怕他掙開了,兩人真的再沒有以後可言。
肖洱帶着聶铠離開三零一,坐上出租車去南京南站,又買了回小馬市的長途汽車票。
“你這是做什麽。”
臨時買的票,兩人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聶铠嘆口氣,問肖洱:“你在我身上花那多功夫,何苦呢?”
肖洱搖頭:“不苦。”
聶铠微頓,将頭扭向另一側,不看她。
也不讓她看見自己眼裏的不舍。
兩人默默無聲。
車子開動,車後頭颠簸劇烈,肖洱擡手,輕輕順着胸口。
她坐在窗邊,想要開窗透透氣,無奈窗戶扣得太死,她用力去推也紋絲不動。
膠着之時,聶铠伸手過來,挺輕巧地就把窗戶打開了。
“……”
五月的晚風,吹得人有些涼意,可肖洱已經不難受了。
車子上了高速,不再那麽颠簸,肖洱竟然有了困意。
她陷入淺眠之中,卻意外覺得周身包裹着暖意。
熟悉的溫暖,會是誰?
還能是誰。
她潛意識裏有了判斷,于是放任自己,沉入更深的倦怠中。
不知過了多久,車體一個猛烈的震顫驚醒了肖洱。
原來已經下了高速。
她從深眠中被拖回現實,本能地皺了皺臉,耳邊卻立刻傳來輕柔的安撫聲。
“別怕,沒事。”
伴随着這一聲,是一只寬厚的大掌在背心輕緩的摩挲。
肖洱這才發覺,自己正側坐在聶铠的腿上,被他摟抱在懷裏。
他環抱她的姿勢就像抱着襁褓裏的嬰兒。
耳側便是他的心跳聲,沉穩有力。
肖洱似是只被驚擾了一秒,很快又合上眼,泰然入睡。
聶铠垂頭看她,剝去不安與暴躁,只剩下滿眼的溫柔。
公路上一輛夜車,帶着兩人漸行漸遠。
從小馬市長途汽車站出來,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
肖洱在路邊攔下出租車。
兩人坐進去。
肖洱:“師傅,去石林海灘。”
聶铠周身一緊,下一秒就要拉車門:“我不去。”
肖洱:“好,你下車,我自己去。”
“肖洱!你別逼我。”他大聲道。
“我逼你又怎麽樣?!”她的聲音比他還大,“師傅,開車!”
石林海灘是白雅潔被打撈上來的地方。
聶铠眼圈發紅,怒視着肖洱。
肖洱不甘示弱,也回望着他。
車裏氣氛劍拔弩張,司機師傅半句話沒吭,把兩人拉去了石林海灘。
大晚上的,海灘一個人都沒,不要出事才好。
好心的司機開走車前,心裏隐隐擔憂。
一下車,肖洱便不管不顧,朝海邊跑去。
“肖洱!”
他在她身後叫她,她也像是沒有聽見。
她一邊跑,一邊脫下鞋子,随手丢了。
腳丫子很快就接觸到冰涼的海水,肖洱一刻不停,往深海處繼續邁步。
風很大,海浪聲掩去世上所有雜音。
海水浸沒她的腳踝、小腿、膝蓋、大腿。
聶铠瘋了似的從後頭追上來,在海水淹沒肖洱胸口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肖洱!你站住!你瘋了嗎!”
肖洱哆嗦着,枉顧聶铠的鉗制,沖着不知名的地方大聲吼道:“白阿姨!你聽得見嗎?我把聶铠帶來了,你聽得見嗎?!”
她哭起來,聲音哀戚:“如果你聽得見,請你保佑他,不要悲傷,不要害怕,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放棄夢想,不要躊躇不定,不要在深夜驚醒,不要——擔心我會離開他。”
狂風驟起。
浪頭撲打過來,聶铠搖晃了一下,緊緊抱牢肖洱才沒讓被浪卷走。
于是,聶铠沒有聽見肖洱最後的那句話。
我願祭獻我自己,請你保佑他。
天和地,月光以外,只有海,和他們。
聶铠在肖洱的聲嘶力竭之中,聽到激蕩在胸懷的一份感情在吶喊在咆哮。
又一個浪頭撲來。
他們被沖散,雙雙落入海中。
肖洱自小在海邊長大,水性極好。
只是她心神疲倦,便放任自己順着海浪來回漂流蕩漾。
像回到了小時候,無憂無慮,每天都和一幫好夥伴來海邊撿螃蟹洗海澡。
“小耳朵,快來呀!”
他們在笑。
“小耳朵,快來呀!”
他們在叫。
她高興起來,沖他們跑過去。
“等等我,我來了!”
五感均被海水封鎖,肖洱在一步步靠近的窒息中,觸摸到了一個從未得見的世界。
發着光的、奇異的世界,朝她打開了一扇門。
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
“小耳朵!”
伴随一聲急切的呼喝,一只手掌自她身前穿過,托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嘴鼻擡離出海面。
只一瞬間,肖洱就清醒過來!
也在那一瞬間,肖洱的四肢恢複了生機。
她迅速調整姿勢,奮力地游動,配合聶铠的動作,往岸邊去。
兩人癱倒在沙灘上,身上濕了個透,沾滿細碎的沙石。
肖洱咳了幾聲,聶铠已經狠狠攬過她來,低頭咬住她濕漉漉的唇。
唇齒之間,兇狠地糾纏。
很快有血絲自唇角溢出。
肖洱眼睛酸痛,立刻就嘗到溫熱的鹹味。
最後,也分不清是誰的眼淚、鮮血還是海水,一片腥鹹。
他摸索着肖洱瘦弱單薄的身子,每一處,都要确認完整才能放心。
她就這麽一小點,什麽時候突然消失了,那該怎麽辦?
剛剛眼看着她被海水吞沒的那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
鋪天蓋地的害怕在頃刻間就将他四肢百骸噬咬得生疼。
“小耳朵,我受不了。”
他緊緊地抱住她,聲音哽咽:“你不要出事,我受不了。”
肖洱擡手,抱住他的後背,喃喃。
“多傻,我幾乎是在海邊長大,怎麽會……怎麽會有事。”
可有什麽辦法,他傾盡全力,愛上一個姑娘。
犯了傻,疼了心,拼了命。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家旅店住下。
無視旅店老板異樣的眼光,濕漉漉的兩人拿了房卡進屋。
聶铠說:“你先去洗一下,衣服晾出去,明天應該能幹。”
肖洱站在浴室裏:“一起吧。”
聶铠一頓:“啊?”
她不是在開玩笑,神情坦然:“我說,一起吧。”
熱水開了,狹小的浴室裏布滿水蒸氣。
肖洱除去衣物,赤條條地站在水下。
柔軟如海藻般的長發直垂在胸前,少女姣好的身姿在溫水的沖刷下泛着粉紅。
聶铠踏進浴室,目光執意不肯落在她身上。
肖洱抱着胳膊,看他脫衣服。
他褪下長褲,肖洱這才注意到,聶铠的腿受了傷。可能是撞上了某處礁石,小腿上割破了一個不小的口子,流了一腿的血。
最後一條內褲,他想了很久,才慢慢脫去。
聶铠走進來,一直別着頭。
肖洱看着他:“怎麽,你還想讓我幫你洗?”
停了停,說:“也不是沒幫過。”
“不——嘶。”
熱水淋過來,流過傷處,聶铠低聲抽氣。
“疼?”
“嗯。”
“剛剛也沒聽你說。”
他是一路抱着肖洱來的這家旅店,跑的倒是虎虎生風,沒半句痛呼。
聶铠咬着唇角,不吭聲了。
肖洱拿着花灑,在他身上來來回回。
聶铠從沒覺得,水流擊打在身上,是這麽讓人心癢的感覺。
“聶铠,長久以來,你都像是在一間黑屋子裏,只有一把鍬。”肖洱的聲音鑽進他心裏,“你要想從屋子裏出去,能做的就只有不停地揮動鐵鍬,把牆壁鑿穿。”
她說:“你很努力,揮灑汗水,為了得見天日,不停地鑿牆。你用所有的方法來做這一件事,不管是蠻力也好、技巧也罷,你唯一的目的就是出去。”
聶铠漸漸被她的話所吸引。
“可是日積月累的努力之後,你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是,你鑿下很多牆灰和石塊,這讓你覺得自己的努力是有用的。可是你看不到結果。你慢慢發現,不管你怎麽努力,這間屋子可能都無法鑿穿。這種猜想令你感到絕望。”
“聶铠,這時候,你要怎麽辦呢?”她說,“是丢下鐵鍬,永遠在黑暗裏沉湎。還是在期限到來之前,努力到最後一刻,搏一個可能性?”
聶铠喉頭微動,他當然聽得懂肖洱的話外之音。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再鑿一下,或許就能看見光了?”她循循善誘,“量變到質變,有時候,真的就只差那最後一下。”
她在這樣的時候,來給他說大道理,聶铠不知該作何反應。
但他不得不承認,肖洱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進去了。
她真是一個極其善辯的人,一旦發起攻勢,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低聲說,“我明白了。”
“你不夠明白。”
肖洱站在他身後,突然放開手,花灑跌落。
她的身體貼上來,環抱着他,溫溫軟軟的兩團,抵在他光滑的脊背上。
……
聶铠深吸一口,不意外地,身子有了反應。
肖洱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如果你明白,怎麽會去嫉妒程陽?怎麽會覺得自己不如他?聶铠,我沒有告訴過你,但這不代表,你不好。”
她語氣慘然,在聶铠看不見的地方,肖洱面目空洞。
“如果遇見的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裏,都不知道……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聶铠覺得呼吸困難,兩人這樣的姿勢,像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肖洱說的話,更像是強勁的催|情|劑,在空氣中播撒,他心火愈旺,身體仿佛幹涸的農田,裂出溝壑。
他無法思考她話中深意,甚至無法思考下一步該如何打算。
身體的某個部分,脹出了棱角,他捏着拳頭忍了又忍,難耐的聲音自發緊的喉嚨深處溢出。
“肖洱……你先,出去吧。”
肖洱沉默了片刻,松開環保他的手,自他身後繞出。
聶铠剛松了半口氣,卻見那姑娘在自己身前站定。
下定決心似的,她轉身擡頭看他。
聶铠被那道目光所深深蠱惑——那是他從沒見過的目光。
專注、熾熱、虔誠。
和她一貫冷靜淡然的性子相去甚遠。聶铠也從沒想過,肖洱會用那樣的眼神凝望自己。
他身子微頓,在心中納罕。
可下一秒,腦中全部的思緒全都停擺,心髒也在那一剎那收縮靜止。
因為肖洱——她蹲下身子,将他含住。
動作生澀,卻篤定。
聶铠在那一瞬間,聽見确切的爆炸聲。
來源于心底,來源于腦中。
她的每一點試探,都化作他喉間發出的難耐呻|吟。
語不成調,想阻止,卻又舍不得。
連月來的一切不甘、暴躁、焦慮,積攢而成的莫名怒氣、抱怨,統統都在這一夜,被她親手抹去。
肖洱。
肖洱……
她似乎永遠都能輕而易舉的,讓他平靜,讓他瘋狂。
他沒能堅持很久。
最後的時候,聶铠猝然推開她去,汗水順着昂揚的脖頸滑下。
肖洱同樣滿頭大汗,無措地貼着牆壁站着,近乎于癡傻地望着在情|欲中掙紮的聶铠。
今晚的聶铠,令她深受其惑。
肖洱在每一刻,都很清楚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可是今晚,她卻亂了。她覺得自己的心蒙上了一層霧氣,再也看不分明。
聶铠将她帶往海岸時的緊張,聶铠暴虐地噬咬她時的後怕,聶铠忍着腿傷帶她離開時的沉默。一樁又一樁,鈎子似的剜進她心裏,肖洱一想起,就扯出血肉來。
好像如果不做些什麽,胸腔裏那顆千瘡百孔的髒器,會在頃刻間,四分五裂。
這個少年,在日益的相處中,早已從最初模糊的印象,一點一點變得輪廓清晰、棱角分明。
他是聶铠。
早已不只是白雅潔的兒子。
******
兩人穿着旅館的浴袍從浴室出來。
聶铠在洗手池搓洗衣服,讓肖洱先去吹頭發。
肖洱一言不發,把頭發打理好,就抱膝坐在自己的那張床上發呆。
她的眼鏡遺失在海裏,視野模糊,只能看見聶铠在陽臺和浴室間穿梭,把衣服全都晾出去,最後坐在自己對面的床邊。
看不分明神情。
但他似乎有話要說,好幾次正襟危坐望着她,卻又偏過頭去了。
“很晚了,睡吧。”
最後,肖洱這麽說。
聶铠遲疑片刻,才慢吞吞地點了頭,往被子裏鑽。
肖洱也搭上被子,伸手關了燈。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變得敏銳。
肖洱聽見聶铠的呼吸聲,綿長、安穩。
她在等待。
終于,在某一個時刻,肖洱聽見寂靜中他的聲音傳來。
“肖洱,你怕不怕。”
“怕什麽?”
“怕你跟着我,會受委屈。”
“你呢。”肖洱說,“你怕你會受委屈嗎。”
“傻不傻,我是男人,我怕什麽。”
“你不怕我就不怕。”
……
兩個人繞口令似的說着話,心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肖洱漸漸困頓,都沒顧得上驅趕突然從隔壁床上蹦跶過來的聶铠。
同床,共枕,相擁而眠。
“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嗯。”
“我會拼到最後一刻,去考南大。”
“嗯。”
她的意識飄遠,只記得睡着以前,聶铠咬着她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謝謝你,肖洱。
謝謝你來了。
2015年6月7日
肖洱攤開日記本,在下頭寫上。
聶铠,高考加油。
這天是周日。
聶铠因為學籍所在地不在南京,要回到小馬市考試。
早在考試之前,他便同肖洱說,不要送他。
“好,你放心去,我不送你。”肖洱這麽答他。
昨天,聶铠就背着包離開了。肖洱信守承諾,沒有去送。
這一天,聶西西起床的時候,意外發現肖洱還在宿舍。
怪事了。
她驚訝地問:“今天不去早自習?”
肖洱似有些心不在焉,說:“今天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
聶西西照例過自己的周末:上網、刷劇、叫外賣、聊天。
只是,下鋪的肖洱今天着實奇怪。
她從行李箱裏拖出一只很大的化妝包模樣的包來。
咦?化妝包?
聶西西探過頭去看。
等到她看見肖洱打開那只包包露出裏頭的花樣繁多的工具和物件時,聶西西不能淡定了。
“我的天,肖洱,這些都是你的?”
肖洱嗯了一聲。
“深藏不露啊……你竟然會買化妝品?!”
聶西西用一種你會化妝嗎的表情看着肖洱。轉眼認清那些化妝品的牌子之後,又目瞪口呆地換成了暴殄天物的表情。
肖洱還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聶西西蹿下去,在她的包裏翻翻撿撿,果然——全是大牌子。
肖洱打開折疊化妝鏡,按照寒假裏阮唐教的那一整套,挨個擠出隔離霜、粉底液……配套使用不同的化妝刷、化妝海綿在臉上塗抹。
聶西西問:“肖洱,你今天有約會嗎?”
肖洱:“沒有約會。”
那為什麽要化妝啊?!
聶西西不信,一直密切關注着肖洱的一舉一動。
可是,她眼睜睜看着肖洱畫完了一個全套妝容,連個正臉都沒見到,肖洱就拿着卸妝乳液去洗手間了……
這是什麽意思?
聶西西目瞪口呆:“肖洱,你就是畫着玩玩?”
肖洱擦着臉,對她笑笑:“嗯,複習一下。”
複——習?
聶西西沉浸在不可思議裏 ,沒想到肖洱倒主動找她搭話:“西西。”
“哈?”
“這個,好看嗎。”
她手裏不知什麽時候提溜着一條白裙子,放在自己胸前比劃。
聶西西吞了口口水:“你穿?”
“我穿。”
夭壽了……無袖修身款白色超短網球裙加上——肖洱?
“好看是很好看……”聶西西打量她,小心翼翼地問,“肖洱,你真的不是要見什麽人嗎?”
“要見的。”她點頭,“明天。”
“喜歡的人吧?”
八卦無罪,聶西西脫口就問。
肖洱唔了一聲,臉不紅氣不喘:“是。”
這麽坦蕩,倒讓聶西西有點措手不及。
“你、你什麽時候談的戀愛?我怎麽都不知道?”
肖洱淡淡地瞥她一眼:“因為我沒有告訴你。”
我沒告訴你,你當然不會知道。
聶西西被噎了一下。讪讪地笑:“這……多久了啊?咱們學校的嗎?長得好看嗎?我有沒有見過?”
問完了,還挺有自知之明地撓了撓頭:“我問題有點多哈,我就是……關心關心嘛哈哈哈。”
肖洱一時沉默。
聶西西看她那個生人勿近的模樣,心裏一發怵,忙想改變問話方式,迂回前進。
不料,肖洱已經淡聲開口。
“從第一次在一起開始,兩年多。可能是我們學校的。長得好看。你見過。”
聶西西:“……”
這句話的信息量,真特麽大啊……
聶西西還想組織語言開始第二輪發問,那邊肖洱已經折疊好網球裙。
她說:“好看就好。”
随後,整理了化妝包裏的東西,連着裙子一起放進雙肩包裏。
聶西西:“你要出去?”
“嗯。”
“你不是沒有約會嗎。”
肖洱背起雙肩包:“我今天确實沒有約會,可我也确實要出去。”
這兩者,矛盾嗎?
不是不是,事情發展得有點詭異啊。
聶西西本着“關懷舍友”的使命感,問道:“你要去哪裏呀?去見男朋友?他在哪啊?你晚上——還回來嗎?”
這一次,肖洱沒有像剛剛那樣挨個作答。
她一只手搭在宿舍門把手上,回頭說:“聶西西,我媽特別喜歡把人當作提線木偶來控制,還總是冠以很多堂皇的理由,讓你心甘情願來做這個傀儡……如果她問起你這件事,你就告訴她,我希望不再有下一次了。”
她打開門出去了。
聶西西石化般坐在床上,她只覺得後背起了雞皮疙瘩,一層層疊上寒意。
被洞悉的寒意。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那天晚上,肖洱沒有回來。
第二天也沒來上課。
聶西西抱着手機發了半天呆,也沒敢打電話給沈珺如。
同寝室的人見她這麽魂不守舍,不免多問。她便噼裏啪啦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去。
“我好心幫着肖媽媽關心肖洱,可是她一點也不領情不說,那眼神,那語氣,就像我是個間諜似的。我這下好啦,豬八戒照鏡子,裏外都不是人了!我就想幫幫她嘛,也撈不到好處,我真是冤死了啊!”
“哎呀,那你別管不就好了嘛。班長本來就怪怪的,她們家的事,別瞎摻和。”
“可是,我答應肖媽媽了呀……”
“你真是聖母心啊,做人別那麽善良,反被別人欺負了。你本來也沒有義務管這檔子事!聽我的!”
聶西西感受到同伴的支持,稍稍放下心來。
“那……好吧。可是肖洱去見男朋友一晚上沒回來,不會出什麽事吧?”
“能出什麽事,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過,班長真是不鳴則一鳴驚人,悄沒聲的,就跟男朋友過夜去了。”
“我也沒想到,她說那男的是我們學校的,我還見過!”
“我去,太勁爆了。誰啊誰啊?”
“不知道,沒問出來。她說長得好看着呢。”
“呵呵,不能吧。”
“情人眼裏出西施,這都不懂。前天王薇還在朋友圈發自己跟男神合照呢,我嘔,那慫樣還能叫男神?”
……
小馬市,二十二中。
校園裏終于響起了考試結束的鈴聲。
肖洱站在接考生的家長群裏,伴随着那悠長的一聲聲鈴響,聽見身邊同時傳出松了一口氣的聲音。
“終于結束了……”
下午五點整,最後一門外語試卷的上交,意味着這一年的高考,正式落幕。
肖洱昨天就已經來了小馬市,她沒有聯系聶铠,也沒有回家。
只是找了一家酒店入住。
今天一早便起床洗漱,帶上隐形眼鏡、細細地畫好淡妝、換上那條裙子。
然後,像每一個送考的家長一樣,按時來到聶铠考試的學校門口等待。
按時來,也按時走。沒有讓聶铠看見自己。
她說過,不送他。
沒有說過不來接他。
這是最後一場考試。
肖洱仗着身形優勢,在人群中穿梭,最後——找到最顯眼的高地站定。
很快,黑壓壓的一片腦袋頂密密麻麻地布滿視野,自教學樓湧出,快速往校外移動。
千萬種面容,在她眼裏都化作相似的樣貌。
只有一個人不同。
肖洱仗着地形,馬上就在遙迢的人群中看見聶铠——幾乎在他剛踏出教學樓的那一秒。
他高得很突兀,整個人的氣質也與周圍格格不入,一頭亂毛不規整地炸裂着——昨晚大概沒有睡好。
面無表情,單肩背着包,一只手伸進去掏着什麽。
很快,摸出一塊手機來。
他低下頭,開機,等待。并不急着往外擠,只随着大流龜速挪動,手指卻在屏幕上快速戳着。
肖洱的手機響起來。
聶铠來電。
她擡手挂斷。
少年将手機貼在耳邊的動作頓了頓,不可置信地拿到眼前——确實被挂斷了。
不甘心,重撥。
肖洱嘴角有了笑意。
再次挂斷。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了,肖洱清楚地看見聶铠高高地揚起眉梢,眼神危險,臉上出現了極其不爽的表情,就連嘴巴也緊緊地抿起。
似乎哼了一聲。把手機丢回包裏去了。
然後,踢踏着腳,拉着一張生無可戀臉走出校門。
人畜莫近的神情,不知道的,以為這孩子考砸了。
砸得還很厲害……啧啧,好可憐。
大家頗有眼色地主動給聶铠讓出一條通行道來。
聶铠低頭看路,完全不顧四周投來的同情目光,只覺得——路好像突然變寬了。
聶铠走到肖洱眼皮子底下的時候,她終于笑出聲來。
“聶铠。”
他一個激靈,突然擡頭,發現肖洱就站在距離他半米不到的臺階上。
肖洱。
肖洱?!
聶铠一時沒能控制好面部肌肉和內心的情緒,于是——兩人大眼瞪小眼,面對面僵持了好一會兒。
肖洱率先打破僵局。
“聶铠,我來接你。”
還真特麽是她?
肖洱:“那,走吧?”
聶铠愣神,上上下下看了她十幾秒,才像個傻子似的答話。
“哦。”
肖洱從高臺上跳下來,走在他前面。
她淡聲問:“晚上想吃什麽?”
熟悉的問話。過去的幾個月,他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這一句話。
聶铠心裏一動,突然大聲喊:“肖洱!”
肖洱的耳膜遭了罪。她微擰着眉回頭看他,卻撞上少年完全舒展開去的眉眼。
笑容,花一樣在那張英俊的臉龐上粲然綻開。
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