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折子
折子十
簡航在做夢,夢見尚且年幼的自己在萬道中觀的時光。
那時候的自己長得矮小,比小一歲的趙儀還要矮上一些。那時的趙儀長得小胖,臉圓圓的,大眼睛汪汪的,忒得長輩的寵愛。反觀簡航雖也是富家出身,卻長得有點幹癟,模樣也一般,站在趙儀身邊,簡直就像個小伴讀一般。
作為趙儀同齡好友,簡航在萬道中觀住上了三四年的時光。
年幼的趙儀最愛黏着三式師兄,便連睡覺也是共枕一榻。
簡航跟在趙儀身邊,只能豔羨地看着三式師兄拉着趙儀一直往前走;他本想追上去,可是短小的腿怎麽奔跑也追不上。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跄,那兩人便越走越遠。
他着急大喊:三式哥哥!
三式錯愕地回過頭,本是少年的模樣慢慢重疊在一年多前再次重逢時成熟的男子臉容。三式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滿是疲倦的臉容還是錯愕地看着他,開口一句并不是喊他名字,而是冷冷清清的“你能放我走麽?”
簡航自夢中醒來,轉輾反側,再也睡不着。
次日大清早簡航去了小屋,正值陶師兄剛起床,對他笑道:“簡師弟可真早。”
簡航幹笑一下,偷瞟床上一眼,沒瞧見那人。陶師兄就說:“他梳洗去了。”
簡航踟蹰一會兒,擡腳往浴池那處走去,正好那人正擰着毛巾;兩人視線一對上,簡航便尴尬地止住腳步。
自那日之後,簡航已有近四五天沒來見那人。
那人神情淡淡的,徑自把毛巾挂會木架處。正待要走,簡航便喊住他。
“三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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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擡眼看他。
簡航緊張得手心都發汗,扯了許久的皮肉都扯不開一個表情。最後把心一橫,撲通一下跪在那人跟前,語氣即堅定又愧疚:“三式哥、對不住、我、我不能放你走。”
那人靜靜地聽着。
簡航越說越愧疚,越說越委屈:“我自知事到如今,怎麽也是錯。可我活這麽久,最不後悔的便是現下這般……與你處着。
“雖然聽着很可恨,可我甚至慶幸能與你這般處着!
“你甭怪我、日後我不娶親,也不願尋其他人,三式哥,求你與我偕老白頭、可好?
“可好吶?啊、好不好?”
簡航哭着,拉着那人衣擺一直問好不好。問了許久都不見那人回答,簡航淚眼汪汪擡起頭,發現那人垂着眼看着他,眼神很深邃。
“ 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更又一層。”
那人如是說:“簡航、你總不能鎖我一輩子。”
簡航聽了竟笑出聲來,眼淚直把難堪的笑容糊得亂七八糟。他松開拉着那人衣擺的手,頹然跪在地上,好似滿腔的熱血都被凍住,每一次流淌過心頭就是切割一次。那樣難受、就像再也找不到自己那顆蹦跳的心了。
然後那人就走了,許久之後陶師兄過來扶起他,那模樣就像在扶一灘扶不起的爛泥。
陶師兄對他說:“簡師弟你倒有心情傷春悲秋。剛剛魏師兄來了,那人吵着要走,魏師兄當真把人拎着跑了!”
簡航大驚:“師兄你沒攔着?若魏師兄傷了他可怎算好!”
陶師兄冷笑:“連你也只是‘私欲日生’‘不掃又一層’、我拿什麽攔着?”
簡航也沒聽出陶師兄的嘲諷,他趕緊起身要去尋人,可是陶師兄對他說:“現如今,也只有魏師兄能招架那人,你去有何用。”說完竟整整儀表,帶着簡航回到房內,在榻上一坐随意翻了一本書靜靜看起來。
簡航忐忑地在屋內徘徊,不一會竟見魏師兄帶着那人回來了。那人随在魏師兄後頭走着,神情有些恍惚,擡眼遠遠看見簡航,竟止住腳步。
簡航以為那人不想瞧見自己,心頭一陣刺痛,可還是縮縮身影,躲在門後。
魏師兄回屋裏來,對陶師兄說:“把五道生陣全撤了。”
陶師兄攥緊手中的書,透過窗看了外頭良久,才答話:“好。”
那人站在桃花樹下,嫩綠的枝桠遮擋着日光,照得那人容顏斑斑駁駁的。
魏師兄和陶師兄走了,簡航傻乎乎地蹲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時不時探頭去偷看那人的舉動,可是那人只是一直站在桃花樹下發愣,也不知魏師兄對他做了何事,那凄凄的模樣讓簡航越看越心疼。
許久之後,那人似乎回過神,靜靜回屋裏來。簡航瞧見他走過來,失措地環顧四周,可屋內本來就不大,也沒有遮擋物,于是他回身就往窗邊靠過去,暗忖待那人入門來時他就跳窗出去。
那人一入門,簡航就狼狽地翻窗而出,還沒站定卻聽見那人喊住他。
簡航怔怔,澀澀側過頭。那人靠在門邊正看着他,臉上有些倦意,對他說:“我有話要與你說。”
有些話還不如不說。簡航蹲在牆邊,恨不得自己就是個縮頭烏龜。
“簡航,之前那話,是氣話。我不怪你。”那人頹靡地閉上眼:“你還小,甭再與他們胡來了。這一年多、你就此揭過就是。”
簡航漲紅臉,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咋的。他蹲在那頭,憋屈得幾乎要撲過去把那人捆起來抽幾回才能消氣。
可是又舍不得抽。
于是簡航悶悶地說:“我沒胡來。”那人沒回話,垂頭喪氣地回到屋內靜靜坐着,簡航起身透過窗戶盯着他;許久之後,簡航輕聲問:“魏師兄……是以趙儀脅迫你了麽。”
簡航也不傻,魏師兄把人領出去一會兒,回來就把生陣撤了,肯定是有所拿捏的。
那人慘淡笑了:“瞧、你們都知道我軟肋不是。”
簡航滿嘴苦澀,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搭話才好。
簡航在小屋一直待到深夜,陶師兄負責送飯菜過來,結果兩人也沒吃多少。
好容易爬上床歇息,那人背對着簡航,也不知道是否入睡了。簡航側身看着那人背影許久,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小心挪到那人身後,靜靜地擁住他。
靜谧的夜裏,那人輕輕開口,語氣很慢,像似夢中呓語一般。
“那年師弟初到萬道中觀,也就七八月大。觀內沒有女子,掌門師伯當時把他托付于我師傅,可把他老人家給難住了。那年我才七歲罷,師傅說我心細,讓我好好照看小師弟。
“那時候的小師弟可小了,但一哭起來太鬧騰,我抱着都有些手抖。好容易用粥水喂飽,不一會就能尿我一身。”
簡航吃吃笑。
那人繼續說。
“雖然同是三四歲,你看着瘦小,但骨子硬朗,可好着呢。小師弟體弱,稍有不慎易染病疼,可是一刻也不能省心。
“我自小孤苦,沒啥親人。除了師門,我真的當小師弟是親人看待。
“如今、一眨眼便這麽多年了。
“物是人非。
“也僅能如此罷。”
千機門這幾師兄弟難得在小屋以外聚在一頭,實屬難得。正因為這幾人實在太紮眼了,練武場裏的其他人紛紛看過來。也不知道這幾人在折騰啥,個個臉色難看,把想來讨教的人都吓得不敢靠近——更何況那幾人中有一個是門派的大兇器魏洺。
魏洺先開口,讓簡航協助顏峰把小屋外剩餘的連環陣撤去,然後吩咐施傾笙與陶文殊恢複那人的內力。
施傾笙急問:“師兄如此安排,可有十成把握?”
魏洺冷冷地說:“沒有。”
施傾笙諷刺地冷笑一聲,撇開臉不出聲。顏峰也黑着臉站着,不知在思索什麽。
倒是陶文殊打圓場道:“他走不了。”
施傾笙嗤笑:“陶師弟倒是有底氣。”
簡航也不作聲,只看着幾位師兄鬧內讧。
魏師兄從未說起當日與那人出走後發生的事,那人也守口如瓶。簡航一度懷疑魏師兄是撬開了那人的逆鱗,直把那人最脆弱的部分掏出來生吞了。
從此,那人便真的再也走不遠了。
小日常之一
石暖師姐碰見了黑臉神楚淨師姐,兩個女人難得有閑心坐下來閑聊。起先麽、石暖師姐聊師門趣事,楚淨師姐說喂養蠱蟲,後來就慢慢聊到男人去了。
石暖師姐說谷鶴那男人不大度,年幼時讓她取笑了一回就記恨她半輩子,氣得她也記恨他半輩子。
楚淨師姐就回話:起碼你兩心裏頭是記住對方了。
石暖師姐輕嗔地哼一聲,沒否認。
楚淨師姐說施傾笙是個混人,她記挂他半輩子,怕也上不了他心頭。
石暖師姐勸她:我瞧施師弟不像是無情人。這情愛的事兒麽、得慢慢來。師姐你瞧魏洺師兄,那種男人才可恨。
楚淨師姐笑了:魏洺他呀、就是犟。認定的事兒,即便撞上南牆都不會回頭!可勝在好懂啊。若是攤上陶文殊師弟就難說了。
石暖師姐點頭贊成:陶師兄面上溫文,可城府太深,難以托付真心。還不如顏峰那小子,雖然生性古板好鬥,起碼是個真性情。
楚淨師姐連聲說是。
恰巧房生送點心過來,大不敬地搭一句:小姐,簡航公子也是個不錯的人吶!
石暖師姐笑道:簡航那小子吶,就是傻。不知道誰有福氣,能讓那小子攤上一顆心罷。
楚淨師姐說:緣來,可擋不住;不來,也留不下。
石暖師姐答:确實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