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遇不識

掌燈時分,宣王抵達姑蘇的消息傳到知府耳中。

藺容宸望着院子裏跪成一片的大大小小官員,太陽穴突突的跳。他拿眼斜了斜張珣,張珣連忙搖頭,“屬下可是寸步不離地一直跟着王爺。”

這倒也是。沒有準許,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擅作主張。“都起來吧。”

“蘇州知府嵇陽見過王爺。”最前一個身着紫色官服的人上前道,“王爺,下官已備了晚膳,還請賞臉,移步府衙。”

估摸着整個蘇州府衙的官員全都來了,他若不去,實在不妥。

穿過庭院時,卻聽到極輕的一聲笑。驀地回首,一片粉白缭繞的杏花後,隐隐藏着一張略帶雀躍與促狹的臉,在他将視線投過去後,迅速低頭,佯作嗅花模樣。

很好——

藺容宸轉回頭,目不斜視地踏出門檻,過度用力甩起的衣擺差點将自己絆倒。

張珣心中疑惑,剛才還好好的,這眨眼的功夫,誰惹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只瞧見一抹身影在杏花後閃過,并未認出是誰。

藺容宸從李府出來就一直繃着臉,陪吃的人見他心情欠佳,也不敢擅自開口,準備了幾籮筐的恭維之言全都爛在了肚子裏。只一個勁兒地你對我擠眼,我對你挑眉,面部表情豐富異常。一頓飯下來,個個面色灰青,都在無聲地咒罵是哪個不長眼的惹惱了王爺。

回到知府特意安排的卧房時,已近二更。

張珣見藺容宸望着燭光出神,猜他一時半刻也不會歇息,便取來一卷《姑蘇農政全志》。這本書記載了蘇州近十年的耕作技術、墾田和糧食産量的增減及稅賦收支、水利興修等等。藺容宸沒那麽多機會能到處走走,微服私訪,了解民生,但每到一處都會詳盡地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政治經濟。張珣跟在他身邊多年,這些事情已不需要他再開口吩咐。

“何處得來?”藺容宸的目光終于被這幾個字吸引住。

“跟蘇州主簿梁硯文借的。”張珣為他泡了壺西湖龍井——這是他們離開李府時,李管家交給他的,說李行之見王爺愛喝,特意囑咐他包了好些。

“梁硯文?恩師的那個義孫?”

Advertisement

張珣點點頭,“他原是李家廚娘之子。後來廚娘病逝,太傅憐他無家可歸,便收作義孫。去年中舉後,便舉薦給了嵇知府。”

“可惜了。”藺容宸颔首,“聽嵇陽說這個梁硯文頗有才情,若非有疾,焉能明珠彈雀,牛鼎烹雞,做一個終日抄抄寫寫的主簿?”

張珣道:“若太傅家的小公子有他一半才能就好了……”

提起嚴曦,藺容宸剛舒展的眉目又蹙到了一起,他捏着額頭,揮手如趕蒼蠅一般,“莫提他。”

這是多不待見他?想起流雲樓的事,趙珣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今日他沒有認出王爺?”

“不知道,下去吧。”藺容宸懶得再說,張珣識趣地将燈油加滿,點了龍涎香,又将繡着翠竹的緞面披風放在屏風架上,“王爺若有需要,叫一聲便可。”随即退了出去。

一夜無事。

早上他推開房門,油燈已枯,香爐裏只餘灰燼,雪白的披風和藺容宸一起不知去向,桌上那卷《姑蘇農政全志》,翻到了最後一頁。

怕被人撞見,天蒙蒙亮,嚴曦便抱着畫直奔水墨軒。後日是李行之的大壽,可《八仙賀壽》還未來得及裝裱,他怎能不急?還好認識謝松林,事情好辦多了。

水墨軒一般辰時開門營業,但鋪子裏有人值夜。嚴曦敲敲門,等了片刻,來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門開了條縫,探出頭,“嚴公子?怎地來這麽早?”

“是小杜啊!”嚴曦摟着畫擠了進去,回頭看人還站在門口打哈欠,一把将他拉了進來,“我這畫有些着急,你看今明兩日能否裱好?”

“這麽着急?可少爺回回到店都已是日上三竿……”

嚴曦将畫鋪開,約有六尺長,三尺寬。筆墨遒勁,意境潇灑。“不等你家少爺了。”

小杜湊上來,看得直咋舌,“一直聽我家少爺說嚴公子畫工無雙,今日一見,果然了得!”

“行了,奉承的話少說,別學你家少爺。你可要答應我,這事對誰都不許提。權當我在水墨軒買來的,這裏蓋了個章。”嚴曦指着左下角一方印記道。

小杜俯身分辨很久,搖搖頭,“嚴公子,你這章刻的是什麽?我識字少……認不出來。”

“你一個賣畫的,連畫上的章都不認識!”嚴曦敲敲他的頭,“ 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嚴曦作畫都會蓋上這個章,除非仿作。但小杜來時他已離開水墨軒,所以小杜并不知道他的習慣。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嚴曦的畫。見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嚴曦真想端盆涼水将他潑醒,“畫交給你了,兩日後來取,切記莫耽誤了祖父生辰。我先回去了。”

他風風火火地出門,迎面撞上一人。

藺容宸看了一夜的書,渾身酸痛。想着清晨的空氣新鮮的緊,随處走走,解解乏,剛好瞧見這家店開了門,詫異着誰家營業如此早,正打算進來看看,哪想剛走到門口就被人撞個滿懷。

一雙波光潋滟的眼睛,帶着隐隐的笑意,肌膚細嫩的猶如月中聚雪……藺容宸別開頭,鼻子被嚴曦鬓角絨絨的毛發擦過。他推開嚴曦,打了個噴嚏。

将将漸白的天光下,他一身月白衣衫倒也醒目。只是嚴曦沒想到這個時候有人來逛畫齋,沒收住身勢,險些将人撞倒,擡頭滿含歉意地眨眨眼,“兄臺見諒。店主尚未營業,不如晚些再來?”

藺容宸瞟了他一眼,這是何意?再次裝作不認識?好歹他也是個王爺,被一個黃口小子一再無視。藺容宸半個字都不想跟他說,冷冷地瞟他一眼,轉道回了府衙。

嚴曦在他身後“哎”了幾聲,總覺得這身影有那麽一點點熟悉,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撓了撓頭,不再糾結,回了李府。

這廂張珣端着洗漱的銅盆,站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往外看。才瞧見藺容宸的衣擺,就迎上去,“王爺,您去哪兒了?”

“随處走走。”藺容宸将披風解了,随手扔在他身上,将人當成活屏風,“備熱水,本王要沐浴。”

“是。”張珣端着一盆熱水,頂着披風,小碎步往前走,未留神被腳下青石板絆了一腳,一盆水悉數潑在藺容宸身上。

“……”銅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傻了眼。

藺容宸咬牙切齒,“你備水的速度倒是快……還愣着幹什麽,等本王嘉獎你?”

張珣如離弦的箭,瞬間沒了影。

藺容宸脫下濕噠噠的衣裳,泡了個熱水澡,頓時神清氣爽,心裏的不快煙雲般消散無蹤。

張珣伺候他穿戴好,嵇陽已在門外候了許久。開了門,就瞧見一張堆笑的臉,“王爺,下官已備好早膳。”

藺容宸胃裏一陣翻湧,昨夜有些積食了,又懶得跟他走,遂道:“送到我房裏。”

筷子剛放下,驿丞來報:運送絲縷玉衣的車馬已到。藺容宸起身去了驿站,确認賀禮完好無損後便乘車一同前往李府。

與玉衣一起來的,還有一道聖旨。主要是表彰李行之的功勞、貢獻。張珣宣讀聖旨時,藺容宸掃了一圈才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嚴曦。他穿着褐色的粗布外衫,頭上帶着一頂破帽,沾了些羽毛,還有一坨鳥屎。

藺容宸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擡眼瞧見游廊處的木梯,上頭還有個新築不久的鳥巢。

宣畢聖旨,好半晌沒聽到藺容宸開口,李行之擡頭見他盯着檐下的鳥巢,解釋道:“王爺恕罪,草民這就讓人将它摘下。雲昕,快去!”他多次催人搗毀鳥巢,嚴曦一直阻攔不讓,反正府裏的人也不怎麽經過那邊,後來也就随他去了。但明日賓客滿堂,若鳥屎落在客人頭上,豈不晦氣?一早便命人将其摘了,恰巧嚴曦回來見下人正舉着竹棍,便喝住衆人,去換身衣裳,搬來梯子,正想将鳥巢移到牆外的樹桠上,偏巧這時藺容宸來了。

藺容宸才懶得管他,給張珣遞了個眼色,一個三尺見長的朱紅色木雕盒子呈了上來。“父皇送了上等的玉雕,學生的那些擺件自然也拿不出手了。素知恩師除了雕刻,還醉心墨寶。前年南下揚州,遇到當地一位文人,與他求了一副畫。今日轉贈恩師,不知是否合恩師的心意。”

嚴曦聞言,頓了步,扭頭看了眼那畫匣子,決定等會兒再移鳥窩。

管家接了木雕盒,回到正廳将畫軸展開,李行之細看一番後連連鼓掌,“濃淡有致,潇灑飄逸。好一副《蘇堤春柳》!揚州能有此才俊,為何草民從未聽說?”

“不過爾爾。”嚴曦瞄了一眼,視線落在印信上,咂了咂嘴,“我道是誰,原來是顧庭芝。聽聞他長于詩詞歌賦,繪畫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雲昕!”李行之簡直想沖過去捂住他那張毫無遮攔的嘴,“王爺面前,怎可如此放肆!”

“無妨,讓他說。”藺容宸揮揮手,微笑注視着嚴曦。渾身散發的寒氣讓站在他身邊的趙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個人……真是沒眼色。

同類推薦