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飯是在商場裏吃的, 洗手間需要出了店拐上兩拐才能到。

簡學周起了身走在前面, 畢果緊跟着她, 拐過第一道彎, 離開了人多的範圍。

這裏有一整面的綠植景觀牆,還有個凹進去的隐秘空間, 比真正的洗手間好說話多了。

于是畢果在簡學周準備拐過第二道彎時,拉住了她的手腕。

簡學周回頭看向她, 用眼神詢問她什麽意思。

畢果把人拽到隐秘空間裏, 松了手, 幾次張口,腮幫子鼓得像氣鼓魚。

簡學周看着好笑, 也不着急, 雙手抱臂靜靜等着她。

畢果終于說出口:“我,我不喜歡那個人。”

“哪個?”簡學周問。

“那個男的。”畢果道。

“不是給你介紹過了嗎?沒記住名字?”

“記住了。”

“記住了你還在這跟我說喜歡不喜歡?”簡學周挑挑眉,覺得有些好笑。

畢果口中的男的, 叫辛苑,是位小有名氣的暢銷書作者, 之前已經出版過兩部, 但人沒簽死約。如今第三本書正在籌備中, 主動來找簡學周吃飯,本來就有意向和白橡合作。

簡學周這趟可跑可不跑,也就是看這兩天畢果都快愁禿了,才故意把人攢在一起,約了個飯局。

畢果跟簡學周說自己的計劃一二三時, 頭頭是道,到了這會來真格了,竟然直接用“不喜歡”三個字就把簡學周的好意排除在外。

簡學周挺想不通的,但結合畢果前前後後幹過的事,又覺得挺能想通的。

這小屁孩,要是知道好歹的話,也不至于對着王澤,直接就說人家簽的書“太爛了”。

大概是簡學周臉上的表情嚴肅了起來,畢果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她低頭猶豫了幾秒鐘,再擡頭的時候,不僅沒有承認錯誤服軟,眼神裏的光竟然更倔了。

“記住了我更不喜歡。”畢果道。

簡學周氣笑了,問她:“你不喜歡什麽?”

“他寫的那些書,毫無營養。”畢果挑最冠冕堂皇的先說。

“呵……”簡學周簡直想上手抽她,“你覺得白橡出版的哪些書有營養?你覺得你找的那些網站作者,誰的書有營養?”

畢果垂眸,道:“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網文就是網文,網文可以蘇爽,可以正劇,都是實打實地憑作品本身的實力吸引讀者。”

“你什麽意思?”簡學周看着她。

畢果偷偷瞄她一眼:“網文即使沒營養,起碼不裝逼,不賣臉,不搞虛假營銷。”

簡學周實在沒忍住,擡手又快又準,敲在了畢果腦殼上。

“啊!”畢果捂着腦袋叫了一聲。

簡學周轉身往回走,畢果小跑着跟上,倔驢一般地問她:“簡姐姐!我說錯了嗎!”

“你對,你非常對。”簡學周聲音雲淡風輕,但臉色已經冷得能掉冰碴了。

畢果幾次試探,才敢在進店前,碰了碰簡學周的手:“姐姐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簡學周扯了扯嘴角,假笑道,“我只是,不想管你了。”

畢果心裏一驚,徹底不敢說話了。

兩人再次回到飯桌上,狀态已經完全改變。

簡學周态度冷了許多,不說話的時候,便是标準的冰山美人。

辛苑好幾次開啓話題,都被簡學周一兩個字給打發了,尴尬的氛圍像陰雲一般籠罩了四個人。

而畢果從一開始的不對勁,到莫名其妙的生氣,再到現在,完全變成了小心翼翼。

她照顧着飯桌上四人的飲食,該倒水倒水,該喊服務員喊服務員,把一個小輩的職責盡得完完全全。

這一頓飯,總體來說,吃得十分詭異。

兩邊都是抱着談公事的目的而來,最後卻一句正事都沒能說得下去,四人面面相觑,互相摸不着頭腦。

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

等坐到了簡學周的車上,畢果那些過分的醋意和情緒終于消失殆盡,而做錯事後的緊張達到了頂峰。

她看着簡學周,簡學周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車子駛在城市的霓虹燈中,空氣是焦灼的安靜。

“姐姐。”畢果叫了一聲,聲音能放多軟就多軟,“辛苑的書我看過,我對雞湯文學沒意見,但是他不是在寫作,他在把自己包裝成偶像。”

“說起寫小說寫故事,一個作者如何成長成功,我還能有點了解,能作為編輯去給出指導意見。但要是去打造人設,去拍精美的寫真集,我不擅長,這活我沒法接。”

畢果側了側身子,輕輕戳了戳簡學周的胳膊:“姐姐,我知道你為我好。我很感謝你,你要是生氣想罰我,怎麽都可以,但你說以後不管我了……”

畢果笑了笑:“我們住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一個屋檐下,怎麽可能不管嘛。”

她唠唠叨叨一大通,小唐僧念經一般。

簡學周覺得這場景和感覺有些熟悉,仔細想一想,同樣的狀況上一次發生,不過兩天前。

同樣是生小狼崽子的氣,同樣兩人開車回家,等被狼崽子念叨一路,回家就也什麽氣都生不起來了。

簡學周斜她一眼,譏諷道:“你不擅長拍寫真集?”

畢果笑得露出一排閃亮的牙齒:“姐姐,你們老誇我照片拍的好,其實我水平,很一般。”

呦,這話倒成了誇人家了。簡學周咧咧嘴,沒接話。

畢果又道:“我還是小說寫得好一些。”

簡學周不可控制地想到了這人之前說的保命符,可見自己今天,真是瞎操心了。

“呵。”簡學周送她一個字。

畢果一個激靈,瞪着大眼睛:“當然,我說的是自己的技能比較值,我這個水準,在行業裏,是底端,底端。”

簡學周沒說話,畢果眨巴眨巴眼:“跟我的偶像沒法比。”

“你又有偶像了?”簡學周順口問。

“我說過的,”畢果神情十分認真,“我喜歡的那個作者,是我這輩子的夢想。”

簡學周側頭,看見畢果眼裏的光芒,竟然比車外的燈光,還要亮。

她突然就心尖一跳,差點脫口問出:你還記不記得周星橋?

但自作多情這種事,到底是給嘴巴上了鎖。簡學周成名早,越早便越有包袱。

“年輕的作家”幾個字背在身上,注定要承擔更多的質疑,更何況,她的創作方向,從來讀者都不多。

在範圍狹窄的圈子裏,算得上個人物。但一旦出了這個圈,誰知道“周星橋”是誰。

因為這點內心的波動,簡學周一路再無話。

畢果也安靜下來,只在到家的時候,跑去小店裏買了杯簡學周喜歡的玫瑰涼粉,小心翼翼地捧到簡學周面前,對她道:“姐姐,我給你賠罪。”

簡學周接過了涼粉,畢果樂滋滋地又道:“我知道你這麽好,早就不生氣了。”

一晚上的折騰,第二日周一,還是得早起上班。

畢果元氣滿滿地背着包朝公交站沖去,簡學周遠遠地望着,又一次忍不住在心裏感嘆了句:年輕真好。

接下來的兩天,簡學周出了個差,回來的時候,算一算時間,已經到了畢果的死線。

于是出租沒直接回家,拐了個彎去了白橡。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時間,簡學周上了樓,直接去了二十六樓的編輯大廳。

進去兩步,她就發現,畢果沒在工位上,王澤的位置,也依然空空蕩蕩。

人事明明說過,王澤今天來銷假了。

簡學周走過去,問專注盯着電腦的郝萌萌:“你們組長呢?”

郝萌萌肉眼可見地抖了一抖,擡頭望向簡學周,聲音顫巍巍地回答她:“組長,在。”向

“在哪?”

“剛……剛去小會議室了。”

簡學周掃了眼郝萌萌旁邊的位置:“畢果呢?”

“也去了。”郝萌萌這次回答得很快,“和組長一起去的。”

“好。”簡學周轉了身,沒去小會議室的方向,她上了樓。

既然在王澤面前說了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簡學周如今便不能出現在組內工作的會議上。

她來白橡的第一年,定出的便是分組制度,各組的人事變動和具體的績效考核,組內制定,只要在合理的範圍內,公司上層不會幹涉。

更何況,簡學周還對畢果說了,這事她不會再管。

二十七樓的總經理辦公室,簡學周推門進去,室內窗明幾淨。

簡學周來到電腦前,輸入密碼,進入到了一個只有她有權限查看的界面。

二十六樓四個小會議室,兩個在用,其中一個的确是花澤組。

簡學周不能去現場幹涉,只能做個旁觀者,從監控俯視的角度,旁觀事情的進展。

令她有些驚訝的是,花澤組的這場組內會議,不僅有王澤和畢果,還有菡萏和梓軒。

盡管梓軒坐着掩蓋了一部□□型,但簡學周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

白橡在員工福利上一直力求做到行業頂端,孕假給得長,梓軒已經很久沒來公司了。

現在本也不必來,就算有什麽事要處理,網絡聯系也足夠了。

四人對面而坐,格局奇怪。

王澤、菡萏、梓軒一排,畢果孤零零,捧着個已經發放一空的文件夾。

王澤問了句話,畢果開始回答,她的嘴唇阖動,神色有明顯的情緒,但肢體動作流暢,尚能掌控住局勢。

王澤聽兩句看一眼手上的文件,菡萏幹脆不看畢果,只盯着文件,而梓軒,手裏已經把文件捏出褶皺,眼睛一眨不眨,全盯着對面的人。

突然,梓軒站起身,把手中的文件摔了出去,指着那幾張紙,神色激動。

簡學周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從抽屜裏取出耳機,打開了監聽設備。

仍然在她的權限範圍內,但本來是為了會議記錄以備不時之需。

簡學周戴上耳機,小小聲地問了句自己:有私心嗎?

音量沒有調控,耳機裏炸出梓軒高昂的聲音:“你懂什麽!你現在說得好,這書賣不出去了,算誰的!”

簡學周皺了皺眉,有些不可思議,一個待了挺多年的老編輯,竟然能對新人吼出這樣的質問。

出版就是做生意,書賣不出去了,絕對不是任何一個人的責任。上到決策的簡學周,下到初審的編輯,哪個環節都可能有問題。

算誰的?庫房裏積壓了那麽多賣不出去的書,不都算公司的。

這是收益相對應的風險,怎麽能扔給一個員工來扛。

但那個員工,滿打滿算,都沒上夠一周工作日的員工,竟然就直直地接了過去。

“算我的。”畢果道。

簡學周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水杯動蕩,指尖發麻。

梓軒嗤笑一聲,問她:“怎麽個算法?”

“這本書如果公司虧損,虧多少我補多少。”畢果一點都沒猶豫。

簡學周這次沒拍桌子,她看着畢果那張又蠢又純,無所畏懼的臉,咬了咬後槽牙。

梓軒道:“你補得起嗎?”

畢果回:“這不關你的事。”

梓軒沖王澤笑:“王爺,你記得讓畢果簽個責任書,白紙黑字都寫清楚了,免得到時候屁股一拍跑路了不認賬。”

王澤沒說話,對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坐下。

梓軒把椅子拉得滋啦響,終于坐下了身。

王澤正待開口說話,畢果望向了她:“組長,我只需要您給出最公正的判斷,這本書,能不能B簽?”

王澤道:“能。”

“好,那就這樣。”畢果站起了身,盯着她,“虧損我擔,那所有的編輯提成,是不是都是我的?”

王澤笑了笑:“你還沒有資歷做責編,後面的工作內容,還需要菡萏的輔助。”

“菡萏你和我分虧損嗎?”畢果轉過頭問。

菡萏擡頭,淡漠道:“當然不。”

畢果攤攤手:“組長你看,菡萏不願意。所以這活還是我一個人來吧,是賺是賠,都是我一個人的。”

“那我那份呢?”王澤笑着問。

畢果也笑,用開玩笑的語氣繼續挑釁:“那你也別要了呗。”

旁觀者簡學周看到這裏,竟然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爽。

她有私心嗎?

只要是個人,哪裏能沒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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